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评估
据说某些佛教徒依恃苦修,最终乃在芥子内见须弥。这恰是初期叙事分析家的意图所在:在单一的结构中,见出世间的全部故事(曾有的量,一如恒河沙数):他们盘算着,我们应从每个故事中,抽离出它特有的模型,然后经由众模型,导引出一个包纳万有的大叙事结构,(为了检核),再反转来,把这大结构施用于随便哪个叙事[1]。这是桩苦差事,竭精殚思(“满腔耐心的科学呵,实实在在的苦刑”[2]),终竟生了疲厌,因为文(texte)[3]由此而失掉了它自身内部的差异(différence)。这种差异,显然不具有完整而无法简化的性质(照文学创作的神话观点来看,才具备这种性质),也不是把每一篇文的独特性点出来,赋予名称,打上印记,缀以花饰,杀青;恰恰相反,它从不终止,穿行于无穷无尽的文、群体语言(langages)及系统而呈现出来:对差异来说,每篇文都是它回返的通道(retour)。因而必须作出抉择:要么将一切文置于归纳和演绎兼具的往复运动中,以不偏不倚的科学目光,对它们一视同仁,从归纳的方向,强使它们重返总摹本(la Copie)[4],而后一切文都将从这总摹本演绎生发出来[5];要么把每篇文都放回到运作过程中[6],而不是复原它的独特性[7],甚至在谈论它之前,就已将其收拢放入差异的永不终止的(infini)[8]聚合体(paradigme)内,一上来就把它揿入根本性的类型中[9],纳入评估(évaluation)内。那么,如何确定文的价值?如何建立文的首要类型?对一切文的根本性的评估,不可能出自科学,因为科学不作估测。也不可能源于意识形态,因为一篇文的意识形态价值,如道德、审美、政治、真理之类,乃是一种再现(représentation)的价值,而非生产(production)的价值(意识形态“反映”,它不创造)。我们的评估只能与某种实践相关,此实践就是写作(écriture)[10]。一面存在着有可能写作的东西,另一面存在着不再可能写作的东西:此落在作家(écrivain)的实践内,彼则摆脱了这种实践:我所在的领域,其中哪类文我愿意写作(重新写作),对它充满了欲望,简直可说是一种暴力,向它进攻[11]?评估发现的,正是这样的价值:现今能够被写作(重新写作)的东西:能引人写作者(le scriptible)[12]。为什么这种能引人写作者是我们的价值所在呢?因为文学工作(将文学看作工作)的目的,在令读者做文的生产者,而非消费者。文的生产者和消费者、物主和顾客、作者和读者,无情地离了婚,文学体制维持了这种状貌,这标出了我们文学的特性。读者因而陷入一种闲置的境地,他不与对象交合(intransitivité),总之,一副守身如玉的正经样(sérieux):不把自身的功能施展出来,不能完全地体味到能指(signifiant)的狂喜,无法领略及写作的快感,所有者,只是要么接受文要么拒绝文这一可怜的自由罢了:阅读仅仅是行使选择权。如此,便与能引人写作之文对应,确立了相反的价值,消极然而对抗的价值:能够让人阅读,但无法引人写作:能引人阅读者(le lisible)。我们称一切能引人阅读之文为古典之文。
译注
[3]texte,其本义意为织物。《S/Z》“六十八、编织物”道:“文(texte)、织品及编物,是同一件物品。”(《S/Z》第166页,色伊出版社1970年版)汉语内与之相对等的词,是文。《易·系辞》称:“物相杂,谓之文。”《国语·郑语》谓:“物一无文。”“文”在金文、甲骨文里作、之形。《说文》道:“文,错画也。”亦即摹状交错编织之貌。《S/Z》第六十八亦曾提及文犹如瓦郎西安花边的制作,每个线头,每个符码,都是种声音;这些已经编织或正在编织的声音,形成了写作,而“独自时,声音无活计,不转换什么:它只是表现;一旦插手去集中并捻合静止的线头,便有了活计,有了转换”。巴特所谓的“文”大多不是指已然织就的产品,而为强调其生成、编织的延展不已。在这般意指过程中,“主体隐没于这织物——这文(纹)理内,自我消融了,一如蜘蛛叠化于蛛网这极富创造性的分泌物内。”(《文之悦》第101页,色伊出版社1973年版)叠化,系电影术语,谓画面的淡出淡入。如此,主体处于似有若无间,或者说,它本身也已是编结着的织物了。巴特的“作者之死”也似是此意。这编织的比喻源于柏拉图,他在《哲人篇》中说:“一切谈论在于把真形(eidos)交织起来。”