第2章 扶娄少女
一、犯人
傍晚的时候,明崇俨正在弹琴,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声音厚重沉闷,似乎是鼓声。
但什么样的鼓能响遍整个黄州呢?
这声音响起来,寺庙的钟磬,营伎的琵琶、琴瑟、箜篌,百姓家里的碗筷,官府门前的鸣冤鼓……还有督无咎腰间的佩刀都嗡嗡作响。
今天跟往常一样,响了一个时辰这才停了。
这已经是连续第十一天了。
一开始黄州刺史过问此事,督无咎十分恼怒,他对明崇俨说:“一定要在上巳节前抓到贼人。”
明天就是上巳节了。
别说贼人,明崇俨连督无咎也没见到。
明崇俨询问衙役,衙役说:“督少府一直在监狱内操练呢。”
“操练什么?”
“每年上巳节督少府都要囚犯操练拔河、踩绳、踏歌等百戏,组织全城百姓观看,连刺史都要过来观看呢。”
明崇俨心头苦笑,对衙役道:“带我去看。”
衙役带着明崇俨走过去,还没到监狱,就听见踏歌声、管弦声还有号子声。
进得监狱,囚室之内,犯人们三五成群地,或在把臂而歌,或在击鼓拔河,或在演奏管弦,热闹得如同一个百戏团。
督无咎正在教一个囚犯舞剑,看见明崇俨过来,赶忙上前施礼。
明崇俨问道:“刚才响彻全城的鼓声是督少府奏出来的吗?”
“怎么可能?”督无咎笑道,“我踏遍全城也没找出源头,这鼓声如此响亮定然不是凡间音律,三月阳春,惊蛰早过,或许是旱雷吧。”
砰的一声,明崇俨回头看去,身后阴面的牢房里,一个犯人用手上的镣铐砸着木栏。
整个牢房里别的囚犯都在自由操练着,唯独这一个人戴着手脚镣铐关在牢房里。
嘴里兀立哇啦说着什么,声音激动而又急促,完全听不懂。
督无咎拔出刀来指着他斥责道:“安静点,否则……”
“这是什么犯人?”明崇俨打断他问道。
“这是我去年在明府来之前抓的命犯。”督无咎将刀入鞘,有点得意地道,“去年中秋时节,有胡人带一少女来此表演歌舞音乐,少女歌舞绝妙,最为奇特的是这少女能大能小,小时如纤毫,大则如一十五六岁女娃,当时举城围观。我请本州刺史也就是我的舅舅公孙楷前来观看,但少女刚从纤毫长大,一阵狂风刮来,少女不见,那胡人项间被一根细丝穿过,当时毙命。幸好刺史无事,众百姓也无伤亡。”
“居然敢在县尉面前杀人,杀人者呢?”
“当时就一阵狂风刮过,这胡人脖颈间就穿了一条细丝,未见杀人者。”督无咎面上一红,指着刚才那囚犯道,“第三天就见他拿着一幅画走在闹市,画上一个少女,全城的人都认识,正是那能大能小的少女。凡有人来看他就上前,嘴里哇啦哇啦说着什么,似有询问,谁也听不懂。”
二、乐审
“于是我把他收了监。”督无咎说,“这人一句汉话也不会说,没人能听懂他说的什么,将他关押起来,他就天天咆哮。什么也审问不出来,只好这么关押着。”
明崇俨细看这人相貌,高眉深目,肤色绛紫,认不出是哪国人。
明崇俨仔细听他的话,还是一点儿也听不懂。
明崇俨沉思一阵,问道:“那个能大能小的少女呢?”
督无咎道:“那胡人死了以后,我回头也去找过,但什么也没有找到,想必一起被那大风给刮走了吧?”
“你说那胡人被什么所杀?”
“细线!”
“拿来我看!”
督无咎回头吩咐了狱卒,一会儿狱卒拿着根竹管走了过来。
打开上面的盖子,里面盘着一团细丝。
明崇俨慢慢抽出来,这细丝如同蚕丝般粗细,有绕指之柔,但折之不断,坚如百炼之钢。
明崇俨拿着细丝,走近那囚犯,问道:“这是琴弦吗?”
