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亚运会开幕在即,举国欢庆,老何也跟着高兴,本来给自己计划的是亚运之行,没想到变成挨揍之旅。特意攒了四天假,打算参观完亚运村和比赛场馆,再去故宫、慕田峪长城看看,最后饱食北京小吃后返程。结果门牙没了,小吃的计划难以开展,导致北京之行无法完美收尾。尾收不成,老何觉得头儿也没必要开了。下了火车,出了北京站,直接买了当天夜里的票,返程了。
再下车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老何没回家,去售票处讲述了昨天的经过:他买了张去北京的票,上了火车,因为啤酒喝多了,想上厕所不能上,和老乘警争论的时候,被小乘警打了。老何张开嘴,让售票员看他的门牙。售票员盯着使劲看了看,说没看见门牙呀。老何说因为被打掉了,说着从兜里掏东西,递到售票窗口,摊开手心,露出两颗白色硬物说,在这儿呢!老何问售票员,他想找车站评评理,售票员说我只负责买票和退票,没碰到过这种事儿。老何问他们这儿的领导呢,售票员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后面排队买票的乘客有经验,告诉老何不用在这儿耽误时间,直接去站长办公室。
老何带着自己的牙和票根,在站长办公室门口等了一上午,不见人来,门一直锁着。找穿铁路制服的人打听,原来站长去省城开会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老何讲明情况,人家说这事儿只能等站长回来解决。
老何不能直接回家。他有一个女儿,开学上初三,这次去北京没带女儿,是因为她想利用暑假好好补补课,准备来年的中考。老何觉得自己这样回去,会吓到女儿和她奶奶。多年前丧偶后,老何一直带着女儿和母亲过。
老何去了市医院,挂了口腔科,现在酒劲儿过了,嘴里疼得火烧火燎。他想先装两颗假牙遮掩一下,至少保证回到家不给亲人带去恐慌,出现在单位也不至于被同事们东问西问。
大夫看完老何的情况,说现在装不了假牙,牙床上有洞,要等创口愈合和牙槽骨吸收后才能装,至少一个月。而且牙龈都肿了,当务之急是消炎止痛。老何听从了大夫的建议。治疗操作时,大夫听说老何是被人打的,说打成这样,可以追究打人者的责任,问是什么人打的。老何没说是乘警,只说是朋友喝多了闹着玩,闹急了。大夫不信,说朋友喝多了都是一起打别人,也不再问,让老何留好病历,如果将来打官司,用得着。
老何叼着纱布,一嘴药水味儿,离开医院,在火车站旁边找了旅馆住下。他这次去北京,请了假,现在可以利用这几天假,等站长回来处理这件事情。从昨天和老乘警发生争执,到牙齿被打掉,再到现在,老何经历了几个过程。
最开始,老何因为啤酒喝多了,膀胱要爆炸,只想上个厕所。之后的半分钟里,冲上来一个人,把他牙打掉了,老何蒙了,尿也没了,不知所措。缓过神,觉得即便自己在上厕所一事上胡搅蛮缠了些,也不至于挨顿打,得让打人者道歉,把医药费和装假牙的钱出了,如果有可能,再追讨些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给自己找回面子。发现打人者是个警察后,老何觉得这个道歉未必那么好要,毕竟自己喝了酒,捣乱在前,对方的行为可以理解为执行公务,只能这么算了。后来在火车上包厢里,老乘警拿出碘酒纱布,要给老何处理伤口,老何没让处理,是想早点结束和这件事情的牵扯,这时候火车也进站了,便转身离开。北京虽然到了,玩的心情随着门牙一起没了,加上人生地不熟,无心逗留,便当晚返程。回来后,老何想到接下来的生活,尤其是几天后就要上班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形象的骤变。他在市百货大楼一层的糕点柜台做售货员,微笑服务是工作宗旨,可是现在的笑容,无法给顾客带去温馨,只能送出滑稽,影响百货大楼的形象。所以,最终老何的想法是,找站长开一份证明牙掉了的主要原因不在自己的书面报告,对单位有个交代,也消除家人的担忧。
