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骚拾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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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屈原

屈原投汨罗考及其他

《史记·屈原列传》(1)载:屈原“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两千多年来,人们根据司马迁这一记述,基本上认定屈原投汨罗江殉国不疑。然而,屈原流放以后,“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思美人》)、“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悲回风》)、“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涉江》)、“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哀郢》)……行程数千里,或荡舟江上,或徘徊水滨,过长江,渡洞庭,溯沅湘,步辰溆,随时可纵身一跃,“葬于江鱼之腹中”,可是他却独选择汨罗江自沉,这是为什么?司马迁没有解释。很多游客,特别是一些外宾和港澳地区同胞,也向笔者提出这一疑问。为此,笔者作了一些探索,现不揣浅陋,略陈管见,以就教于方家。

一、屈原投水之念由来已久

《史记·楚世家》载:“十八年,秦使使约复与楚亲,分汉中之半以和楚。”这时的楚怀王还稍有理智,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史记·屈原列传》)要是诚如斯言,楚国的国事,也许从此将会有起色。然而这个昏庸的国君,禁不住靳尚和郑袖的邪说,竟将仇人张仪放走,铸成终身大错,成为楚国日后每况愈下的祸根。屈原使齐归来,得知此事,虽极力反对,然为时已晚。屈原痛恨之余,拂袖而走,引身自退汉北。一路上,不免回忆起几年来的坎坷经历和国政兴衰:怀王十一年担任左徒,深得怀王信任,王为纵约长,朝政精明,国富强而法立;仅五年后,君王却因奸佞的欺弄,被秦戏耍,贪六百里不得而与秦战,数次大败,失去大片的国土,致使国势一蹶不振,而君王仍不醒悟,竟忠佞不分。这时,屈原可说是基本上认清了怀王,所以,在《抽思》中写道:“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同时,也彻底看清了朝廷的黑暗,所以,在《惜诵》中又写道:“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疣。”想到这里,他忧虑痛恨到了极点,他叹息、徘徊,终于喊出:“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抽思》)由于他出身贵族家庭,与王室同宗,将“忠君”作为自己的处世原则,所以寄希望于国君(这是他的爱国思想之体现)。“三五”者,三王五伯也,具体指何人虽众说不一,但都谓指古之贤明君主。“像”即楷模也。他希望怀王以古代贤明君主为榜样,使楚国中兴。而且,为了达到使君主醒悟的目的,他决心效法彭咸。彭咸者,殷贤大夫,因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可见他这时已萌此念:如果君王始终不悟,国势无法重振,他将投水以死报国。所以,屈原这种想法,绝不是“在去郢之时尚未萌此念,到他涉江而南,至于溆浦,茕茕处幽,遂决心以死报国。”(2)而是此后与日俱增,愈加坚定,及至流放江南以后,已是矢志不移了,并在之后的作品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流露与表白。如在《离骚》中写道:“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在《悲回风》中写道:“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申徒者,申徒狄也,殷末人,谏纣不听,负石投河。特别是屈原投汨罗前,一生中最后的两篇作品,表现得更为悲切和坚定。如《怀沙》中写道:“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在《惜往日》中写道:“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雍君之不识。”可见他投水自沉以死明志,亦可谓“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史记·屈原列传》),岂能是一时激愤之言。果如斯,则“指九天以为正”、“虽体解吾犹未变”、“览余初其犹未悔”(《离骚》)等语,岂不都成戏言耶?

自从怀王十六年王贪地绝齐,大动干戈,惨败于秦以后,一连串的挫折,使诗人形容憔悴,心悲神伤。至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拔郢,烧楚先王墓夷陵,楚军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朝廷只得东保于陈,苟延残喘。血淋淋的现实,国破家亡的前途,终于使屈原的精神支柱(寄希望于君王)崩溃。他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决心最后一次向君王表白自己的心迹,唤起奸佞们的良知。就在这一年的五月五日,屈原一矢初衷——投汨罗江以身殉国了。