看见细丝,这囚犯更加激动了,费力地站起来,拖着脚镣,一步步走过来。
“明府小心。”督无咎上前拦在明崇俨面前。
明崇俨将他推开,到囚房木栏之前,将细丝系在一根木柱上,扯过来在另一根木柱上缠绕一下,又折过去在原来木柱上缠绕一下,再折回来……如此再三,直到细丝到了尽头才在木柱上系住。
两根木柱间上下绷了五根弦。
明崇俨伸手拨了一下,铮铮声响。
这囚徒忽然安静下来,脸上露出喜色。
他也伸手想弹,无奈枷锁困着,够不着。
明崇俨令道:“给他开锁。”
“不行!”督无咎道,“他可是擅长用这细丝杀人的?”
明崇俨不理他,对狱卒道:“开锁。”
狱卒进去将枷锁打开,督无咎拔出刀紧张地站在明崇俨身边。
这囚犯活动下筋骨,走到缠着细丝的木栏后,伸手也拨弄了一下。
督无咎听得都是铮铮声响,跟刚才明崇俨弹的毫无区别。
明崇俨脸上却露出笑容,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样便好。”伸手又弹了几下。
这囚徒紫色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他伸手又弹了几下。
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弹着,刑监内铮铮的音律不断。
时高时低,时急时缓。
督无咎听得好不心烦,将刀收了,远远站在一边。
声音忽然停止。
明崇俨对督无咎令道:“你带人到东市口,那里有个乞丐,那响彻全城的鼓声便是这乞丐所为。”
“原来明府用这琴声来审问!”督无咎恍然大悟明崇俨弹琴的用意,更加佩服,应了一声,快步跑出去。
明崇俨继续拨弦,众囚犯也不操练了,好奇地看着这位新任县令用琴声来审问。
明崇俨琴声再次停住的时候,督无咎恰从外面回来。
督无咎气喘吁吁道:“我虽然没有见着,但附近的人说,这里的确有个身材高大的乞丐,每天在市里捡些剩菜吃,也不去乞讨。每天傍晚他都会横卧在衡门下,鼓腹而歌。”
明崇俨点头道:“这就对了,那鼓声便是从此而来。”
督无咎却无奈道:“可是今天他歌完,对人说一会儿捕贼尉要来抓我了,我得跑了。就不见了踪影。”
哦,明崇俨也是吃了一惊,转身又拨弄了一下琴弦,询问这囚犯。
这囚犯却只是摇头,不去拨弄那琴弦。
督无咎指着他问:“是不是你通风报信?”
明崇俨摇头:“如果他通风报信,他又何必告诉我们是这乞丐所为?”
“那他跟这乞丐是何关系?”
明崇俨摇摇头:“他不肯讲,只说去年那胡人是这乞丐所杀。”
“那他和那胡人是什么关系?他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督无咎将内心的疑惑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恨不得自己去拨那琴弦。
“他自称萨兀廉,其余什么也不说,不过……”明崇俨扫视一眼身后囚犯操练的百戏说,“他说他会踩绳技,想要明天为你表演助兴。”
“不用了。”督无咎有点不屑地说,“我们有人了。”
“他说他的踩绳技与众不同。普通踩绳都是要将绳子系在高处两端,一个人在上行走,他踩绳不需要,只要将绳子扔在空中,他就可以踩着来回走?”
“有这等事?”督无咎大感好奇,吩咐狱卒为他开了脚镣,并将一根绳子扔了进去,说,“你且跳来?”