接下来的几天,老何光往火车站跑了。候车大厅的墙上刷着一行红色大字——高高兴兴出门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看到它老何就觉得心里堵得慌,索性躲着走。终于,在第三天,见到了开会归来的站长。
站长说这个证明开不了,事实是否如老何所说暂且不论,关键是当事人的人事关系不在本火车站。站长帮老何梳理:这趟开往北京的火车是属本市铁路局,但车上乘警不属于铁路局的,是公安局派驻的,如果是实习乘警,则也不属于公安局,档案在警校,归警校管。所以结论是,这份证明只能警校开。
老何觉得是这个理儿,问清地址,连夜赶往警校所在的另一座城市,还好尚有一天假。第二天一早,老何走进警校的大门。
校长听完情况,说警校是讲法的地方,我们会调查此事,您回去等消息吧。老何说最好今天就拿一份学校开的证明回去,对单位有个交代。校长说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您说的属实,我们要处分当事人,但调查需要时间。老何问需要几天,校长说尽快。老何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回家,准备明天上班报到。
孩子和她奶奶看到老何这副模样回来,问他怎么弄的。老何说爬长城的人太多,他没站稳,被拱下山坡,磕的。第二天到了单位,老何也这样说,还补充说亚运会要开幕了,北京人山人海,还净是丢孩子的呢。有人信了,但看领导的反应,似乎没信。领导皱着眉,说老何这样会影响糕点的销量。老何爱喝酒,在单位尽人皆知,闹出过笑话,领导早就想把他调离售货岗位,现在老何再次嗅出领导要给他调换工作的味道。他不愿离开这个岗位,以前新到了软和的糕点,他能先给自己老妈买点儿,现在自己也需要吃软和的东西了,更有必要留在这个岗位。老何向领导保证,他会更加努力完成销售任务,并且超额完成,如果完不成,不要奖金,同时保证尽快装上假牙,恢复温馨笑容。毕竟是老员工了,领导给了老何面子。
老何一方面履行着自己对百货大楼的承诺,勤奋工作,另一方面着急拿到警校的证明。有了证明,领导就不好意思再把他调到别的岗位了。
老何每天给警校打一次电话,问处理结果。对方说没那么快,让老何留下电话,有结果了给打过来。虽然长途电话费很贵,老何还是坚持自己打过去。终于有一天,电话里说有结果了,那位实习乘警给校方的说法是没发生过老何所说的事情。老何说这怎么可能,那么多人看着呢!校方说如果您说他动手了,能拿出证据,或有在场人员作证,证据确凿,我们不但会给您开证明,还会追究他的责任。
老何不便再请假,等到周日,买了站票,登上那趟去北京的火车。米乐小舅早已做好老何会来找他的准备,还是那个包厢,两人面对面坐下。老何问米乐小舅,敢打人为什么不敢承认呢?米乐小舅说,承认什么?没发生过的事情让我承认?老何说你也是成年人了,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又张开嘴说,我的牙怎么没的,你最清楚。
打完老何的这几天,米乐小舅也很忐忑。他上过《刑法》课,知道自己这个身份打人是什么后果。他渴望留在火车上,渴望这身警服,所以咬死不承认。老何现在知道这个小年轻还在实习期,也不打算难为他,说我找你不为别的,医药费都不管你要,只是希望有个证明,让我别丢了工作。米乐小舅说,别的都好说,就是这个证明,成全不了你。他深知如果承认了这事儿,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老何说那你说怎么办呢,我跟他们说是我在北京自己摔的,没人信。米乐小舅了解了老何的工作后,说要不这样,现在牙窝也愈合得差不多了,我给你找最好的医院,配最好材料的假牙,先让你在仪表上不被单位挑出毛病。老何说假牙我自己也能装,我需要的是单位对我有个好印象。米乐小舅承诺明天回程后,连续三个月去老何柜台买糕点,每月的实习工资都花在这上,帮老何提高销售额,销售额上去了,单位自然对他刮目相看,糕点还留给老何吃,配合他吃不了硬的的现状。说着还拿出昨天刚发的工资条。老何见米乐小舅也挺实在,说算了,都不容易,就先这样吧。
这时候车上广播说火车要开了,送亲友的旅客请下车。老何站起身,米乐小舅也跟着站起,向老何伸出手。老何递上手,两人握了握。米乐小舅说,这事儿是不是就算过去了?老何抿着嘴,舔了舔牙床,张开嘴说,但愿吧!
