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革以文:清季革命与章太炎“复古”的新文化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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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史重构与“复古”的新文化运动

在学术思想上章太炎也体现了以复古为革命的清季思想革命特点。在中国学术史、中国思想史上,章太炎批判汉代董仲舒以来儒学中心的中国学术思想传统叙述架构,而高扬更为古老的先秦诸子学,并认为儒家虽尤为重要,但也只是诸子学中重要的一员,而非唯一,由此为被压抑千年的诸子学之复兴而振臂一呼。诸子学的复兴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汉学演化的内在逻辑,尤其源于17世纪与18世纪儒学对宋明理学经典阐释的批判5(正因为如此,荀子热在江户日本出现,正是批判幕府官方儒学之宋学的结果,而且,江户日本的荀子热远早于乾隆嘉庆年间的荀学热6)。对于偏向汉学的章太炎来说,振兴诸子学,也是甚为自然的。

章太炎复古的新文化运动,也最大限度地调动起先秦诸子学的资源,尤其是荀子、庄子的哲学资源,也是作为诸子之一的儒学走向现代过程中的重要人物。有关这一点,章太炎以及刊行于上海的《国粹学报》,正是晚清诸子学运动最为重要的存在。晚清诸子学的重构正与中国士人对西学的融会贯通直接相关。这一性质,一如《国粹学报》第一年乙巳第九号《社说》(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所言:“诸子之书,其所含义理,于西人心理、伦理学、社会、历史、政法、一切声光化电之学,无所不包,任举一端,皆有冥合之处,互观参考,而所得良多。故治西学者,无不兼治诸子之学。”7章太炎亦尝言:“原来我国底诸子学,就是西洋底所谓哲学。”8章太炎所代表的晚清诸子学复兴运动,也与消化、融合西学关系密切,正是在此意义上该运动成为晚清复古的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构成。

中国的目录学,有别于西方的图书馆学,是一种独具特色的有关学术史梳理的学问领域,旨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清代章学诚[1738—1801]《校雠通义·自序》9)。在目录学思想上,章太炎亦存复古之见,反对经史子集四部分类这一“现代”分类,主张复汉代刘向、刘歆父子之《七略》。班固《汉书·楚元王传》中誉刘向曰:“《七略》剖判艺文,总百家之绪。”10《汉书·艺文志》中言及刘向卒,子刘歆承父业曰:“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七略》之后,西晋时期,秘书监荀勖[xù](?—289)承魏秘书郎郑默(213—280)《中经》,编纂国家藏书目录《中经新簿》。《中经新簿》将图书分为甲乙丙丁四部。此为四部分类之始(就此《隋书·经籍志》有详述11)。至隋文帝之时,官修目录发达,12如《开皇四年四部目录》,再至唐初修《隋书·经籍志》时,此一甲乙丙丁之四部为经史子集四部所替代。乾隆三十七年旨开四库书馆,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开始编纂《四库全书》,历时九年成书。而经史子集四部在四库中得到空前强化。余嘉锡先生(1884—1955)指出,章学诚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由此言之,则目录学者,学术之史也”13。章太炎承接此一学术史梳理之目录学源流,而主张广义的目录学(校雠学)。

章太炎对四部的批判,频频见于其《国故论衡》(1910年)中的《明解故》。比如章太炎说:

自隋以降,书府失其守,校雠之事,职诸世儒。其间若颜师古定五经、宋祁、曾巩理其书籍,足以审定疑文,令民不惑,斯所谓上选者。然于目录,徒能部次甲乙,略记梗概,其去二鐂(刘)之风远矣。14

在此,章太炎批判了隋唐以后与刘歆迥异的“徒能部次甲乙,略记梗概”的狭义目录学(校雠学),但止于审定疑文。章太炎《国故论衡·原经》也多从校雠角度谈论学术史:

经与史自为部,始晋荀勖为《中经簿》,以甲乙丙丁差次,非旧法。《七略》《太史公书》在《春秋》家。其后东观、仁寿阁诸校书者,若班固、傅毅之伦未有变革,讫汉世依以第录。见《隋志》。虽今文诸大师,未有经史异部之录也。今以《春秋经》不为史,自俗儒言之即可。鐂(刘)逢禄、王闿运、皮锡瑞之徒,方将规摹皇汉,高世比德于十四博士,而局促于荀勖之见。荀勖分四部,本已凌杂,丙部录《史记》,又以《皇览》与之同次,无友纪,不足以法。(庞俊注:高世,高超卓绝,超越世俗;比德,私相比附也。)15

《太史公书》在四部分类中入史部,在汉代《七略》分类中却归入《春秋》,《国语》等史籍亦入《春秋》,而《春秋》入六艺略。以上引文中章太炎批判了四部之文史异部。他所提及的傅毅(?—约90)为东汉辞赋家,与班固共校典籍。而东观乃东汉宫廷中贮藏档案、典籍和从事校书、著述之所。在此章太炎不仅反对四部,也批判今文经学,两个批判不可二分,上文中章太炎驳斥刘逢禄、王闿运、皮锡瑞等今文学派“局促于荀勖之见”亦可见此。章太炎尤其强调:连汉代今文派经师皆经史不二分,清代以后的今文派为何又强分?章太炎此处意在力抵清代直至清末康有为等今文派。清代今文派视六经非史,经史相对,并且视孔子为六经作者,自然排斥《七略》。因《七略》以历史为中心、为根本的框架,与今文派之微言大义、视《春秋》为后世制法之类的观点格格不入。如章太炎所言,刘逢禄(1776—1829,申受)、王闿运(1832—1916)、皮锡瑞(1850—1908)等今文学家遵循荀勖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则经、史异部。在此意义上,《七略》本自古文派之说,四部偏于今文派之见。章太炎视六经为史,事实上是清末民初传统经学的终结者,是变经学为广义的史学者。这与其目录学(校雠学)见解不无关系。笔者强调目录学的复古思想与新文化运动的关联,也是在此意义上。缘此,章太炎的复古的新文化要得以实现,必以批判传统为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