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争第五
这里所说的“互争”,是指人类跟自然的相互争斗。作者在本章中指出这种争斗是异常激烈的。人的创造力常能改变自然,从而为自己的生存创造更佳的条件。但大自然也总是无休止地在反击着人类的这种努力。作者以河上的铁桥和沿河的石堰作比喻,说明人类从植树、放牧到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一处不是处于与自然激烈的互争之中。而人类的与生俱来的恶习,则往往给人类的种种努力带来人为的阻碍。如果人类能够用知识和道理来约束最原始的天性,那么,人类战胜自然的可能性将大大提高。
【原文】难者曰:信斯言也,人治天行,同为天演矣。夫名学之理,事不相反之谓同,功不相毁之谓同。前篇所论,二者相反相毁明矣。以矛陷盾,互相牴牾,是果舛驰而不可合也。如是岂名学之理,有时不足信欤?
应之曰:以上所明,在在征诸事实,若名学必谓相反相毁,不出同原,人治天行,不得同为天演,则负者将在名学理征于事。事实如此,不可诬也。夫园林台榭,谓之人力之成可也,谓之天机之动,而诱衷假手于斯人之功力以成之,亦无不可。独是人力既施之后,是天行者,时时在在,欲毁其成功,务使复还旧观而后已。倘治园者不能常目存之,则历久之余,其成绩必归于乌有,此事所必至,无可如何者也。今如河中铁桥,沿河石堰,二者皆天材人巧,交资成物者也。然而飘风朝过,则机牙暗损;潮头暮上,则基阯微摇;且凉热涨缩,则笋缄[1]不得不松;雾凇[2]潜滋,则锈涩不能不长,更无论开阖动荡之日有损伤者矣。是故桥须岁以勘修,堰须时以培筑,夫而后可得利用而久长也。故假人力以成务者天,凭天资以建业者人。而务成业建之后,天人势不相能,若必使之归宗返始而后快者。不独前一二事为然,小之则树艺牧畜之微,大之则修齐治平[3]之重,无所往而非天人互争之境。其本固一,其末乃歧。闻者疑吾言乎?则盍观张弓,张弓者之两手也,支左而屈右,力同出一人也,而左右相距。然则天行人治之相反也,其原何不可同乎?同原而相反,是所以成其变化者耶。
《特兰凯塔耶铁桥》荷兰梵高
人类用人工之力改造了自然之后,其人工作品同样会遭到无所不在的自然力——风吹雨打、海浪冲刷等的破坏。以铁桥为例——为了防止其零件受自然力的作用而被损坏,人们必须年年勘察保修,才能保其坚固如初。
复案:于上二篇,斯宾塞、赫胥黎二家言治之殊,可以见矣。斯宾塞氏之言治也,大旨存于任天,而人事为之辅,犹黄老[4]之明自然,而不忘在宥[5]是已。赫胥黎氏他所著录,亦什九主任天之说者,独于此书,非之加此。盖为持前说而过者设也。斯宾塞之言曰:人当食之顷,则自然觉饥思食。今设去饥而思食之自然,有良医焉,深究饮食之理,为之程度,如学之有课,则虽有至精至当之程,吾知人以忘食死者必相藉也。物莫不慈其子姓,此种之所以传也。今设去其自然爱子之情,则虽深谕切戒,以保世存宗之重,吾知人之类其灭久矣,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由是而推之,凡人生保身保种,合群进化之事,凡所当为,皆有其自然者,为之阴驱而潜率,其事弥重,其情弥殷。设弃此自然之机,而易之以学问理解,使知然后为之,则日用常行,已极纷纭繁赜,虽有圣者,不能一日行也。于是难者曰:诚如是,则世之任情而过者,又比比焉何也?曰:任情而至于过,其始必为其违情。饥而食,食而饱,饱而犹食;渴而饮,饮而滋,滋而犹饮。至违久而成习,习之既成,日以益痼,斯生害矣。故子之所言,乃任习,非任情也。使其始也,如其情而止,则乌能过乎?学问之事,所以范情,使勿至于成习以害生也。斯宾塞任天之说,模略如此。
【注释】
[1]笋:即“榫”。缄:指封,闭。
[2]雾凇:寒冷天气中水气遇冷凝华而成的类似霜降的自然景观。
[3]修齐治平:语出《礼记·大学》,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般泛指儒士安身立命的政治诉求和人生追求。
[4]黄老:黄老之学,指尊黄帝、老子为创始者,产生于战国时期、兴盛于西汉初年的道家学派之一。
[5]在宥:指任物自在,无为而化。多用以赞美帝王的“仁政”、“德化”。
【译文】有责难者提问:人工运作和自然法则同属于进化的范畴,这番话现在人们已经相信了。然而逻辑论认为事物间不相违背的现象才叫做“同”,相互间功能不相冲突的也可叫做“同”。在前文我们论述的那两类事物的生存现象相互背离,且相互间冲突的现象也非常明显,这里就有自相抵触的矛盾出现了,人工和天然不就背道而驰了吗?由此断言,难道逻辑学的基本观点有时也不能信赖吗?此问的答案是:上述所言事理,皆由事实验证,倘若逻辑学一定要说因为人工运作和自然法则相互背离冲突,所以它们不是都源自于进化规律,那么,在此处谈严密逻辑,是不正确的。我们应凭事实而非逻辑来下结论。