二、从屈原的爱国思想谈起

屈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他执着地眷恋着自己的故乡,近乎迂腐地忠于自己的国君,念念不忘自己的人民。也正是这种强烈的、矢志不渝的爱国情怀,酿就了他一生的悲剧。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处在一个急剧的社会变革中。也正是这种大变革、大动荡的社会背景,造就了大批的人才,在我国历史上写下了“百家争鸣”的光辉一页。然而,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些人材基本上没有“国”的观念。“有奶便是娘”的现象相当普遍,哪一国给予高官厚禄就为哪一国服务,或者为了发泄自己的私愤,报自己的私仇,竟不惜牺牲和背叛自己的祖国。例如伍子胥,他的雄才大略、忠于吴国是应该肯定的,但他在受到冤屈和迫害时,毕竟背叛了自己的祖国——楚国,甚至于吴国起兵攻打自己的祖国。所以,我认为不能说他是爱国的。诸如此类的事例,不胜枚举,无须赘述,“楚材晋用”、“朝秦暮楚”两句成语可以概述无馀。

屈原却截然相反,“他热爱祖国的乡土,热爱祖国的风土人情,热爱祖国的一草一木。”(3)他在担任左徒时,深得怀王信任,所想所为,不是取悦君王,趋炎附势,以保爵禄或求升迁,而是痛陈时弊,力排众议,直谏君王,以求实现自己理想中的“美政”,振兴祖国。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被谗、被疏、被黜乃至被迁、被逐以后,这种崇高的爱国情怀,仍一矢如初,甚至更加强烈。

他被流放江南以后,在极度的苦闷中,求教于神巫灵氛,灵氛劝他:“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处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离骚》)他却“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离骚》)。他想象着驰骋于天上四荒,探求真理,追求光明。“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他在上天遨游,看到一个辉煌灿烂、一片光明的境界。这时,他一回首,瞥见了自己的故乡,强烈眷恋故土的情思,又促使他不忍离去,就连给他赶车的仆夫,这时也感到悲痛,给他拉车的楚国的马也驻足不前,蜷缩着不愿离开自己的故土。猛然间,他又回到了现实。他叹息道:“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在自己的祖国不能实现自己美好的理想,那就追随彭咸而去吧!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真可谓“气往轹古,辞来切今”。一个人的信念,是不会轻易更移的。“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抽思》),他像一只孤雁,离开了郢都,飞到汉水之北暂时栖息,眷恋之情丝毫未减。“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其思念郢都之情,是多么的浓烈!他身处汉北,“虽已被黜,除一再出使齐国外,便都居留郢都,与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兰等佞臣进行顽强的斗争”。(4)可见他此时虽然被黜,却行动自由,思乡浓烈时,还随时可回故都。到了顷襄王时,却是“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哀郢》),他被流放到江南,离郢都更远了。他不能回去,只能“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哀郢》),过着漂流无定的生活。即使如此,他的信念仍然没有改变:“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返之何时?”(《哀郢》)他踮足四望,寻找着郢都的方向,盼望着能有回去的一天,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幻想而已。所以他在《哀郢》中最后哀叹:“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他的信念是如此的坚定。那么,他的“故乡”、“首丘”在哪里呢?郢都只能梦中回去,在经过长期的漂流选择以后,他终于认定汨罗江畔是他的“故乡”、“首丘”而定居下来,这是他强烈的思乡感情——爱国思想所必定使然的。

三、汨罗江和屈原的关系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谓:“今长沙之地,汨罗所在也……,熊绎始封,实在于此。原既放逐,不敢北越大江,而归死先王故居,则亦‘首丘’之意。”其实蒋说并不足据,屈原选择汨罗作为自己的“故乡”、“首丘”,有着更深一层的原因。