米乐小舅当然没幼稚到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退乘回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了米乐家,给米乐带去了子弹壳。小舅并没有配枪,子弹壳是他以前收集的,米乐并不管子弹壳的出处,觉得小舅能带来子弹壳,一定是个厉害的人,迫不及待地拿着子弹壳出去向小朋友们炫耀了。
小舅还给表姐和表姐夫,也就是米乐的妈妈和爸爸,带来了北京的果脯和六必居酱菜。当着表姐的面,米乐小舅把老何来找他的事儿跟表姐夫说了。表姐听明白了,让表弟放心,说咱们毕竟是一家人,胳膊肘不会往外拐。米乐小舅放心地离开后,米乐妈问米乐爸,表弟到底打没打老何,老何的牙是不是表弟打掉的?米乐爸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他要是没打,能拎着东西来咱家吗?米乐妈说我看不明白的是你,他是我表弟,拎着东西来看你,还给米乐带来子弹壳,不就是为了告诉你,他没打过老何嘛——没打就是没打!米乐爸爸说你可真够护家贼的,米乐妈妈说你用不着借题发挥对我家的成见,米乐爸爸说我只是希望米乐别受你们家风的影响。
米乐爸对米乐妈家的成见不小。米乐有几个亲姨,和米乐妈一样,都喜欢女孩,在米乐还很小的时候,给米乐涂脂抹粉,脑门中央还画了个红点,带去照相馆照相,照片洗出来,放老大,挂在米乐姥姥家墙上的相框里。客人来了,看见照片,冲姥姥竖大拇指:您这外孙女够俊的!米乐爸爸听了特不是滋味。姥姥家都把米乐当女孩养,米乐刚会走路的时候摔了跟头,米乐爸爸说不用管,让他自己爬起来,姥姥家的人偏要伸手抱,还打地,都怪地不平,摔到宝贝了。为了让米乐多点男子汉气概,米乐爸爸给米乐买了足球,让他再去姥姥家带着。米乐和姥姥家的邻居小朋友一起踢,在土地上摔倒,擦破膝盖的皮,姥姥家的那些姨就不干了,说会留下疤的,听说蜈蚣粉能祛疤,药店的太贵,就去抓蜈蚣。还真抓来了,河边潮湿的砖头底下就有,装进罐头瓶,闷死蜈蚣,然后晒干了磨成粉,熬制偏方往米乐膝盖上抹。米乐爸爸看着一瓶瓶不同日期抓来的蜈蚣因窒息弯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深感不适,说一点擦伤不至于,未必落疤,而且男孩子腿上有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米乐的妈和姨们不干了,说米乐是不是你亲儿子呀,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感情的话呢!米乐爸爸和她们不在一个频道,无言以对,只是郑重地告诉过米乐妈妈,以后少把米乐往姥姥家带。米乐妈妈说,可以不带去,那以后你管孩子。米乐爸爸要忙活学校的各种事儿,管一个班五十个孩子,留给米乐的时间几乎为零,看着米乐妈妈和亲姨们把她们的好恶投射在米乐身上,却无能为力。对于米乐的教育,他俩吵过若干次,已经习惯了。
这次由表弟转到米乐,两人又吵了一架,互不理睬,上了床背对背躺下,各自而眠。
老何装上了假牙,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微笑。越看越觉得自己笑得假。没法不假,这副假牙本不是什么开心的原因装在嘴里的。内心苦涩,却更要笑出来,让别人看出甜。顾客的心情影响着食欲,顾客的食欲关乎着销售业绩,销售业绩是自己工作稳定的保障……老何站在糕点柜台后面,抬起头,勇敢地笑着。