虽然那些园林台榭都是人工建造的,但说是由于人类的天然愿望和潜能促使其建造了这些人工物,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在人类以人工改造了自然环境后,每时每刻都无处不在的自然力试图毁坏人们的成就,想要使其返回到原来的状态。这说明,如果园丁不经常注意维护修缮园林景观,那么,一段时间过后,他的劳动成果将化为乌有这种事情在现实中是必然会发生的,也是无法避免的。
河上的铁桥与沿河的石堰,都是天然材料和人工技术相结合的产物,可是如果历经风吹雨打,铁桥的零件将会慢慢损坏,久经浪涛冲刷、石堰的基脚也可能悄悄松动。况且经历四季更迭,热胀冷缩,河水涨落,又会使榫头的结合处松弛;冰霜和潮湿,又往往促进铁锈的生长,更别说那些日常使用中开闭活动时造成的损害了。因此,铁桥必须每年勘察保修,石堰也需经常修葺夯实,方能使它们的利用价值保持长久。
因此,依仗人的能力创造事物的是天,而依靠天然资源创立事业的则是人。当人类改造自然的功业建成后,自然和人类之间的情势似乎仍不相容。像这样天意一定要将人类的成就拉回原始阶段的事例,不止是前面所列举的一两件,从培植树木、放牧牲畜那样的小事到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样的大事,无一不是大自然与人类相互争夺的领域。天与人在事件的根本上是统一意见的,但往往在细枝末节上发生分歧。读者们怀疑我说的话吗?以拉弓为例,拉弓的人用左手撑着弓,用右手反方向拽开弓弦,虽然全部力是从同一个人的身上发出的,可左右手的用力却是在互相抵触。由此可见所谓天运法则和人之创造力虽然两相违背,但其本原又为何不能相同呢?同出一本原却又相互对立,这恐怕正是它们相互依存、相互作用以至不断变化的原因吧!
野猪狩猎迦太基古城遗址壁画
人类社会早期,由于生产力的低下,在人与动物的竞争中,人类并无绝对的优势,他们的生命常常受到大型猛兽的威胁。随着生产工具的提高,人类在与野兽的竞争中逐渐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能够合力战胜猛兽。图为原始人类协作捕猎动物的场景。
〖严复按语〗
从以上两文,我们可以得知斯宾塞、赫胥黎两位专家对于进化论的观点异同。斯宾塞所谈论的进化之道,其主要观点在于纵任大自然的天性,人力则仅是进化的辅助,好似我们古代的黄帝和老子一样,既探明了大自然的运行原理和规则,却又对大自然崇敬有加。赫胥黎的其他著作十之八九也主张这个观点,唯独在这本书中,他的观点不同于以前,这大概是对持前一种学说且过于偏颇的人的一种矫正。
斯宾塞说:“当人们该进食时,自然会感到饥饿而想进食,现在假设能够消除人类这种因饥饿而渴望进食的本能,即便有高明的医生研究了人饮水及进食的准则,像考核学生成绩一样给每一个人计算出了每天起码的饮食规格,计算出延续生命最必需最精确的饮食量并实施,我们可以预测仍然会有大量因失去饥饿感和进食欲而饿死的人。生物们个个关爱自己的后裔,这是物种能延续的本能。现在我们假若消去了人类爱护子女的情感和本能,那么,就算整天以传宗接代、保存宗族繁衍的大道理来深切教诲人们,并加以严格的监督和警戒,我们可以推测,这将全然无用,而人类则可能早已灭亡了。这两个例子,足够说明问题了。从这一点来推论,凡是属于人类在保护自身和种族繁衍,社会群体加以协作以促进进化等方面应当做的事,好像都有大自然在背后默默驱使、暗暗统筹。越是重要的事情,促成此事的情感将越是殷切。假如我们摒弃天性,而用知识和道德来替换它,让人们仅靠学到的东西来驱使行动,那么每天的日常生活就已经繁琐复杂到极点,便是最伟大的圣人也不可能坚持一天。
这时,如有责难者又问:“果真如上述所言,那么为何世上仍有不少放任性情而超越人性底线的人存在呢?”这个问题回答是:“放任性情、灭绝人性,其所为定然违背了自然规律和人之常情。人因饥饿而进食,因进食而腹饱,但有的人已饱仍还在试图进食;由口渴而饮水,因饮足了水而不再口渴,有的人虽不再口渴而仍再行饮水。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恶习养成后,就一天天加深而难以改正,这自然就会产生各种坏处了。而您说的世上那些祸害之人,实际上是放任恶习,而不是放任性情。如果在开始时就做到对性情的适当调剂,那又怎么会超越限度呢?做学问的时候,则需要将人的情绪约束在一定的范围内,好叫人们不至于因过于放任而养成恶习,最终产生有害的结果。”斯宾塞纵任天性的学说,大致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