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米乐回到家,见他爸跟豁牙老何正准备开喝。豁牙老何就是六年前非要在火车上上厕所的那位旅客,此时他冲米乐咧嘴一笑,露出豁牙打招呼:
“公子放学了,快来吃饭!”
豁牙老何已成为米乐家的常客。他知道今天是米乐小升初考试的日子,带来了熏肝、蒜肠还有烧鸡,庆祝小学生变成中学生。米乐家有点什么事儿,无论是刷房,还是米乐爷爷去世,豁牙老何都身先士卒,帮着张罗,表现出对这个家的巨大热情,而他自己家的墙早黑得不像样子了,自己的妈都快进养老院了,也没太认真管过。
米乐说不饿,没上桌,回了自己屋。他对豁牙老何很有意见,不仅因为老何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家,还因为妈妈和爸爸离婚,也跟豁牙老何有关,哪怕米乐还是小学生,也能觉察到其中的些许联系。
那年在火车上,小舅听说有人和师父戗戗起来,蹿出包厢,米乐爸不放心小舅,也跟了过去,让米乐坐在包厢里不要出来。
到了吵架的车厢,小舅见一个中年男人正顶撞着师父,这个人就是豁牙老何,那时候他还有一口整齐的牙齿。老何始终在围绕一个议题发牢骚,就是为什么不让上厕所。答案显而易见,刚才广播里都说了,马上要进北京了,按铁路章程,就是要关闭厕所的。
老何认为自己可以上厕所的理由是:“我是在广播结束之前走到厕所门口的,可是门已经锁了,这说明锁厕所的人没有遵守章程,剥夺了旅客的上厕所权。”
小舅师父说列车员在广播前,已经在车厢里走动着提示要锁厕所了,没人上,才锁的,只比广播早锁了十几秒而已。老何说既然车上有广播,就该以广播为准,列车员的声音太小,听不到,再说了,没什么人关心列车员说什么,她们不是推销袜子,就是推销手电,没想到这次推销的是厕所。
人们哄笑。
老何一身酒气道:
“打开厕所让我上一下,事儿就解决了。”
人群中有人插话:
“就是,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正好我也方便一下,刚来尿。”
人们哄笑。
小舅师父是个面相和蔼的老警察,说现在火车离北京站越来越近,不适合再使用厕所,首都有规定。老何说首都怎么了,首都就得让人把屎尿弄裤子里吗?
人们哄笑。
小舅被人群隔在外面,没穿警服,没人给他让路,他就往人群里挤,米乐爸跟在后面。
小舅师父说,北京在准备开亚运会。亚运会怎么了,我也是亚洲人,歌词里都说了——我们亚洲,树都根连根,老何还唱了起来。唱完说,屎都不让拉,简直就是斩草除根!
人们哄笑。
老何更来劲:
“那些运动员难道进了北京就一直憋到亚运会结束吗?”
不一样,人家是在房间里上厕所,你是在火车上上厕所,直接落到铁路上,影响北京市容。小舅师父说。那是火车设计得不合理,要憋就让设计火车的人憋着,别让我们老百姓也跟着憋,我们又没犯错——您快点开一下吧,我真快憋不住了。老何配合上表情。
人们又哄笑。车厢那头的人也围过来看热闹,几点钟到北京已经不重要了。
小舅师父掏出烟说:
“咱俩去过道抽根烟儿唠唠,在这儿影响别人。”
烟是中华。老何视而不见,说:
“我一般都是拉着屎才抽烟,你光请我抽烟,不让我拉屎,屎拉裤子里怎么办?”
众人又笑。
小舅师父说:
“真拉裤子里,我给你洗。”
老何说:
“我怕您洗不干净。”
小舅这时候从人群中挤出,不由分说,冲着老何伸手就是一嘴巴。
“怎么说话呢!”小舅呵斥老何,“喝点儿猫尿就来劲是吧!”
“你谁呀?”
老何被突如其来的这一下抽蒙了,转过脸,要还手,一看是个小伙子,估计打不过,就没再往前冲,捂着脸说:
“凭什么打人?”
“打的就是你!”小舅还要往前冲,被师父一伸胳膊拦住。
老何冲着小舅师父说:
“你是警察,他打人你不管,我拉屎你倒管!”
小舅师父说:
“我都会管,一件一件来,你要是不闹着上厕所了,就先这样,我再管他,让他跟你道歉。”
老何说:
“甭想这么把我打发了,先解决上厕所的事儿,再解决我平白无故挨这么一下的事儿!”