汨水发源于湘、鄂、赣三省交界的黄龙山脉,经平江入汨罗,在今汨罗县城北五里的汨罗山下,与源自岳阳关王桥的罗江汇合后,称汨罗江,滔滔西去,古河道蜿蜒曲折约五十华里,在湘江口与其汇合,再泻入洞庭湖。江北是一片绵延起伏的丘陵,江南是一大片肥沃的冲积平原,从近年来这一带的出土文物判断,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这一片土地上生殖繁衍。在屈原居住过的玉笥山上,即现在的屈子祠周围,近年来就发现了大量的商周陶片。那么,这些先民们都是些什么人呢?清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版《湘阴县图志》卷六载:“(洞庭湖)以南,历古为荆州地,而后渐沦为三苗,其地广大,春秋时尽入楚分。”(宋以后汨罗县属湘阴县,1966年分设汨罗县)可见此地原先为荆州所属,三苗之民居此,春秋时归入楚的版图。怎么归入楚的版图的呢?《湘阴县图志》说:“楚文王灭罗而徙都郢,乃从宜城徙罗丹阳,已而又南徙湘水之阴,遂为罗国。”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湘水》也说:“(罗县)本罗子国也,故城在襄阳宜城西,楚文王移之于此。”可知春秋早期,汨罗江一带属罗子国境。大约由于罗的迁徙,三苗之民被迫再一次南迁直至湘西南一带。罗子国当时实际上是楚的一个附庸国,后被楚所灭,完完全全并入了楚的版图。罗人本是商代中叶芈部落的一个分支,和荆楚同祖。所以,《广韵》谓罗:“本自颛顼末胤,受封罗国,子孙以为氏。”周初封于今河南罗山、湖北罗田一带,其民捕鸟贡周天子以为祭品,与楚的先王同事于周天子,其后裔即以罗为氏。后来,姓氏不分,就把氏当姓了。至今,汨罗江南岸还有罗子国故城遗址,为湖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按:2011年公布为全国重点保护单位)。这一带还有罗家巷、罗家坪等地名,其居民大多姓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还有罗氏宗祠。清《湘阴县图志·氏族表》载湘阴全境百余姓,大多系明洪武年间从外省迁入的移民,唯谓“罗氏二族一韩弯团(即罗子国故城附近)……并旧族也”,说明这些罗氏居民不是外来户,而确实是罗子国遗民的后裔,仍可算“颛顼末胤”。《史记·楚世家》谓“楚之先祖,出自颛顼高阳”,可证楚、罗本同宗。而“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史记·屈原列传》),说明屈原和楚王室同宗,因其先祖封于屈地而以屈为氏。屈原在《离骚》中亦自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高阳即颛顼,屈原也是颛顼帝的苗裔。所以,屈原与罗子国贵族亦同族,楚、罗、屈可谓是一个家族中的三个分支。

屈原任左徒遭谗后,被贬为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5)这是一个易于接近人民,同时也为人民尊敬的职务。所以,当他遭流放以后,披发行吟泽畔时,人们还亲切地问:“子非三闾大夫与?”(《渔父》)他自己也是很热爱这一职务的,所以他后来整理写作了祭祀用的《九歌》,还根据宗庙的壁画创作了《天问》。当他来到汨罗时,他必定来到罗氏的宗庙,祭祀罗氏的祖先——也是自己的祖先。他看到这里有自己的宗庙,这里的贵族是自己的同宗,这里的人民和自己同出一部落,这里距长沙甚迩,较辰溆那种荒凉之地发达得多,离郢也较近;所以,他把这里作为自己的“故乡”、“首丘”,而在这里“落叶归根”,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四、屈原在汨罗的时间和遗迹

屈原在汨罗究竟待了多长时间,史料没有记载,屈原自己也没有阐述。很多人认为,屈原踽踽独行,来到汨罗江畔,恰逢白起拔郢的消息传来,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写完《怀沙》,便跃入江中,在汨罗只有短暂的停留。持这种观点的人,大多是从屈原作品的字里行间去推算的,认为他在“欸秋冬之绪风”的孟春到汨罗,“滔滔孟夏”的五月五日即投江自沉。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涉江》中“欸秋冬之绪风”时,屈原不在汨罗姑且不论,而汨罗江哪一年不出现一次《怀沙》中的“滔滔孟夏”呢?

根据汨罗江一带的民间传说,屈原在这里居住了大约三年左右。《湘阴县图志》卷二十六:“屈原故宅在翁家洲,今为南阳寺。”即今楚塘乡双桥村的南阳街(按:今属屈子祠镇楚塘村),与罗子国故城隔江相望。汨罗江古河道紧擦南侧而过,北侧又有一条无名小溪。翁家洲就在这汨罗江与小溪汇合口三角洲尖端,地势较低。屈原大约春天来到这里,到“滔滔孟夏”时,汨罗江便涨水,三角洲被淹没,于是屈原搬到下游距此约四华里的玉笥山上居住。根据汨罗江涨水规律,他在翁家洲居住大约不到半年。罗含《湘中记》谓:“屈潭之左玉笥山,屈平之放栖于此,今玉笥山有屈原宅。”郑振铎则说:“他在汨罗江边,一住九年……。当地人民是很敬爱他的。”(6)我觉得这些传说和记载是可信的,从以下三点,亦可论证:

