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江湖”
据说,台湾武侠小说高手古龙先生有句名言,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予识也浅,不敢肯定这句名言是否古龙先生首创。但是,不管怎样,以陈布雷来说,如果不是他第二次重返“江湖”,如何会出现晚年“身不由己”的局面。然而,这只是讲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作为一个极具忧患意识的儒家知识分子,陈布雷似乎天生就具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这种人,你要他息隐江湖,其实也难。因此,陈布雷的重返“江湖”,本是其个性使然,也是其文化人格使然,决非一时的环境或家庭变故所能改变。从这个意义上看,也可以说是重返“江湖”、身不由己吧。
陈布雷息隐六年之后重返“江湖”,很快引起外界的注意。新闻界素来敏感,第一个捷足先登的是《四明日报》。《四明日报》是个地区性的小报,在陈布雷来说,只是当初,借一块版面,恢复一下笔力和感觉而已。即便如此,陈布雷在《四明日报》上发表的那些“随感录”,也是哄传杭甬,备受浙人喜爱。他的恩师冯君木就是忠实的读者之一,并称许说:“随笔之笔墨与思想,均不多见。看来汝之性情文字在于政论,不擅作诗文也。”先前冯君木是极力鼓动他学习做诗的,现在也开始改变观念了。优秀的诗人需要有激情勃发、洒脱豪放的气质,这与陈布雷的个性特点是不相宜的。而陈布雷的擅长之处是:强烈的使命感与忧患意识,深刻敏锐的政治洞察力,缜密严谨的逻辑思维与雄浑遒劲的笔力,这正是一个政论家所必须具备的特点。到此时为止,陈布雷之成为一个优秀的政论家,所缺者已经不是实力,唯时机耳!
陈布雷很快成为商务印书馆的猎物。在中国,商务印书馆是一家老资格的文化出版机构,实力和名声都是一流的。1920年6月,陈布雷受商务印书馆之聘,赴上海出任《韦氏大学字典》编译之职,参与编译英、汉双解字典的工作。这种工作,枯涩繁重,要求苛刻,编译者不但需要有高深的英、汉语言文字功力,而且需要有耐得寂寞的板凳功夫,这在陈布雷来说,都不算是难事。陈布雷每天入所工作七小时,恳恳为之,甚至还能在每天的编译之余,阅读一些哲学及时事书籍以自娱,也常与杭甬之间的同学好友通信论学,评点政事。对于编译,陈布雷自能找到一种心理平衡,心理上不能平衡的,是编译待遇的悬殊问题。
当时,商务印书馆为保证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的编译质量,广邀国内高手加盟,实力颇为雄厚。但在任职待遇方面,不问实际水平,也不问编译能力,完全以学历划线,“一票否决制”。比如,凡是留学欧美的,均可享受一等“公民待遇”,月薪可达200元以上;留学日本的等而次之,月薪降到150元以下;国内大学毕业的,只能是“第三等级”,月薪跌到90元以内。在同一等级内部,又有不同档次。比如,如果是美国哈佛大学的毕业生,又当过国内大学教授,月薪高达250元,是为商务之冠;虽为留学欧美的博士,但没有国内大学教授的任职资历,月薪就要打一个折扣;都是留学日本的高才生,出身帝国大学的比明治大学的月薪要高出20元;都是出身日本帝大,当过国内大学教授的比没有当过的,月薪又要高出30元。都是国内大学的毕业生,出身同济大学及东吴大学的,月薪可以拿到90元,而北大毕业的,则只有60元,这些人可以说是处于商务印书馆的底层了。
如此三等九级,苦就苦了个陈布雷。陈既未出洋一步,亦未当过大学教授,甚至连国内大学的一张毕业文凭,也没能混到手,到了“万般皆下品,唯有‘学历’高”的商务馆,简直就是一个“等外品”,一下子被打入“零册”。商务不唯在月薪上按学历划线,壁垒森严,其他方面亦复如此。就是一张写字台,因学历高低,也要分一分大小,哈佛大学出身的“骄子”,就可以弄一张“老板桌”坐坐;北大出来的“阿乡”,只能搬一张简陋的三抽桌对付一下。至于陈布雷,可以说还没有入流,也就诸事讲究不得了。可以想见,如此鲜明的级别落差,给陈布雷的心理带来的那种失衡感,一定是十分强烈的。陈布雷在商务馆,前后只干了一年时间,就匆匆离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