新装的两颗牙比老何以前的那两颗牙白,亮白,笑起来有一种灿烂闪光的效果。每个经过糕点柜台的顾客,都会因为这两颗白牙,而多看一眼柜台里的糕点——种类繁多,颜色各异,千姿百态,油、润、面、脆、酥,各种质地,软硬兼施——视觉上受到刺激,勾起食欲,不想买的也买了。
老何的工作保住了。
秋去冬来,元旦一过,春节就快了。前税务局局长的老爷子拄着拐棍来买蛋糕。他儿子退休前,蛋糕年年有人送,儿子再给他端去,后来儿子退了,没人送蛋糕了,他还馋这一口,就自己来买。
老头挑了桃酥、虎皮蛋糕和松仁枣糕,各要一斤。称完,老何用油纸给每种分别包上,系上纸绳,方便日后一块块吃,吃完封上纸,蛋糕不会干。包到虎皮蛋糕的时候,老何的假牙突然从嘴里蹦出,翻了个跟头,正戳在蛋糕上。
这副假牙老何装得有点儿着急,没等牙龈稳固,就配上了。配的时候大夫提醒过他,现在装上,过段日子会不合适。老何说不合适就再换,现在急需先将城门缺口堵上。堵是堵上了,但局势不稳定,随着牙床的迁移,堵在缺口上的两颗牙变得碍事了,老何嘴里像戴了紧箍,随时要炸裂。想再配一副,但春节前买糕点的人多,不好请假,就先凑合着。
不舒服了,下意识会用舌头去舔那两颗牙。这次不知道是舔得猛了,还是终于开闸泄洪,两颗牙像陨石一样,坠落在虎皮蛋糕上,排列整齐,像准备咬上一口似的。
老头看清是两颗牙后,说怎么着伙计,比我还着急吃?老何赶紧拾起假牙,装进嘴里,还沾着蛋糕的甜味儿。蛋糕上留下两个齿痕。
老头不乐意了。老何要给老头换块新的,老头不干,说要换就把老何换了。吵闹着把百货大楼的经理找了出来。老头话里话外一通埋怨,经理听明白了,老头是前税务局局长的父亲,没少沾儿子的光,这次自己来买蛋糕,从自己兜里掏钱,有点儿不平衡,又碰上这事儿,借题发挥,撒撒怨气。经理赶紧派车把老头和糕点送回家,还额外饶了三斤肉松卷,才算没把事情闹大。老头上了车还不依不饶,说别以为我儿子退休了,税务局就没人了,你们好自为之。哪怕老头只是随口一说,经理也不能让老何继续站糕点柜台了,万一老头日后再来买蛋糕,看见老何,赶上哪根筋又不对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送走老头,经理开诚布公和老何谈话,劝他离开销售岗位,从长计议。
这天也是老何给女儿开家长会的日子,初三第一学期的最后一个家长会,很重要。经理和老何谈完,老何来不及为自己辩解,骑上车就去了女儿学校。
先是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听老师分析今年的中考形势,嘴里的紧箍让老何坐立不安,索性摘了假牙,放在女儿的课桌里,继续听老师讲。
后来散会了,家长们挨个向老师打听自己孩子的情况。老何也排队等着,轮到他的时候,才从兜里摸出假牙,装上,忍着疼痛和老师交流了几分钟。在此之前,门牙的地方一直空着,老何被人认了出来。女儿同学的家长里,有坐过那趟火车的。
班里的学生很快就知道何丽云的父亲在火车上被警察打掉两颗牙的事情了,何丽云就是老何的女儿。一个学习成绩和何丽云同样名列前茅的男生,跟她关系要好,认真地问何丽云:
“他们都说你爸爸的牙是被警察打掉的,不是这样的吧?”