这萨兀廉将绳子往空中一抛,不待落下,他纵身一跃,跳在绳子上。
那绳子在他脚下立刻绷紧,停留在半空中,仿佛两边有人紧紧拉着一样。
萨兀廉就从绳子一头走过去,到在尽头,一个空翻,又走回来,这才跳下来。那绳子也随即落地。
“绝技啊。”督无咎惊得连连拍手,“明天我舅舅见了一定会高兴的。”转身又吩咐狱卒为萨兀廉准备一套衣服,准备好酒好饭。
督无咎好像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为这人的身份而焦急。
明崇俨看着萨兀廉,露出笑容,暗道:“我好像知道你从哪儿来了。”
然后招呼也不打,转身走了。
三、踩绳
上巳节,三月三日,天气清新。
督无咎在倒水河边搭起一座台子,台前从倒水河里引出一股溪水,蜿蜒绕行,最终复流入河。
溪水经行之处,都铺着红毯,供人坐卧。
督无咎说:“刺史和明府一样是读书人,所以我专门修了这曲水流觞之地。”
他还真是用心,明崇俨却丝毫显不出兴趣,问道:“那萨兀廉踩绳所用的绳子可曾备好?”
“自然备好。”督无咎说,“这是今天的重头戏……”
“绳子拿来我看。”
督无咎以为明崇俨比他还要用心,忙差人将绳子拿来。
明崇俨仔细看看这绳子,随手一抖将绳子打开,足有十几丈之长。
明崇俨仔细一步一步丈量绳子,走在一处,敲打一下:“在此处打一个结。”又走一处,又说:“在此处打一个结。”一连打了八个结,才让衙役将绳子拿走。
一辆马车驰来,督无咎看一眼就高兴地说:“刺史到了。”大步迎了过去。
明崇俨愣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马车停住,车上下来一个微胖的女人,年龄五十上下,随后又走下一人,眼睛以下裹着一块蓝布。
督无咎愣了一下,才上前喊了声:“舅舅,舅母。”
明崇俨确定他是刺史公孙楷夫妇,上前见礼。
督无咎看着公孙楷的脸疑惑道:“舅舅这是怎么了?”
公孙楷叹息一声说:“得了怪病。”
舅母也流下眼泪。
督无咎疑惑道:“什么病?”
公孙楷掀起脸上蓝布。
鼻子下长了一块赘肉,大得都超过了鼻子,长得都越过了嘴唇。细看这赘肉的根部居然出自他鼻子里面,恍若吊坠在这里,头部一动,便滚来滚去。
“这是怎么回事?”督无咎大吃一惊。
“之前只觉得鼻内痒痒,只要看歌舞听音律就会好,没料到是病,这几日却开始长出瘤子,十几天就长了这么大!”公孙楷叹息一声,“请了各方名医都束手无策。”
督无咎看向明崇俨:“明府可有办法?”
明崇俨上前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督无咎拉住舅舅舅母,说道:“舅舅吉人天相,一定会好的。”拉着他们二人到曲水流觞处就坐。明崇俨也在他们下首坐了。
这时周围的百姓都已经聚集在周围,人越来越多。
督无咎示意节目开始。
先是拔河,后又是踏歌,虽是热闹异常,公孙楷心中有事,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不时叹息一声,低头饮酒,不多说一句。
督无咎本来想让萨兀廉最后一个压轴的,现在唯恐舅舅看不完就走,吩咐衙役下一个就表演踩绳。
萨兀廉拎着一大盘绳子走上台来,扫了一眼人群。
他握住绳子一头,手腕猛抖,那盘好的绳子在半空中就像车轮一样向前急速滚去。
越滚越小,却并不跌落,悬在半空,依然笔直向前。
萨兀廉轻轻一跃已经踩在绳子上,他快跑几步,居然追上绳子前端滚动的“车轮”。
他人在绳子上疾驰,如同御风而行,身形毫不晃动。
台下乱哄哄的人群,刹那之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仰头观望。
那绳子滚到尽头,萨兀廉眼前似乎“无路”。他站在绳子前端,微微一跳,绳子仿佛一根长棍一样翘起来,向前落去。
萨兀廉身子在空中一个漂亮的旋转,他已经站在绳子末端,再次向前奔去。
