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荷尔德林的精神发展过程中,早期出现了两股力量:一股是对绝对的哲学追求,另一股是对自身情感活动的敏锐感受。两者互相补充,互相阐发。绝对带上了情感的色彩,以至于支配一切的无条件的抽象精神,被理解为渴望远离痛苦的纯粹状态,渴望无限的生命内涵,渴望所有本质力量的和谐展现。情感采取了绝对的形式;它在生命感的沉浮中感受到世界法则的节奏,世界法则在生命感中获得知觉。因为,在荷尔德林那里,人被构想为形而上学过程中的一个节点,而不像歌德那样,被视为自然的个体单位。但是,随着这两股力量的互相充实,力量拥有者跟现实的关系变得困难起来。因为,绝对精神不再是理论原则,而是感知到的现实,它将更高的现实要求当作现实,于是成了现实的法官和敌人。世界力量在情感的活动中起作用,这样,情感在自己身上,比起在外部的现实中,比起在个别、偶然和有限中,更加有效地发现真实的东西。现实——人、习俗、世纪——的存在几乎只是以抵抗的形式显示,抵抗无限的寂静生命,抵抗更高等级的灵魂。
第三股力量加进来了,那就是抒情诗人的语言力量。如果说,在小说作家那里,语言运用是通过描写和说明对象使其呈现在图像中,那么,抒情诗人的语言——至少在当今这个时代——则是发自主体贯彻自我的表达。语言所言说的东西,在其言说的过程中不仅仅是对象,而且作为一种“生成”,[12]随着言说而消逝。但是,它在语言形成的过程中获得一种特殊的真实性,这种真实性与小说家呈现的真实性相比,其可信度丝毫不会减少。荷尔德林这种抒情诗呈现真实的能力自早期的诗歌起就不断增强。其力量恰恰在于表达那些在他看来必须比现实更真实的东西,在于表达灵魂的世界和无限。但是,他的艺术却因此使他更加远离现实。创作于图宾根的歌咏美、爱情、和谐以及类似主题的颂歌,用语言和图像构建了一个超现实的真实王国。紧跟着,写于《许佩里翁》之前的自然诗也有别于歌德笔下的“花草和山石”,诗中歌咏了自然的宁静和疗效,它们只是绝对的另一个名称而已。
荷尔德林在这种情况下开始写长篇小说,期待他转向现实是不可能的。他说写一部“希腊小说”,这只能意味着,小说从一开始就不涉及新的现实,而是涉及古希腊的美妙景象,用它作为背景。因为,正如自然一样,浸染着美、众神的热忱和共同精神的希腊国只是绝对的化身,充其量也只是一种历史现象。可以说,唯有希腊素材允许荷尔德林用最小的现实最大程度地揭示理想状态。他的目光转向了内心。自然与物质的东西,尽管被视为处于纯粹的形态与柔弱的转化中,然而一旦染上天堂的颜色,便如同马拉松和温泉关的英雄业绩,或者,如同神庙和大门的景象,“在那里,某一天必定曾有数以千计俊美的人互相致意问好”(页80)。小说中赞颂雅典的那段谈话的核心句如此说道:
自然是女祭司,而人是她的神,自然中的全部生命,她的每一种形态和每一种声音,都只是对其从属的神圣者发出的一声欣喜的回响。(页80)
这是一个有双重启发意义的句子。因为,唯心论对现实的颠倒——自然是人的回响,并非人是自然的回响——以及语言对旋律乃至节奏既透明又精确的形式的修辞作用,二者相互制约。[13]两者都服务于摆脱现实的精神化,它容纳了小说的全部内容。
然而,《许佩里翁》是一部小说,而不是诗,如果不是在某处有一个事实将素材与精神联系起来,那么,全部的精神化也就不能承受素材的必要虚构。小说中写道:
我终于有一次看见了它,我的心灵寻找的唯一,我切实感觉到的完美,我们将之搬到星空之上,我们把它推移到时间的终点。它在此,至上者,在人类天性(Menschennatur)与万物的周行中!(页49)
那就是第俄提玛,完美体现在她的身上。她的本质在荷尔德林的创作中是预先构思好的,可以无拘无束地接纳真实的第俄提玛。而这种本质的存在表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荷尔德林觉察到,绝对并不是起调节作用的理念,不是转世论的希望,不是渴望的梦,而是现实,这种现实在一个真实的人的存在中可以看到。因此,它用神灵显身的方式迎向这个人:“我维护了它的神圣!我像守护神一样承载着神性,它显现在我身上!”