(一)屈原写于汨罗的作品

《离骚》写作时地争论很大,但归纳起来,基本上可分为两大类:一曰作于怀王时或顷襄王之初,或说作于郢都,或说作于汉北;如王逸、朱熹、蒋骥、王夫之、邹汉勋、浦江清等均主此说;二曰作于顷襄王朝流放江南以后,如王闿运、游国恩、郭沫若等均主此说。我认为第二种说法较为可靠,因为屈原在顷襄之初以前没有到过江南,而《离骚》中所写山川风物、语言地名,皆为南楚特色,不深入其境,焉能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描写。正如当代作家周立波本湖南益阳人,因在东北参加了土地改革,才能写出《暴风骤雨》这样有浓厚东北地方特色的长篇巨著。况且,《离骚》中写道:“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辞。”如在郢都和汉北必先涉汉水、过长江、横洞庭,才能济沅湘,只有在辰溆才只需济沅、湘而达九嶷。这样庞大的作品,又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应是屈原在流放江南途中,逐步构思或打好腹稿,来到汨罗有了较为安定的生活环境后,修改、整理,直至定稿的一篇作品。所以玉笥山屈原宅之北,有传为屈原写作和吟诵《离骚》的骚坛遗址,至今犹存。

唐沈亚之的《屈原外传》载:“原因栖玉笥山作《九歌》。”王逸《楚辞章句》曰:“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可见屈原是在汨罗江这一带收集民间祭祀的歌辞,加以整理创作而成《九歌》,这是浩繁、复杂而庞大的收集整理和再创作的过程,绝不是短暂的时间所能完成的。

除《九歌》之外,还有《九章》中的《哀郢》、《惜往日》、《怀沙》等篇,也是在汨罗江一带完成的。《怀沙》有两种说法:一说是绝命辞,一说是怀念长沙。无论何种说法,都可论证系作于汨罗。《惜往日》“从内容上看,可能是屈原最后的作品,创作时间估计离开他自沉汨罗江不会太久”。“因篇末有‘不毕辞而赴渊兮’一语,故当作于《怀沙》之后。”(7)我认为此论极确,《惜往日》才是屈原的绝命辞,作于汨罗无疑。《哀郢》的写作时间也有分歧,但郭沫若认为“此篇王船山认为所纪者乃楚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楚东北保于陈时事,极是。”(8)缪天华亦认为“大约作于楚襄王二十一年”,(9)陆侃如等人也认为“这是可信的”,(10)从篇中所述之事,结合本节开头之论,亦应作于汨罗。试想,这么多的作品,怎么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完成呢?

(二)屈原在汨罗的遗迹

除上面提到的屈原故宅遗址和写作吟诵《离骚》的骚坛外,还有玉笥山至南阳街这一段江岸是他行吟泽畔的江潭,这一段河道还有他投江的屈潭、被陈尸的晒尸墩、和渔父促膝谈心的独醒亭、濯足洗缨的濯缨桥、玉笥山上避暑纳凉的桃花洞等。特别是还有许多纪念女媭的遗址。女媭者何许人也?史无记载,归纳说法有四。王逸《楚辞章句》曰:“女媭,屈原姊也。”汪瑗《楚辞集解》曰:“媭者贱妾之称”,似乎是屈原的侍妾。郭沫若在《屈原赋今译》中释为“女伴”。汨罗江一带的民间传说为屈原之女。这里有女媭立其上盼父归来的望爷(此地方言称父为爷)墩,为屈原绣像的坐处绣花墩,磨剪自刎殉父的剪刀池,与其兜土葬爷经过的烈女桥等。还有屈原墓十二疑冢,以及为屈原筑墓取土成塘的楚塘、子长吊屈原处江暮潭、宋玉、景差为屈原招魂处等众多的遗迹。除了屈原的家乡秭归,恐怕再没有什么地方有如此之多的纪念屈原的遗迹了。如果只是短暂的停留,其遗迹岂能如许之多?