就这样他踩着绳子,在人们头上来去如飞。
这哪里是踩绳子?分明是弄潮儿。
公孙楷顿时忘了病,拍手叫了一声好,众人才从惊奇中醒过神来,一起叫了一声好。
萨兀廉看一眼公孙楷,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忽然他不笑了,他的身体晃了一晃,差点从绳子上跌落。
稳了一下,这才站好。
身形却再无刚才的潇洒飘逸,变得十分笨拙。
他皱着眉头,望着众人,似乎在寻找什么。
明崇俨听了出来,他在寻找一个声音。
一个乐声。
声音细若发丝,却绵绵不绝,随着微风慢慢荡漾。
这音律十分陌生,明崇俨从未听过,听不出说的什么。
极目四望,想找出音律之源,但这音律在风中忽左忽右,时东时西,完全无法捕捉。
忽然半空中“砰砰砰”一阵声响,响彻全城的鼓声这时响了起来,如同惊天霹雳。
那细微的音律戛然而止。
这鼓声已经响了十余天,众人见怪不怪,依旧紧紧盯着萨兀廉。
萨兀廉却被惊得一个趔趄,脸色大变。
抬头向天,一只黄布口袋从天而降,兜头罩来。
萨兀廉急忙踩着绳子向前跑去,那口袋紧追不舍,如影随形。
众百姓不明就里,越看越觉得过瘾,连连叫好。
明崇俨对督无咎道:“督少府,你能射下那只口袋吗?”
督无咎也觉出不对,听明崇俨一说,当即道:“探囊取物罢了。”
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弹弓,拿起一粒铁丸就要射击。
明崇俨按住他,从身上居然拿出一个东西来,说:“用这个。”
督无咎接过,这竟然是一粒小木丸,完全用木头削成,疑惑道:“这个……”
明崇俨道:“快射,否则萨兀廉就要被抓走了。”
督无咎顾不上那么多,将弹弓拉圆,对准那口袋将木丸射出。
督无咎技术自是没说,木丸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黄布口袋上。
半空中一缕火苗燃起,黄布口袋和木丸一起灰飞烟灭。
萨兀廉长出一口气,一个空翻,已经落在舞台上,那绳子跟着他的脚飞回台上,整整齐齐盘成了一圈。
他将绳子向上一递,这绳子像一条蛇一样笔直向天上爬去,直到最后整根绳子就那么直上直下垂在半空。
萨兀廉抓住绳子像爬树一样向上攀援,速度非常快,几下就到顶。
他将绳子向上一甩,下面的绳子又指向高空,萨兀廉接着爬。
如是再三,他的身影越来越小。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哎呀!”督无咎猛拍一下大腿,“他不会跑了吧?”
明崇俨说:“已经跑了。”
抬头再看,半空中垂着一根绳子,上面白云飘飘,早无萨兀廉身影。
督无咎一粒弹丸打上去。
绳子带着空中飘落,没有人影。
明崇俨上前捡起。
督无咎简直欲哭无泪,看向舅舅。
公孙楷一脸严肃道:“速速追捕。”看一眼明崇俨,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和夫人一起上了马车,打道回府了。
众百姓意犹未尽,还要再看,督无咎跳上台不耐烦地说:“都散了都散了吧。”
四、追击
督无咎请明崇俨带着犯人回监,自己就要骑马去寻。
明崇俨把玩着手里的绳子说:“清点囚犯系县尉职责,我堂堂县令怎能做这等事!”
背着双手优哉游哉地回县衙去了。
督无咎气得说不出话来。
只好自己清点了囚徒,带着他们先回狱中。
安置好囚徒,天色早已过午,督无咎骑马就要出去寻找。
明崇俨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一样,站在他马前问道:“督少府哪里去寻?”
督无咎恼怒道:“我哪里知道?”
明崇俨将手举起,他手里还拿着萨兀廉所踩的绳子,说道:“他既然用这绳子逃走的,自然还要从这绳子找起。”
“这绳子怎么找?”
明崇俨伸手一抖,那绳子抛出,停在半空。
督无咎奇道:“你也会踩绳?”
