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格里沙

在黑暗中，大家都感到很害怕，我们紧紧地挤在一起，一句话也没说。格里沙几乎紧跟着我们悄悄走进来。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插着蜡烛的黄铜烛台。我们都屏住呼吸。

“主耶稣基督！至圣的圣母！圣父、圣子、圣灵……”他喘着气，用各种烂熟的音调和略语念着。

他嘴里祈祷着，把拐杖放在屋角，瞧了瞧床，动手脱衣服。他解开黑色旧腰带，慢吞吞地脱掉破旧的土布上衣，仔细把它折好，搭在椅背上。此刻他的脸不像平时那样慌张和愚蠢，相反，他显得镇定沉着，若有所思，简直可以说很庄严。他的举动缓慢而稳重。

他只穿一件衬衣，慢慢在床上坐下，朝四面八方画了十字，然后吃力地（这从他皱紧的眉头上看得出来）整理了一下衬衣下的铁链。他坐了一会儿，仔细察看衬衣上的几处破洞，然后站起来，一边祷告，一边把蜡烛举到神龛那么高，龛里摆着几尊圣像，他对着圣像画了十字，就把蜡烛倒过来，让火苗往下，蜡烛爆了一下熄灭了。

一轮近乎圆满的月亮把它的光辉投进面向树林的窗子。疯修士长长的白色身体一边被银色的月光照亮，一边投下黑色的阴影；这阴影同窗框的阴影一起投到地板上、墙壁上，一直达到天花板。更夫在院子里敲着铁板。

格里沙把两只大手交叉按住胸口，垂下头，不断重重地喘着气。他默默地站在圣像前，然后费力地跪下来祈祷。

他先是轻声念着大家熟悉的祈祷文，只强调其中几个字，然后反复背诵，但声音越来越响，情绪越来越激动。接着他用自己的话祷告，竭力用古斯拉夫语表达。他语无伦次，但音调动人。他为所有的施主（他这样称呼招待他的人）祈祷，其中包括我们的母亲和我们，他也为自己祈祷，恳求上帝饶恕他的重大罪孽，又一再说：“上帝啊，饶恕我的仇敌吧！”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爬起来，反复这样叨念着，也不管铁链的重量，伏在地上又站起来，铁链撞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伏洛嘉在我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我很痛，但我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用手揉揉痛的地方，继续怀着孩子的惊讶、怜悯和景仰之情注视着格里沙的一言一行。

我进储藏室时原以为这里有的是快乐和欢笑，可是此刻却只感到战栗，心脏也抽紧了。

格里沙还久久地处在这种宗教的狂热之中，随口祈求着什么。一会儿，他反复叨念：“主保佑！”但每次都用不同的语气和表情；一会儿，他说：“饶恕我吧，主啊，教教我怎么做……教教我怎么做！”脸上的表情仿佛希望马上得到答复；一会儿，只听得悲惨的哭声……他跪着抬起身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言不发。

我悄悄地从门里探出头去，屏住呼吸。格里沙木然不动，从胸膛里发出沉重的叹息。月光照到他那只失明的眼睛，但见浑浊的瞳仁上挂着一滴眼泪。

“你的旨意定能实现！”他突然露出难以描写的表情大叫一声，前额碰到地上，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

从那时起，多少岁月逝去了，多少往事对我已失去了意义，变成朦胧的幻梦，就连疯修士格里沙也早已结束了他的最后一次云游，但是，当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他所引起我的情绪，却永远不会在我脑海里消失。

哦，伟大的基督徒格里沙！你的信心真是坚定，你感到上帝临近，你的爱真是伟大，你的话都是自然地脱口而出，无需经过思考……当你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表达，泪流满面地拜倒在地时，你献给上帝的又是多么崇高的颂词！……

我听格里沙祈祷时受到的感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第一，我的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满足；第二，我在一个地方坐得太久，腿发麻了，我想到后面黑暗的储藏室去，参加大家的低声交谈和吵闹。有人拉住我的手，悄悄地问：“这是谁的手？”储藏室里一片漆黑，但从接触和低语中我立刻认出这是卡金卡。

我无意识地抓住她短袖下的臂肘，把嘴唇贴上去。这个举动一定使卡金卡大吃一惊，她把手臂缩了回去，但她这样一动就把储藏室里的一把破椅子撞倒了。格里沙抬起头来，悄悄环顾了一下，一边祷告，一边向四角画十字。我们低声交谈着，闹哄哄地跑出储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