绝对显现在一个真实的人身上。荷尔德林并不是如实地记录这个人的实际情况,而是将其作为有深刻寓意的事实来写。就这部小说而言,可由此得出双重的结论。许佩里翁无论遇到什么,衡量的标准都是第俄提玛经历过的存在(Sein)。同时,一切又都涉及她的此在(Dasein);世界有了她,将不再是过去那样。这个世界似乎被第俄提玛这个寓意事实所吸引,在Schein[表面/显现]这个词的双重意义上发生了转变:表面上,它似乎靠自身存在,实际上却是由中心的那团火显现出来。换言之:存在的事物与构想的事物,现实的东西与理想的东西,两者具有了审美的性质。但这种审美化不是从美化中获得,虽然形象上美化的特征显而易见,并在思念爱琴海沿岸及岛屿世界的图像中找到了需要的养分。它涉及万物的存在,包括小说描写的各种对象,直至[14]众神。许佩里翁的众神也是靠借来的光生存。他跟土耳其人斗争,希望建立新的国家而没有成功,他将这个国家称为第俄提玛的“复制品”。
一个人物形象由于在个体身上显示出绝对的真实性,从而将全部真实性吸引到自己身上,这该如何理解?荷尔德林后期作品中只有一个这样的人物,他是个神。其本质可以用一句话概括:这个神是纯粹的存在,但具有一个特定存在者的形态。因此,他总是超越他的所作所为;他“比其原野更大”,《和平庆典》(Friedensfeier)中如是说。尽管他能显现于存在者身上,却由于神的在场而失去了自身的真实性,从而具有了神的存在所产生的意义。这正是第俄提玛造成的效果。荷尔德林在这个人物形象中预示了神的本质,他似乎在试验未来创作众神的元素。
但第俄提玛毕竟是人。虽然荷尔德林试图将她提升并超越于凡人,但他必须赋予第俄提玛足够具体的人性,以便这种虚构保留可能的现实性。这项任务似乎是要在人类天性的限度内实现神化;如果人们还记得席勒的美学,那么,这项任务是不难完成的,在席勒的美学中,一个重要的思想是:完美的人性就是神性,而这就是美。荷尔德林甚至引用这个思想,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人一旦成其为人,他就是神,倘若是神,他就是美的。
事实上,他刻画了一个形象,这个形象不是通过个别的行为和特性表现为个体,而是通过总体的、任何时候都在场的存在表现为人,由此,她是美的。
但是,第俄提玛的美还不足以解决问题。因为,按照荷尔德林的说法,她并不是绝对的人,而是化身为人的绝对,通过她产生影响的,不是完美的人具有的形而上学的神性,而是真正的神性,这完全不同于有限的人。通过这个以及其他特点,第俄提玛在恩培多克勒之前已经预示了[15]荷尔德林的基督形象。因此,在谈及第俄提玛时,他会借用《约翰福音》第一章第10节的话“他在世界”。(1)也就是说,真正的任务不是神化,而是人化。根据席勒美学提出的论据甚至掩盖了真实的情况。这属于小说中某些尚未解决的奇特思想的残留物。
在现代小说的现实世界中安排具有神人本质的人物,这种任务似乎无法解决。荷尔德林其实并没有解决这项任务,而是绕过它,将叙述者放进去作为媒介。对于许佩里翁来说,第俄提玛既是神又是人,并且已经在这个世界中,那么,她到底是神还是人,有没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中,也就不再成为问题了。体验使不可统一的东西得到了协调,其权威性制约了可能与不可能。