“我又不是扶娄国人。”明崇俨笑道,“不过在他表演之前我在绳子上布了一个阵法,这绳子虽然不会说话,但萨兀廉去了哪里,却是一清二楚。跟着这绳子即可。”说着向前挥手,绳子如得号令,向前飞去。
督无咎打马跟上,明崇俨也早备好了马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绳子引着二人飞出县城,奔上官道,向东南而去。
督无咎皱眉道:“前面是黄冈县,莫非他去黄冈?”
明崇俨不应他腔,只是跟着绳子向前。
奔驰一阵,果然到黄冈县城。
进得城来,百姓见一条绳子飞在半空,无不称奇。
绳子飞了一阵,到一处宅院前,跌落在地。
督无咎抬头看了一眼,奇怪道:“这是我舅舅家,难道他跑到我舅舅家?”
“刺史府上?”明崇俨一愣,突然笑了,“那就对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府门内有人喊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使君去了黄安……”
随后有人哇哇大叫,完全不知所云。
督无咎高兴得大喝一声:“萨兀廉!”
一把推开门,就见一个老仆人正与一人推搡。
正是萨兀廉。
督无咎上前,一把摁住,挥拳要打,明崇俨走进来摆摆手让他住手。
仆人认识督无咎,忙让了座,奉上茶汤。
督无咎要押着萨兀廉回去。
明崇俨说:“不急,既然来了,我们就为刺史治了鼻下那块赘肉再走吧。”
督无咎听了大喜,将萨兀廉捆结实了,一起坐下吃茶。
五、病愈
按说刺史一家应该在他们之前来到的。
但他们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回来。
明崇俨渐渐感觉不妙了。
萨兀廉的脸色也愈发焦急。
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听得门口有人马车声响。
三人急忙迎了出去。
公孙楷夫妇满脸笑容回来了。
公孙楷脸上那块布已经撤去了,鼻子下光光的一无所有。
与正常人毫无二致。
明崇俨吃惊道:“路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公孙楷面上一派轻松,说道:“从黄安回来路上,有个乞丐拦住了我们的车,说他可以为我治病。将我们带到一处宅院,拿了点药水在鼻子下抹了一点儿,这肉瘤就轻松掉了,毫不疼痛,我给他钱财他也不要,只让我们把这肉瘤送他。”
明崇俨看下萨兀廉。
萨兀廉虽然听不懂说得是什么,但见他鼻下没了赘肉,明崇俨一脸无奈,也能猜出所以然来,急得哇哇直叫,连连顿足。
明崇俨走过去,一把解开他的绳索,将他所踩的绳子递给他。
督无咎叫道:“明府,你要放走他吗?”
明崇俨点点头。
萨兀廉将绳子向空中一抛,攀援而上。
督无咎要上前拦阻,明崇俨拉住他,说道:“他不是杀害胡人的凶手,我们要找真正的凶手。”
萨兀廉爬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空里,一根绳子飘摇而下。
明崇俨对公孙楷施礼道:“使君勿怪,我自有分寸。”
明崇俨捡起绳子挥在半空,翻身上马又对督无咎说:“我们跟过去!”
那绳子向前飞去,明崇俨也打马出门。
督无咎愣了一愣,也赶忙跟了过去。
六、扶娄
这次倒没有跑多远。出得城来,在一片树林里,那绳子便落了下来。两人走过去,恍惚见萨兀廉跪在一人面前。那人身材高大,头发披散,衣衫褴褛,赤着双脚,似乎一个乞丐。萨兀廉跪在他面前,哀哀切切说着什么,似有所求,但完全听不懂。
明崇俨四下看了一番,掏出十余粒木丸,递给督无咎:“我要去请个救兵,你在这里看着,如果这乞丐对萨兀廉有所不利,你就用木丸射他。”
今日督无咎见过这木丸的威力,连连道:“好好。”
明崇俨拿出两张纸,督无咎看去,上面画着一匹马。
明崇俨口中念念有词,将纸分别贴在两条腿上。
督无咎但见一条黑影闪过,倏忽之间已经不见明崇俨身影。
督无咎更加佩服这位县令。
正自感叹,忽听一声咆哮,震得两耳嗡嗡。
抬头看去,乞丐伸手掐住萨兀廉的脖子,萨兀廉嘴张腿蹬,眼见就要毙命。
督无咎急忙拉起弹弓,一粒弹丸射出,正中在这乞丐眉心。
打得这乞丐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掐住萨兀廉的手不由自主就松开了。
督无咎大为兴奋,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萨兀廉看过来,认出了他,哇啦哇啦对那乞丐说了些什么。
那乞丐站起身来,拱手道:“原来是督少府,我这院奴多承督少府照看,先谢过了。”
督无咎自恃利器在手,说起话来就充满傲气:“什么院奴?你们都是我要捉拿的凶徒。”
这乞丐倒也不恼怒,道:“去年中秋那胡人的确是我所杀,但事出有因,这胡人诱骗我飞天女,来满足世俗好奇之心,怎么不该杀?”
