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书房和客厅里的活动
我们回到家里,天色已经黑了。妈妈在钢琴旁坐下,我们做孩子的则拿了纸、铅笔和颜料,在圆桌旁坐下来画图画。我只有蓝颜料,虽然如此,我还是想画打猎的场面。我画了一个穿蓝衣服、骑蓝马的男孩和一群蓝色的狗,画得很生动,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画一只蓝兔子。我就跑到书房里去问爸爸。爸爸正在看书。我问他:“有没有蓝兔子?”他头也不抬就回答说:“有的,好孩子,有的。”我回到圆桌旁,画了一只蓝兔子,后来又觉得应该把蓝兔子改成一丛灌木。灌木我也不喜欢,我就把它改成一棵树,又把树改成一个大干草垛,再把大干草垛改为云彩,结果整张纸都被蓝颜料涂得一塌糊涂,我气得把纸撕个粉碎,然后坐到高背安乐椅上打瞌睡。
妈妈在弹她的教师菲尔德[18]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我在打瞌睡,我的头脑里浮起一些轻松、快乐和明晰的回忆。她正在弹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使我想起一些悲伤、压抑和凄凉的事。妈妈常弹这两支曲子,因此我清楚地记得它们在我心中唤起的情绪。这种情绪有点像怀念,但怀念什么呢?仿佛在怀念一种从未有过的事。
我面对着通向书房的门,看见雅可夫和一些穿长袍、留大胡子的人走进门去。那扇门随即关上了。我想:“嘿,活动开始了!”我觉得,天下没有比书房里所做的事更重要的了。大家走近书房门口,总是压低声音说话,踮着脚尖走路,这就更加肯定了我的这种想法。书房里还传出爸爸洪亮的声音和雪茄的烟味。不知怎的,雪茄的香味总是很吸引我。在睡意蒙眬中,我突然被男仆室里一种熟悉的靴子声惊醒了。卡尔·伊凡内奇脸色阴沉而果断,手里拿着几张条子,踮着脚尖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他被让进屋里,门又关上了。
“但愿不要出什么不幸的事,”我想。“卡尔·伊凡内奇怒气冲冲,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又打起瞌睡来。
不过,并没有出什么不幸的事。一小时后,我又被那靴子声吵醒了。卡尔·伊凡内奇用手帕擦着眼泪(我发现他脸颊上有泪痕),从书房里出来,嘴里嘟囔着什么,走上楼去。爸爸随着他出来,走进客厅。
“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决定吗?”他一只手搭在妈妈肩上,语气快乐地说。
“什么,我的朋友?”
“我要把卡尔·伊凡内奇和孩子们一起带去。马车里有位子。他们和他相处惯了,他也真舍不得他们,一年七百卢布也算不了什么,再说他实在是个好家伙。”
我怎么也弄不懂爸爸为什么要骂卡尔·伊凡内奇。[19]
“我很高兴,”妈妈说,“为孩子们高兴,也为他高兴,他是个好老头。”
“我叫他把这五百卢布作为馈赠收下,他那副感动的样子可惜你没有看到……不过,最有意思的是他给我送来的这张账单。值得看看,”他含笑添加说,把卡尔·伊凡内奇亲笔写的条子递给她。“真是妙极了!”
这张条子的内容如下:
不论谁看到这张字条(上面开列卡尔·伊凡内奇要求付给他买礼物的全部费用和答应送给他的礼物),都会觉得卡尔·伊凡内奇是个无情无义、贪得无厌的家伙,但那可错了。
他手里拿着字条,打好发言腹稿,走进书房,准备滔滔不绝地向爸爸诉说他在我家所受的种种委屈,但当他用平时给我们口授听写的动人声音和感人的语调说话时,他的口才却对他自己产生了最强烈的作用,因此一说到“离开孩子们将使我非常伤心,”他就语无伦次,声音发抖,不得不从口袋里掏出方格手帕来。
“是的,彼得·亚历山德雷奇,”他含着眼泪说(在他的腹稿里根本没有这段话),“我和孩子们相处惯了,没有他们我真不知道怎么过。我情愿不拿薪水为你们效劳。”他添加说,一只手擦着眼泪,另一只手把账单递过去。
卡尔·伊凡内奇当时说这话是出于真心,这一点我敢肯定,因为我知道他心地善良,但这张账单怎么能同他的话协调,在我却是一个谜。
“如果您觉得伤心,那么,同您分手我可觉得更伤心,”爸爸拍拍他的肩膀说。“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晚饭前不久,格里沙来到屋里。他一走进我们的家门就不断唉声叹气,流着眼泪。在那些相信他预言本领的人看来,我们家将遭到不幸。他来告别说,明天一早就要上船。我对伏洛嘉使了个眼色,就走出屋去。
“什么事?”
“如果你们想看看格里沙的铁链,我们这就到楼上男客房去。格里沙住第二间,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储藏室里,什么都看得见。”
“太好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姑娘们来。”
姑娘们跑了出来,我们就上楼去。我们争论了一番,决定谁先走进那间黑暗的储藏室,这才坐下来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