何丽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瞬间成绩一落千丈。回到家,跟老何的话也少了,甚至躲着老何走。老何未察觉,以为女儿忙于中考。
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后,又召开家长会。老何已经有了一副舒适的假牙,这次让他坐立不安的,是女儿的排名从班里前三名跌到三十多名。老何很诧异,会后等到所有家长都走了,问老师是怎么回事儿。老师对学生中间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说自打上回开完家长会,班里男生就开始拿老何的豁牙取笑何丽云,成绩下降,想必与此事有关。老师已经找带头男生谈过话了,希望老何回去再做做女儿工作。
回到家,老何问女儿学习成绩下降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女儿没说话。老何又问女儿,如果我证明了是火车上的警察犯了错误,你的成绩能上去吗?女儿反问老何,你真能证明吗?
老何懂了。
距离中考还有两个多月,为了能让女儿考上好学校,老何带着女儿去找米乐小舅。
米乐小舅再有两个月就能拿到警校的毕业证了,若不出意外,将会留在火车上工作。老何的再次出现,让米乐小舅如临大敌。
“你怎么又来了?”米乐小舅把老何父女带到包厢。
老何先说了自己因为工作中假牙掉了,导致不能卖糕点的事儿。米乐小舅问你想让我怎样赔偿,老何说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女儿学校里在传言自己喝多了撒酒疯,被警察打掉两颗牙,影响了女儿的情绪,致使成绩下降,再有两个月就中考了,他希望女儿能考个好学校。米乐小舅说这还不简单,转而向老何女儿说你爸爸没有犯错误,我和你爸爸之间发生了点儿误会,但他的牙不像你们班上说的那样,好好学习吧!
女儿看着面前的乘警没说话,往车下拉老何。
老何知道女儿有话不好意思讲,下车问女儿想说什么。女儿说我相信你了,但你得让我们班同学也相信。
老何让女儿在车下等着,他又上了车,跟米乐小舅说刚才的话光跟我女儿说还不够,得让女儿全班都知道,你去学校里讲一讲。米乐小舅说你这样就太过分了,老何说我女儿没妈,就我这一个爸,中考对她很重要,我没理由让她因为我耽误前途。米乐小舅说要不这样,女儿的工作你自己去做,我也让你打我一顿,给我也打掉俩牙,三颗也行,出出气。老何不打,说自己不是为了出气,只想证明自己没错儿,米乐小舅说那我真帮不了你了。老何说我就这一个女儿,米乐小舅说我就这一次毕业分配的机会。老何说那让事实自己说话吧,牙是你打掉的,我就不信没人看见。米乐小舅说看见了能怎样,老何说看见了就能帮我作证,我要是找到了证人怎么办?米乐小舅说你去找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老何带女儿回家了,让女儿别着急,先安心备战第二次模拟考试,他会攻破班里流传的谣言。
老何又去找了那天火车上的老警察,结果车上换成一位中年警察。老何问老警察去哪儿了,中年警察说无可奉告,不说有不说的难处。老何只好去分局打听,被告知那位老警察查出肝癌晚期,刚做完手术,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老何讲明找他的缘由,接待老何的人听完,问老何是不是要报案,他去拿本记下来。老何说千万别拿本,也不用记,他并不想把事情搞复杂,只是想问问那位老警察,能不能替自己去学校作个证,证明自己没犯错误。分局把老警察的家庭住址给了老何,老何摸上门,老警察不在家,出去抓中药了,老伴在。