(三)有关屈原的传说

汨罗江一带,有关屈原的传说达数十个之多,如“一卷《离骚》山鬼哭”、“游罗城”、“南阳庙的灯光”、“独醒亭畔遇渔父”等,反映了屈原和当地人民的亲密关系,还有很多有关女媭的传说,在此不一一赘述。如果只是短暂的停留,四月来,五月初投江,恐怕认识他的人都极少,更不要说如此深切地了解他的诗人,并留下如此众多的传说了。

五、屈原投江地点考证

汨罗江注入湘江处以上约三华里,古时涨水季节为一片水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汨罗江尾闾围垦工程后,已围入国营屈原农场,现仅存河汊。汨罗县人民政府在此立碑:“河泊潭(又名屈潭、沉沙港),战国时代的爱国诗人屈原目睹楚国危亡,痛不欲生,遂于公元前二七八年农历五月五日,在此投江殉国。”并被列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认为这里不是屈原投江的地方。

这一误记,源于清光绪《湘阴县图志》,该书《水志》篇沿引《荆州记》的记载:“屈原潭即屈原自沉处。”该书《水利志》记载:“河泊潭距古罗城三十里,正古屈原潭也。”把河泊潭与屈潭误为一处。而该书《水志》中又记载:“长沙汨罗渊也,屈原所沉水。屈原所自沉处,实在罗水。”并指出:“汨水经罗县(指罗子国故城,秦汉为罗县)北谓之罗水。”并对《水经注》“汨水又西为屈潭,屈原怀沙自沉处,即罗渊也”的“汨水”作了这样的解释:“汨水名实自《水经注》始,……道元所云汨水皆合罗水言之。”不难看出,这里互有抵牾。而这误记,实在又来自《水经注》。郦道元只说屈原投江的地方在罗渊,为了纪念屈原更名屈潭,地点在“汨水西”,但这个“汨水西”实在太含糊了。汨水是汨罗江的主流,与罗水汇合处以下五十多华里都可称汨水西。《湘中记》对屈潭的位置作了比较准确的记载:“屈潭之左玉笥山”指出屈潭在玉笥山的脚下。清乾隆甲戌春(公元1754年)湘阴知县陈钟理亦写道:“公余访三闾沉渊处,旧有祠,为湖水侵啮……”由此可见,屈原投江不应在沉沙港或河泊潭,而是在屈子祠前至南阳里这一段河道。据史料记载和有关传说,这一带江岸为屈原与渔父交谈处,司马迁吊屈原亦在此。因后人有“千载史公流涕处,至今无草怆江潭”之句,所以这一段河岸又称江潭或江暮潭。古代多以舟为远行工具,假如屈原是在河泊潭投江,那么司马迁为何船过河泊潭不吊,而要逆水行舟三十多里,到这里来吊屈原呢?

沉沙港和河泊潭也不是一地两名。汨罗江入口处,古时分为几条河道,这里是其中的一条,与湘江汇合。我认为古代狭窄的汨罗江在这里汇入宽阔的湘江,带来大量泥沙沉积而得名。史料上并无屈原在此投江的记载,距玉笥山屈原居住地也非常远,屈原怎么会跑到这里投江呢?

河泊潭在沉沙港与玉笥山之间,古河道弯弯曲曲,距玉笥山约三十华里,陆路不过十来里,应是屈原写作《九歌·河伯》之处。“伯”与“泊”土语谐音,古代涨水季节为一片水泊,鱼虾极多。至今登临北岸的凤凰山,极目远眺,仍能想象当年惊涛拍岸,烟波浩渺,鸥翔鱼跃,莲荷飘摇的壮景,引起人们的遐思,故屈原《河伯》中有“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和“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等句。

综上所述,我认为屈原在怀王朝被疏,引退汉北之时,就萌发了效法彭咸、申徒狄,投江殉国的意念,及至襄王朝被流放江南以后,此念愈坚。并由于他热恋乡土的爱国思想的驱使,选择了与他有密切关系的汨罗江畔作为自己的“故乡”、“首丘”,并在这里居住了相当长的时间,完成了《离骚》,写作了《九歌》和《九章》中的部分篇章,最后在他居住过的玉笥山前一段河道中自沉殉国。

(载《岳阳师专学报》1985年第三期,收入中国屈原学会主编,齐鲁书社1988年出版的《楚辞研究》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