从通向绝对的非现实化进程出发,我们发现,为了不否认这个进程而又使它回过来与真实联系在一起,需要一个既绝对又真实的人物,现在,我们看到,作者必须将自己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安排到故事中,这样,他的虚构力中才可能存在这么一个神人一体的人物。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形式是恰当的,同样,采用书信体也是合适的;这种形式虚构了心灵的共同领域,供人物诉说带来深切感受的事件。通过回顾历史进行讲述,可以让叙述者清楚地说明整个事件;因为,有待讲述的故事在开始叙述前已经结束了。在叙述者许佩里翁与被叙述者许佩里翁的持续对照中,存在着一种时间的整合,这样,历史既作为当今的现实前提,又作为陈述历史的精神前提,两者相互阐发。
这种布局得出的结果向我们解释了小说的历史地位。因为,在上述最重要的特征中,这部小说偏离了《少年维特的烦恼》以及英国书信体小说的结构。由此可以看到,决定叙事结构具有寓意的不是这种布局,而是唯心论哲学的思想结构。[16]此外,小说中探讨了唯心论哲学,这一点并不重要,尤其是,此处显示出意见的不一致,对此,我们后面还将讨论。
这部小说类似一种三层的结构体,一层是许佩里翁曾经有过的经历,一层是现在对这个经历的讲述,再一层是对过去经历的讲述的总的反思。每个层次都具有意识的形式,这种对过去经历的讲述的反思就成为对意识的意识的一种意识。这样,小说的艺术结构就形成了黑格尔后来说的“知识的自我认知”或“绝对知识”。其中包含着的黑格尔的“双重否定”也再次出现在小说中。因为,直接的感受——朋友和恋人的幸福和痛苦——被保存在叙述者认知的悲哀中,同样,也被保存在反思者形而上学的冷静中,这位反思者将自己托付给了宇宙“一致的、永恒的、炙热的生命”。
对于歌德时代的长篇小说,人们期待的是《维廉·麦斯特》那种类型,它或多或少会完整地呈现世界现实,至少会通过个性人物、社会形式、文化领域以及类似的事物作为象征。《许佩里翁》缺少外部事实的描述,其真实性完全体现在内心世界,其总体性不在于素材的完整,而在于对这个内心世界的辩证周密的构建。这在德语文学中独一无二,鉴于这种结构,这部小说可以称作形成中的唯心论哲学精神的诗学成果。再重复一遍,作出这样的评价,并不是因为荷尔德林在作品中说出的观念,也不是因为他进行唯心论的判断,而是因为唯心论“发生”在他这部艺术品中。
这部小说的结构,还可以从另外一个方面作出解释,在这里,我运用了康德的思想,并不是为了证明荷尔德林与其有直接的依赖关系——这甚至是有可能的——而只是为了刻画出精神史的情况。康德将时间理解为“内心感觉的形式”;我只是在时间的视野内——回忆、期待以及[17]当前的观察——觉察到自我。也就是说,时间预先构成了自我意识的形式,只有通过时间的延伸,我才理解到我之为我。在第一人称的小说中,当“我”讲述自己的时候,“我”也在试图理解自我。如果认识到,这种自我理解是通过时间实现的——这一点在“狂飙突进”诗人的宣言中可以感觉到,并且由康德在哲学上进行了表述——那么,小说中的“我”就只能在时间的角度下成为主题。方式看来有两种。一种是单个经历被塑造成自身有效的瞬间,另一种是连续的经历构成有秩序的整体,总体决定个体的意义。《维特》是前一种的例子,而《许佩里翁》是后一种的例子。维特即时写下的书信构成了小说的“瞬间”,而许佩里翁的书信是在回顾中进行连续的总的讲述,它们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发生在回忆者眼前的每一事件,无论是令人高兴的还是痛苦的,都被看作循环变化的必要瞬间,它来自永恒的本源又回到那里去。
在我看来,这种时间结构以及前面描述过的意识的三层辩证结构,与小说的内容相比,更能清楚地表明《许佩里翁》的历史位置,它一方面处在“狂飙突进”时期与古典时期之间,另一方面处在康德与黑格尔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