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幻象的双重性:客观机制和主观快感
在齐泽克看来,幻象不同于幻想或白日梦,它是人类或社会最基本的无意识,是人们居于其中的能指结构、符号现实或物质存在。当然,它并不是避寒、饱腹之类的动物性现实,而是另一些人们不能直接面对、不能完全主体化、令之成为意识或公识的欲望结构。它决定了我们快感的方式、欲望的图景,却常不为我们理解和认知。它是盲目运作、操控人生的庞大机器,是人们具体的思想言行生发处的那个奠基、那根地平线。
正如拉康强调精神分析不是心理学,齐泽克同样认为,人类最亲密的情感、信念、欲望都被幻象所中介,都可以在精神分析中予以剥夺。幻象是运转于社会现实中的“舞台调度”(mise en scéne),是无意识信仰的支撑对象。当齐泽克沿用拉康的“外密”(extimacy)一词——亦即“外在”(external)和“亲密”(intimacy)的合成词——表达主体或主体化形态本身都是一个客体,这也说明,精神分析不相信绝对的内在,也没有主客内外的绝对区分,更不关注所谓深层隐蔽的心理暗流。无意识不是捉鬼,不是人心深处被压抑的欲望和白日梦。它在最基础的层面是欲望的符号结构及其客观逻辑。
沿此思路可充分理解齐泽克所说的幻象第一要点:“真相就在那里!幻象就在那里!”无意识绝不藏在暗处,它堂而皇之地显身在普通外在的物质现象中。齐泽克举例说,苏联曾修建过一组公共建筑工程。为了号召人们迈入新时代,荣升理想社会新人,它在许多办公楼的顶部竖立了巨大的新人雕塑。然而,雕塑由于过于庞大沉重以致下面的办公楼不堪重负,仅仅数年,就愈加显露出要压垮办公楼的趋势。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未来世界的新人理想是个意识形态怪兽,它将人们真实的工作场地压扁,将正常、活生生的人类践踏在脚下?更耐人寻思的是,在当时的苏联,人们绝不可以说对进步理想不利的话,否则会被送进监狱,但建筑设计却毫无隐讳地把这一点表现出来并受到鼓励。
任何涉及社会文化实践的功利性行为,即使是吃饭、排便之类的生活细节都能透露欲望的运作机制。齐泽克以德、英、法三国的马桶为例。德国的马桶下水孔在前方,排泄出的粪便一目了然,可当即“望闻问切”,寻找疾病踪迹;法国马桶刚好相反,下水孔在后面,粪便一出来就销声匿迹;英国马桶盛满了水,可以看见粪便却无法检查。齐泽克分析道,三种马桶绝不能单从实用角度做解释,而是涉及意识形态。三种处理排泄物的方式折射出三种不同的存在态度和政治立场:德国人深思求全,政治上讲究保守主义;法国人急躁浪漫,政治上追求激进革命;英国人温和实用,政治立场是温和自由主义,相对革命更关注经济。
因此,幻象更为接近物质实践和行为仪式而非内在心理,人们不一定意识到它,但无意识已遵循它。它是人们客观的欲望结构,是“客观的主观”。齐泽克借用亨利·伯格森(Henri Bergson)的概念,称幻象为“纯粹的物质性诚挚”(purely material sincerity),正如资本家在清醒的自我意识中,是一个理性的不信神的唯名论者,洞悉商品价值的虚拟性,但他的一举一动却表达了确凿无疑的商品拜物教,将商品奉为上帝,将价值视为实体,那是他欲望的无意识幻象。
幻象的物质性揭示了意识形态的运作逻辑:它不曾躲藏压抑,而是化身在我们的符号现实、物质形态中;同时,幻象是贯通主客内外的桥梁,作为欲望结构的它承载、浸淫着不可明示的快感。
齐泽克之所以认为幻象是反常或变态的,就因为它代表公共空间下的隐匿快感、显性符号结构下的潜在享乐。齐泽克称之为“内在逾越”(in-herent transgression)。只有当幻象及享乐处于不公开的隐性状态,它们才能顺畅发挥功效,支撑表层符号的运作。齐泽克以艺术幻象为例:高级艺术品总能把握好表层文本和欲望幻象的距离。譬如断臂的维纳斯,那残缺不仅不是缺陷,相反是其巨大美感冲击的积极组成。当艺术家采用等各种方式弥补、重造这一雕塑时,譬如使其手握长矛或火炬,或手捧镜子,生产的无一不是美感荡然无存的劣质仿品。同样,当小说家试图填补《呼啸山庄》所留下的一段叙事空白,即希刺克里夫离家出走到衣锦还乡这一部分的谜团,写出的是庸俗的狗尾续貂。同真正的艺术相比,流行影视和低劣仿制品更直接地展露幻象,将不齿的欲望结构呈现在表面,但此时,幻象已失去它潜隐而含蓄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