听明白老何的来意,给老何作了个揖,说谢谢老何,希望他赶紧离开这儿。老何不明就里,老伴说大夫已经给老警察下了最后的期限,也就能活个一年半载了,让他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少琢磨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单位也给他放了假,现在让他掺和这事儿,无异于榨取他硕果仅存的健康细胞。说完老伴拿出手术单、医药单,给老何看。老何一看,都是真的,想起老警察在火车上要给自己包扎的场景,心里一酸,说自己在百货大楼上班,如果想吃点心了,可以去后门找他——老何从糕点柜台被调换到楼后的车棚看自行车,但是在糕点柜台还有面儿,新到货了能刷脸先买。然后就告辞了。
第二天老何到单位打了声招呼,要请几天假,不等领导点头,就坐火车去了异地的那所警校。为了女儿,豁出去了。
校长见到老何,还记得他,说如果实习乘警真打人了,就不是给你开个被打证明那么简单的事儿了,而是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老何说他不想把事情搞大,大家都不容易,但是女儿需要自己的证明。校长说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如果真如你所说,性质很严重,国家刚刚颁布试行了《人体轻伤鉴定标准》,其中就有牙齿脱落这一条,我们可以再调查一次。老何说这次我住下不走了,每天来一次,直到出结果。
第二天,老何在招待所接到警校的电话,校长说电话询问过当事人,他说没动过手。老何一下子怒了。老何气冲冲地来到校长室,要把米乐小舅叫来当面对质:他当我面都承认过了,还让我把他的牙也打掉两三个,算扯平了,我要有一句骗人的话,我是这个……老何用手模拟出一个王八的形状。
校长让老何冷静,说私底下的话不能当真,如果当事人不想公开承认,叫来也没用。老何说那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吧!校长说国家保障公民的基本权利,如果老何真的受到人身伤害,可以去检察院起诉,检察院会立案调查。老何说那不就成打官司了吗,校长说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对错只能由法律裁决。老何问只能如此吗,校长说没有二法,老何喃喃道,那就打吧!
老何并不愿意惹麻烦,他认为温良恭俭让、你好我也好、吃点儿亏喝点小酒就过去了的日子挺好,但想到女儿的未来,又觉得这样没出路。自己这样,是因为人过中年看不到改变的希望了,可以瞎凑合,女儿才十五岁,不能凑合!
老何视女儿为掌上明珠,丧妻后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两次女方都提出只要老何把女儿交给他妈妈带,自己和老何单过,就答应跟老何结婚。老何都没同意,单身至今。女儿和老何一直很亲,现在父亲形象在她心里大打折扣。老何证明自己的时候到了,不仅是挽救父女关系,重塑自己的形象,更是为了给女儿展现一个光明的未来——让女儿知道,社会是公正的,正义是值得相信的!