此外,经济上的入不敷出,也是陈布雷离开商务馆的另一个原因。当时,陈布雷经济上面临着沉重的负担,既要教养六个弟妹,还要抚养五个子女,一家十几口人,要吃,要穿,要上学,要开销,这使陈布雷第一次意识到“孔方兄”是那么可爱,也是那么重要,而商务馆给他的待遇又是如此之低,没有办法,只得另谋生财之道。他一方面先找了一份兼差,在通商银行兼文书主任职,另得月薪70元,聊补商务之不足;另一方面,则考虑重新谋一份薪水较优的职业,以解决面临的“财政”困难。
1921年7月,陈布雷辞去商务馆的编译之职,“跳槽”到中易信托公司,任筹备处文书主任。中易信托公司分信托、银行两部,而以证券买卖为主业。以陈布雷的性情,本不愿进入商界,之所以作出这样一个选择,完全是出于经济考虑。当时,上海证券业方兴未艾,因投机证券业或炒股,而于一夜之间狂富者不乏其人。这个阶段,蒋介石、张静江、戴季陶、陈果夫等“恒泰帮”兄弟,都在上海证券交易所翻云覆雨,大捞钞票。陈布雷很可能是受了这个“炒股风”的影响,在进入中易伊始,一出手,毫不犹豫地认购了“神州”及“中商”公司股票,计二百数十股。其如意算盘是:于获利之后,作为兄弟及子女的教养婚嫁之资。
可是,陈布雷的运气实在是坏透了,入市未及一年,恰遇上海证券业发生“信交”风潮,股价一路狂泻,中易信托公司因亏损甚巨,亦只得停业清算。陈布雷所购神州公司及中国商业公司股票,一下子被“套牢”,几成一堆废纸,个人经济濒于破产,总计欠款达8000金之巨,这对于陈布雷来说,不啻是一个天文数字。为了清偿债务,陈布雷先将记在自己名下的田产拨出10亩出售,得2600金;次是约集诸好友成立了一个互助会性质的钱会,大家凑份子,共得5000金,由陈布雷分十年偿还。经多方筹措,陈布雷才将欠款还清。
加盟中易,入市炒作,在陈布雷的想法,本想乘着上海证券业方兴未艾的潮头,捞它一票,发一笔“意中”之财。岂知因循坐误,损失惨重,弄得连老本也搭了进去。甬人素有经商传统,自晚清以来,可谓富商大贾辈出。陈布雷本人亦出身于商人之家,从小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虽未做过买卖,但生意人的门槛多少也懂得一点,无非是“千做万做,蚀本不做”。陈布雷自然也知道,要做一个成功的商人,殊属不易,但也未想到凶险有如此之大。陈布雷这一次出师失利,不但造成巨大损失,认为:“先君遗产,耗损至此,对诸弟妹无以交代”;而且彻底摧毁了他的从商信念,从此视商界为畏途,终身不再轻言“下海”。
中易结束后,陈布雷再入商务,出任交通科第二股股长,主要负责广告编撰及出版图书提要审查等,月薪120元,这也就算是相当的照顾了。1923年6月,因受修能学社社长冯君木之邀,陈布雷再辞商务职,入修能学社教授国文,每日下午授课四小时,月薪90元。其后,陈布雷经不住中国通商银行总经理傅筱庵多次敦请,遂再辞修能教职,入中国通商银行任文书员,月薪70两白银。
在加盟中易期间,经好友介绍,陈布雷续娶镇海王允默女士为妻。婚礼在宁波举行,次日归官桥祭祖,第三日便乘轮赴沪,移住上海卡德路广安里新居。年底,宁波儿童公育社结束,迟、过、适三子均来沪依继母生活。一度破碎的家庭,得以重组,陈布雷创痛巨深的身心得以稍慰。
事实上,自重返江湖之后,陈布雷无论是任商务印书馆编译,还是任中易信托公司文书主任,抑或是出任修能学社国文教员,都只能算是他的“第一职业”,也就是陈布雷白天所做的工作。此外,陈布雷始终兼着一个“第二职业”,这就是上海《商报》编辑主任职。因这份职业只需在夜间工作,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八小时以外”,与第一职业不发生冲突,故陈布雷一只脚下“海”,一只脚在“岸”,“八小时”内外,得以两全。