“什么飞天女?”
这乞丐才明白督无咎对他们一无所知,道:“少府有所不知,我们不是唐人,我们来自扶娄国,扶娄国有飞天院,专门供养飞天女。飞天女不食五谷,要寄养在他人五官中,以气味为食,以音律为水,以舞蹈为光。我们选取少年让他们闻美味、掌音律、习舞蹈,就为供养飞天女,供养七十年,飞天女如果被天竺来的使者选中就会成为菩萨和佛身边的飞天。”
督无咎恍然大悟,指着萨兀廉说道:“我知道了,他就是一个供养者。”
乞丐点头道:“正是,他供养飞天女三十年,自己动了邪念,居然要带着飞天女私奔,两人约好时间地点,就要离开扶娄国。私奔那天,萨兀廉却被我发现,未能赴约。飞天女苦候不至,被那胡人遇见,胡人以为奇货可居,就带着飞天女来到中土,为人表演歌舞。”
督无咎拍手道:“这下我便明白了,你杀胡人时,飞天女化成纤毫钻入刺史鼻内,逃了过去。”
“就是这样。”乞丐道,“我找不到他,只好回到扶娄国,故意放萨兀廉出来,想以他为饵引出飞天女,同时我鼓腹发声,旁人听来如同鼓声,对飞天女却同春雷催新芽,她的身体不由自主要长大,所以公孙楷鼻子下面就长了一块赘肉。”
乞丐说完,对督无咎深深一揖道:“督少府是明理之人,不应纠缠于我们这些私事。”
“这可不是私事。”督无咎不依不饶道,“在我的地盘犯有命案,怎么能放你走?”
乞丐一脸和蔼不见了,怒道:“我敬你只是不愿伤及无辜,我身为飞天院的掌戒者,岂是你一个捕贼尉所能捉拿得了的。”
“掌戒者有什么了不起的。”督无咎举起弹弓,“不行咱们就再试试。”停了一下,决定也给自己说个壮胆的身份,把腰一挺道,“我可是李淳风弟子!”
言语间,又一粒弹丸射出。
掌戒者露出不屑的面容,手势挥动,映出一道银光,那弹丸在他身边一丈多远的地方爆裂。
督无咎这才看清,他手里多了一根银白的细丝。暗暗拿了三颗弹丸在手,一起发出,却分上中下三路攻去。
掌戒者手里细丝挥动,他周身竟然起了一道银幕,三粒弹丸一起破裂。
督无咎这才知道此人不是自己所能对付得了的,难怪明崇俨也要去搬救兵。
掌戒者狠狠道:“该让你看看我的了。”
督无咎就见银光如缕,直奔自己而来,他拔刀在手,冲着银光砍去。
铮的一声,银光缠在他的刀上,掌戒者向后一拉,督无咎的刀脱手飞去。
督无咎顺势抄起弹弓,三粒弹丸一起射出。
掌戒者银丝在外,不及护身。
三粒弹丸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
掌戒者一声痛叫,跌倒在地。
手中银丝也飞出。
督无咎得意道:“咱俩这算平手。”
掌戒者的肚子猛然鼓起来。
萨兀廉面色大变,捂住了耳朵。
督无咎又拿出三粒弹丸刚刚射出。
掌戒者轻敲自己的肚子,张口发出嘭的一声,就如同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
那三粒弹丸远远就碎成粉末了。
督无咎就见狂风卷着树叶,所过之处,树折木断,都卷裹在其中,如同巨浪兜头向自己袭来。
督无咎想跑,可是找不到脚在哪里了。
恍然间,铛的一声,钟声在耳边响起,声音洪亮,余音袅袅,荡荡不绝,迎着巨浪飞去。
那巨浪登时被撕裂,化作七八团小风向四面八方飞去。
尘土散去,督无咎看见明崇俨站在前面,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口袋。
掌戒者一脸惊恐地看着明崇俨,问道:“你这是……”
“丰山霜鸣。”明崇俨拍了拍口袋,说,“丰山离此不远,我到那里借了十声钟鸣过来。九口钟,一钟一声,最后一声是九钟合鸣,足以对付你这春雷吼了。”
掌戒者疑惑道:“丰山霜鸣不是霜降才鸣吗?”