老何去了检察院。工作人员做登记,问老何有目击证人吗,老何说有。对方说我们需要他的联系方式,老何说我现在也没有,但马上就会有。
一天,米乐爸爸正在办公室判作业,同屋的老师走过来,说米老师有人找。米乐爸抬起头往门口看,那里站着一个人。
米乐爸爸走过去,打量站着的人。
“您还认识我吗?”站着的人问。
在米乐爸爸辨认的时候,站着的人背过身,摘下假牙,转过头又让米乐爸爸看,说:
“这回您认出来了吧。”
米乐爸爸说是你呀,找我吗?老何装上假牙说,对,火车上的事情,想麻烦您。说着把来龙去脉一说。米乐爸爸问老何怎么找到这儿的。老何说,打听。米乐爸爸说一会儿还要给学生上课,让老何周日去他家,给了老何地址,又叮嘱以后不要来学校找他。
周日,老何拎着点心匣子如期而至。米乐妈妈已经知道老何去学校找过米乐爸爸的事情,一大早就把米乐爸爸支出去,让他带米乐去公园玩,晚上再回来。米乐爸爸说了句“妇人之道”便不情愿地出门了。
是米乐妈妈给老何开的门,说米乐爸爸去同事家帮着打组合柜了,不一定几点回来。老何放下点心说没关系,我等。边等边讲述那天火车上的事情。米乐妈妈给老何倒了一杯水,也不接话,任老何自己在那儿说。老何知道米乐爸爸和那位实习乘警肯定认识,要不然也不可能坐在乘警室里,就问米乐妈妈,他们关系到什么程度。米乐妈妈直言不讳,说别问了,你就不应该来。米乐妈妈如此态度,老何已有所准备,说知道这事儿挺麻烦人的,但还是愿意试试,毕竟牙是在米老师眼皮底下被实习乘警打掉的。米乐妈妈一心帮米乐小舅找老何的把柄,问老何那天是不是喝酒了,老何说喝酒归喝酒,喝成什么样警察也不应该打我呀,再说我喝的啤酒也是火车上卖的,他们卖酒,就说明允许旅客喝酒。米乐妈妈说咱俩不用争这个,喝没喝酒、打没打你,是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的事儿能不能自己解决,找我们干什么呢?老何说只要米老师实话实说就行了,米乐妈妈说你让他说什么,他跟我说他什么也没看见。
老何一愣,沉默片刻说米老师是故意出门躲我吧,米乐妈妈说你要这么认为也行。
老何站起身,说那我早点回去吧,米老师好早点回家。米乐妈妈说点心拎走,给看到过现场的人吧,一个车厢里那么多人呢。老何说,点心还有,人不好找。说完叹着气,走了。
第二天,米乐爸爸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又见到了米乐的小舅,他和米乐妈妈正守着桌上的一张报纸,一筹莫展。米乐妈妈把报纸拿给米乐爸爸看,是本市的日报,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说某年某月某日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某节车厢,穿跨栏背心的实习乘警打人,致使受伤害人门牙脱落,现寻找目击证人,希望在场人士能勇敢地站出来,不畏强权,帮受害人讨回公道,弘扬社会正气。米乐小舅看到这份报纸,赶紧来了米乐家,得知老何已经来过,便对米乐爸爸说,姐夫,这人也找过我和我们学校,问题的关键就在有没有人给他作证;有,我的麻烦就大了,没有,这事儿就只能这么过去。
米乐爸爸没说话,拿着报纸反复看。米乐妈妈宽慰表弟,说既然老何登报了,说明你姐夫这条路他没走通,这一关,你放心。表弟点点头,看到窗台上的空高粱酒瓶,对米乐爸爸说,姐夫,等我转正了,给你弄两瓶茅台。
米乐爸爸放下报纸,拿起空瓶,扔进簸箕说,喝完这瓶我就打算戒酒了。米乐小舅瞪着眼睛不知道姐夫什么意思,米乐妈妈替米乐爸爸解释:你来之前,他就想戒酒了。米乐小舅说,那我给你们弄台录像机,以后看电影不用出家门。米乐妈妈说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送走表弟,米乐妈妈从簸箕里捡起酒瓶,戳在桌上,问米乐爸爸:
“什么意思?”
米乐爸爸又把酒瓶扔回簸箕说:
“我说话的自由,就值两瓶破酒吗?”
米乐妈冲着簸箕踢了一脚,说你耍给谁看呢,是你自己不买票,非跟他坐一块。米乐爸说他是你表弟,是他非拉着我上车的,要不是你们家,我能认识他?这时候里屋门开了,米乐睡眼惺忪地从里面走出来,说你们吵什么呢?看见了桌上的子弹壳,来精神了,问,小舅来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米乐妈把米乐往屋里推,说叫了,你没醒。米乐信以为真,攥着子弹壳又回屋睡了。米乐妈妈还要再跟米乐爸爸说出个所以然,一转身,米乐爸爸点上根烟,去院里抽了。
一个礼拜后的一天,米乐爸爸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看见了马路对面的老何。老何走上前说:
“米老师,下班啦!”