《商报》由赵林士资助,汤节之创办。陈屺怀与陈布雷兄弟,都是当年创办《天铎报》的主将,在广大读者中具有相当的“广告效应”,也可以说是一笔“无形资产”。汤节之办的是新闻事业,运用的却是商人手腕,故办报伊始,就约请陈屺怀任总稽核,陈布雷任编辑主任。在外人看来,这是汤节之对陈氏兄弟的信任。汤节之自己清楚,这是占了一个大便宜。《商报》于1921年1月24日正式刊出,其创刊宗旨是:“《商报》者商工业者所公有之报纸,由商工业者所经营之报纸,为商工业者利益而发刊之报纸。”并公布该报信条为:对于世界,代表本国之利益而发言;对于本国,代表人民之利益而发言;对于社会,代表商工业者而发言。以此可知,这是一个代表民族资产阶级利益的新闻工具。
《商报》时期,陈布雷仍以撰写评论为主,每周五篇,星期日另撰短评一则。思想尖锐,观点独到,文笔犀利,议论透彻,这是陈布雷的政论风格。其时,更有潘公展、潘更生等一班《商报》同仁鼎力相助,通力合作,不断革新版面,充实内容,使得《商报》很快在工商界站住了脚跟,并在青年学生及知识界也争取到了大量读者。
与十年前的《天铎报》时期相比,《商报》时期的陈布雷,在为人处世及政论风格方面都发生了明显变化。十年前,陈布雷20岁出头,初生牛犊,血气方刚,锋芒毕露,嫉恶如仇,很有点“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的英雄气概。加之那个时候,陈布雷上有老父主持家政,下无子女拖累,真可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离开《天铎报》到进入《商报》,生活给陈布雷上了一堂人生的大课,使他懂得了人生的艰难和不幸,也使他懂得了做人最要紧的就是要瞻前顾后,锋芒内敛。从此,陈布雷老成持重,谨言慎行,简直就是如履薄冰。
即以社交活动来说,《天铎报》时期的陈布雷,可以说是性格开朗,待人热情,交际活跃,来者不拒。其时,半瓶老白酒,一碟酱牛肉,四五只水果,二三知己好友,便纵论天下大事,评点世界大势,古往今来,海阔天空,神侃胡聊,无不涉及,上海南京路第一行台旅馆前楼临街的那一间客房的灯光,常常由此而通宵达旦,彻夜光明。可是,到了《商报》时期,陈布雷不仅社交宴会很少出席;就是报社同仁之间,亦鲜有过从,以至十年前以《谈鄂》10篇哄传京沪的陈布雷,在重返新闻界以后,有很长一段时期,上海报业同行竟很少有人能说出《商报》编辑部系何人主笔。当时,上海《中华新报》由名笔张季鸾任总编辑,沈钧儒任主笔,故若论言论,《中华新报》与《商报》堪称对手。张季鸾对《商报》言论固然佩服,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却是不甚了然。后经辗转打听,始知是陈布雷主笔。陈布雷后来特意到《中华新报》拜访这位名报人,张、陈从此订交。十数年后,两人同时成为蒋介石的高级幕僚与国策顾问,可谓殊途而同归了。
陈布雷的这个变化,既是人世沧桑的慷慨馈赠,也是自己在几度创痛之后的大彻大悟,并直接影响到他的政论风格。多少年后,他之能成为蒋介石的入幕之宾,并出任国民党的首席“军机大臣”,这与蒋介石欣赏他的这种锋芒内敛、藏而不露的政治个性及蕴含凝重、欲露还藏的政论风格是分不开的。
1923年,汤节之因经营证券交易破产,不得已将《商报》盘出,由中国通商银行总经理傅筱庵支持的李徵五接办。其后,李徵五也办不下去了,再次让渡为方椒伯接办,仍以傅筱庵为后台大老板。李与方都是浙江镇海人,与陈布雷同为宁波籍,与王允默为小同乡。有此一层关系,《商报》虽然数次易主,但陈布雷主笔之职,始终稳如泰山。陈布雷在《商报》供职,前后长达六年之久,在他一生中,这是从事新闻事业时间最长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