明崇俨笑道:“那是无知之人的理解,霜鸣是指声音清亮,洁如白霜,与霜降何干?”举起口袋道,“或可再听一声。”
掌戒者面色一变,无奈道:“你们今天必要我为那胡人偿命吗?”
督无咎上前一步要说话,明崇俨拉住他,道:“不敢,那胡人该死,我们只要你放了这飞天女和萨兀廉,让他们结为夫妻。”
督无咎大吃一惊,没想到明崇俨目的竟是这个。
掌戒者也未料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难得有情人。”明崇俨道,“现在修道人都为道而绝情,难得有为情而舍道,这是我同道中人。”
掌戒者沉思一阵,最后道:“也罢,我扶娄国不缺飞天女。”
从怀中掏出一个肉瘤,伸手剖开,就见一个拇指大小的少女瑟瑟发抖躺在里面,萨兀廉一步走上前去,满是柔情地看着。
掌戒者嘴里说了些什么,萨兀廉接过,少女在他手中,顿时安详下来。慢慢站起身来,身形晃动,顿时变得如同手掌般大小。
再一摇晃,又如同一棵小树苗,慢慢长高,倏忽之间,已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生得长眉细目,面容清秀爽朗,赤脚浮在空中。
萨兀廉对她说了一些什么,带着她向明崇俨走来,对明崇俨和督无咎分别深深一拜,满脸都是感激之情。
掌戒者一声叹息:“本是飞天质,偏要沦沟渠。”纵身一跃,不见踪影。
七、团聚
明崇俨不屑道:“飞天又如何?不过是万古的冷清与寂寞,怎比俗世一起品歌舞,享音律。”又对萨兀廉道:“你二人到长安去吧,那里有绿腰舞,有惊鸿舞,有凌波舞,有胡旋舞,有胡腾舞,有羽衣舞……音律更是数不胜数,足以够你们夫妻二人享乐一生了。”
督无咎将地上绳子捡起道:“给你二人坐骑。”
明崇俨拿过来,将上面打的结一一解开,道:“这样就无人能知你们踪迹了。”
萨兀廉接过来,飞天女身形一悚就钻入他鼻端,萨兀廉把绳索向天伸去,攀援而上,恰巧天边一月如钩,那绳索似乎挂在月亮上,两人宛若爬进了月宫。
明崇俨正看着入神,督无咎拿过明崇俨身边的口袋,说道:“那钟声甚妙,我再听听。”
明崇俨刚要说不,督无咎头已经伸入口袋。
霎时之间,督无咎就觉自己站在一口钟内,外面木槌撞击不断。
周遭全是钟声。
震得他眼前一阵金星炫动,嗵的一声跌倒在地。
南垂有扶娄之国。其人善能机巧变化……大则兴云雾,小则入纤毫。……能吐云喷火,鼓腹则如雷霆之声……或于掌中备百兽之乐,婉转屈曲于指间。人形或长数分,或复数寸,神怪倏忽,炫丽于时。
——晋·《王子年拾遗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