米乐爸爸知道这回躲不过去了,冲不远处一甩头:
“那边有个小饭馆。”
两人坐下,要了炸花生米和黄瓜蘸酱。老何开门见山,说我知道,您和那乘警肯定是朋友,要不然也不能坐在他那屋里。米乐爸爸点点头。老何又说我去您家没见到您,我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米乐爸爸叫来服务员,要加个蒜苗炒肉,今天他请客。老何说不用,今天是最后一次来找米乐爸爸,日后不会再来,他请。又让服务员上一塑料桶啤酒。这么一说,米乐爸爸心头一松,之前这事确实成为一道难题,困住了他。
啤酒上来,老何先给米乐爸爸倒了一杯,又给自己的杯里倒上,两人碰杯。喝了一口,米乐爸爸放下杯,老何还举着,说了句对不住,米乐爸爸一愣。老何继续说:
“今天我已经把您家的地址给检察院了,他们会去找您取证,到时候怎么说,是您的自由,我先干为敬!”
老何一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刚有些许轻松的米乐爸爸,顿时又沉重起来。
老何又给杯里倒满酒,说:
“走到这一步也是没办法,时间不等人,我必须在女儿中考前给她个说法。”
米乐爸爸看着对面的老何,这个把包袱甩给了自己的中年男人,眼中闪动着光,不知道是希望之光,还是狡黠的光。米乐爸爸有点讨厌这光,带着愤怒说: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老何不紧不慢地说他了解过了,作为公民,他有这个权利,而且米乐爸爸也有配合出庭的义务。
米乐爸爸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老何又给续上酒,说我知道您会说不在场、没看见,您这么说我还真没有办法,因为我也没有其他方式证明您在场,但我还是要拼死一搏。
米乐爸爸更觉得老何胡搅蛮缠,指着老何鼻子说,我真想给你这俩假牙也打掉了——你怎么就断言我会这么说呢?老何说您爱人都告诉我了,所以我也只能破釜沉舟了。米乐爸爸说你等会儿,我媳妇都跟你说什么了?老何把那天去米乐家的经过一说,米乐爸爸问我媳妇真是这么说的,老何说不信你回去问。米乐爸爸说,那我如果就这样说,你会怎么办?
老何摘下假牙,嘿嘿一笑,又用漏风的嘴说:“等女儿到了十八岁,我会找到那个实习乘警,当然那时候他早就转正了,然后挥起拳头,把他的门牙也打掉两颗,带回来给我的女儿看看,让她知道善恶有报!”
“你这样会被抓起来的。”
“没关系。”老何说,“我现在都这样了,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的,里面外面都一样,但是要让我女儿知道这个世道不能胡来。”
“我看你就够胡来的。”米乐爸爸说。
“我是被逼的,我现在还记得他在火车上,揪着我的腮帮子,问我‘服了吗’的样子——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他,不服!”老何腾地站了起来,肢体配合着语言。
可惜情绪没完全到位,又说:
“为了能一拳把他的门牙也打下来,我建议,咱俩再来盘酱牛肉吧!”
老何冲服务员招手。
当晚米乐爸爸一身酒气回到家。米乐妈妈不知道他是跟老何喝的,只对他这么晚回家还喝了酒很不满,说你不是戒酒了吗?米乐爸爸说戒不戒酒是我的事儿,用不着你替我做主。米乐妈妈说谁愿意管你呀,把米乐爸爸晾在一边,先上床睡了。米乐爸爸自己倒了杯水,说以后我的所有事儿,你都不要管。米乐妈妈一伸手,关了灯,米乐爸爸说这儿还有人呢,米乐妈妈说你不说不用管你吗,翻身留下一个背影。米乐爸爸站在月光里,端着水杯,水中浸着月影,突然不舍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