小舅没师父这等好脾气,更是没经验,隔着师父,照着老何面门就是一拳。打完说:
“信我给你打出屎来吗?”
米乐爸赶紧抱住小舅,防止他做出更冲动的事儿。
打完,小舅觉得手里黏糊糊的,一看,都是血,酒有点儿醒了。
这一拳打得老何扭过脸去,等再转回来,已经鼻青脸肿,他觉得嘴里多了点儿什么,一张嘴,用舌头顶出两颗门牙,纷纷坠地,当当两声。鲜血汩汩流出来。这一时刻,为日后老何的新名“豁牙老何”奠定了基础。
师父给了小舅一句话:
“别再添乱了,赶紧消失!”
师父的话管用,小舅真的就消失了,被米乐爸抱回包厢。
人群中有人说:
“不能让打人的走了。”
小舅师父怒了,喊出一句:
“都别废话,回去坐好!还嫌事儿少!”
这句话喊出来的同时,枪也掏出来了,冲天举着。黝黑的枪身,让人对这位老乘警刮目相看,大家之前以为他没什么脾气,现在都不说话了,回到座位。
老乘警举枪的姿势保持了几秒,像威震四方的托塔天王,见人都老实了,收起枪,问老何:
“还上厕所吗?”
“牙疼。”老何说话已经漏风了,捂着嘴。
没人再笑。
老乘警让老何跟他走,他那儿有医药箱,先给老何处理伤口,然后处理打老何的人。老何捂着嘴没动,酒精和突然打在脸上的拳头,让他大脑有点儿短路。一分钟前他还很得意,众人用笑声给他助威,现在那一张张面孔不笑了,同情而痛惜地看着他。他成了全车厢最狼狈的人,有些害臊,站不起来。老乘警见他不动弹,说那我去拿医药箱,来这儿给你处理伤口,说完走了。
老何捡起自己的两颗牙,攥在手里,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发现自己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是那个穿背心打了自己的人。老何想不通:我怎么就被他打掉两颗牙呢,凭什么!
老何站起来,左右寻摸,用漏风的嘴问身边人:
“打我那人呢?”
没人说话。
“打我那人呢?不能就这么完了!”
老何又问了一遍,“呢”字因为漏气给说成“了”。
看老何可怜,有人冲米乐小舅走掉的方向扬了一下脖子,算给老何个提示。老何心领神会,朝那方向走去。
米乐在包厢里等到小舅和爸爸回来,看他俩表情凝重,问怎么了,俩人谁也没回答。小舅一屁股坐下后,又站起来,说,我去洗洗手。
米乐又问了爸爸一遍,怎么了?爸爸只是说,没事儿,马上就到北京了。
小舅洗完手,回来说:
“他妈的,不是他的血,我手破了,牙给磕的。”
小舅举起手,手背的指根处皮开肉绽,往外渗血,米乐看着直龇牙。
老何捂着嘴,一路找过来,终于在包厢看到白背心,敲敲玻璃,拉门进来。
“这是你进来的地方吗?”小舅仰头坐着,依然没好气。
老何看见小舅身后挂的警服。
“你是警察?”老何话一出口,又一股血流下来。
米乐爸撕了一段卫生纸,让老何擦擦。
“您是便衣?”老何接过纸问道。
“不是。”米乐爸说。
“您做什么工作?”老何还问。
“哪儿那么多问的,回你座上去!”小舅拿起桌上的手铐,找铐呢吧!
米乐爸按住小舅子的手,对老何说:
“我是老师。”
“在哪儿当老师?”老何抹掉血问。
米乐爸报上学校的名字。老何点点头说:
“离我家不远,教什么?”
“生物!”
“生物指的是什么?”
“植物、动物和人。”米乐爸答道。
“哪儿那么多问的废话!”小舅用手铐敲在桌上。
老何不由自主又看向小舅,小舅的目光像拳头一样打在老何脸上:
“看什么!服了吗?”
老何没说话。米乐小舅伸手揪住老何的脸:
“问你话呢!”
老何的嘴被揪得咧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床,牙床下面的缺口里一片黝黑,像条隧道,仿佛在笑。
“笑他妈什么笑,问你服了吗?”小舅手上的劲儿更大了。
这时候小舅师父拿着医药包进来,小舅松开了手,窗外突然黑下来。火车进站了,站台的顶棚遮掉了天光。
北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