(259C)真形是一切谈论所指示的意义,而种种意义交织于巨大的织品中。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第六十七节将相似点的重叠交织称为“家族相似”,但是倘若说“所有的这些构造都有某些共同点——即它们所有共同的属性”,维氏以为不如说“有某种贯穿全线的东西——即那些纤维持续不断的交织”(《哲学研究》第46页,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版)。他回避或超越了对本质、真理、终极意义的探寻。柏拉图的后期对话常是出现结合的技术和分开的技术这般喻辞,前者指编织,后者指找出或区别已然织就的意义。维特根斯坦和巴特却直接注视这编织本身,也都竟然不约而同地采用了断想及片断的写作(在《S/Z》,则为旁逸的闲墨),亦属道艺相与为一的展示。不停地编织,也就是不停地引入。引入只能出之以简短面目。巴特曾拟开设讨论班来研究简短而散落的形式,终因去世而未果。大量的写作就这样将断片汇集起来,而各个断片依旧独立存在着,这也是他意欲表明的形态,以为松散游移总较诸扭曲的秩序要好。自然也有惬意之感诱惑着他,观念出自于断片,断片又出自于观念,像《文之悦》(Le Plaisir du texte)、《罗兰·巴特自撰学记》(Roland Barthes par lui-même)便依字母之序来连接它们。如此,精心规划的烦虑,一一展开的做作,合乎逻辑的扭曲,便都消除了,也就是说,消除了我们通常所作的论述。他读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 1897—1962)《大趾》一文,做了一篇《文门》,开首道:“我不拟阐述此文;我只是列出若干断片,自某种意义说去,它们是文的门。这些断片或多或少以截然的状态互相分离开来:我不想勾连、安排这些门;为了断然阻挠一切关联(一切评注的系统化),为了避免那展开的谈论,那渐次显露之主题的谈论,我给每个断片都标上题目,且使其依字母顺序排列——这自然既是一种次序,又是一种无序,一种撤空了意义的次序,零度的次序。这属字典一类(巴塔耶在《文献》书尾供列了一部),它间接地涉及所载运的文。”(《罗兰·巴特全集》第二卷第1614页,色伊出版社1994年版)《文之悦》也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目录。古罗马预言者借观察飞鸟行为以占卜未来。“预言家以棍杖顶端勾划出一想象的长方形,于此焉,循某一法则,追睹鸟的飞翔。”(《S/Z》“七、星形裂开的文”,第20页,色伊出版社1970年版)那想象的长方形,是一框架,空的框架,相对来说,有着任意性,介于碎片和命名之间,未定,易散。巴特的态度,亦犹如此。这种断片的写作,潆洄于巴特的生命,不能不说他将它看作了恋物。文既为织品,即是恋物。“我们明晓编织物(辫子)的象征性:就编织的起源而论,弗洛伊德将它看作这样的活计:女人编织阴毛以形成她没有的阴茎。简质地说,文是件恋物。”(《S/Z》“六十八、编织物”,第166页,亦可参见《鹈鹕弗洛伊德文库》第七卷第345—357页《恋物癖》一文)倘若把文简化为单一之物(不相杂),便是割断了织品(物一无文)。简短而散落的断片,漂移散逸着,回归向局部处。“块块段段的文,引语、箴言、警句的碎屑,词语的悦,恋物欲者一见钟情。”(《文之悦》第99—100页,色伊出版社1973年版)这实在也是语言及写作的缘故,语言表述对象,只能一一说过去,出之以碎散状,恋物状,若欲整体或单一地呈现,必不可能。巴尔扎克《萨拉辛》叙述雕塑家发现了阉歌手的通体无一不美的身体,完整的身体,不复如以往一般在女人身上只见及局部的美,遂涤荡了他的恋物状态。但若要表述这整体,则不得不将身体拆解,一处一处地描述,仍旧回返至恋物状态:她美丽以其腿臂乳颈肩鼻美丽之故云云。巴特就此得出结论:“句子决不能构成一个整体。”(《S/Z》“五十一、夸示”,第120页,色伊出版社1970年版)具有着完成之力的句子(语言实体)无以求得整体化,一如集众美于一体的阉歌手无有中心之物一般,一切原都是碎散的,片断的。文具有自身内部的差异,以此。
[7]也就是不让它终止,独特性往往是凝滞停息方才鲜明地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