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本自传(译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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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

吉本回忆录

当我完成了一部辛苦撰写、终获成功的著作之后,如今在我的五十二岁上,我打算利用一部分闲暇时间,回顾一下个人文墨生活上的简单事务。这篇个人生活的叙事文章,必须以真实作为它的唯一可以推许的特点,这就是严肃一点的历史书所应具有的首要品质:赤裸裸的、不怕出丑的真实。文笔应当是质朴而且平易的。不过文笔是性格的映像;而认真写作的习惯,很可能不费什么经营或设计,就将技能和学问显示出来了。

我的动机是自娱,能自娱就使我得到了报偿。这批文稿倘使传送到某几位审慎而又宽容的朋友手里,我希望在我未能逃脱世人的批评或讥笑之前,暂时不要将它公开发表。

目前有一种了解并记录先人的热烈要求,流行得很广泛,因此使人想见,这种要求必然是人们思想上某种共同原则的影响所致。我们仿佛依托在祖宗身上而生活着;是虚荣心理致力扩展了这种虚构的生命长度,从中得到满足。我们的想象力永远在积极扩大自然给我们限定的狭隘圈子。一个人可能活到五十岁或一百岁;但我们怀着宗教与哲学所能提供的那种希望,跨越到了死后的年代。同时我们又将自身与先人联结起来,借以填充我们出世以前那个没有记载的空白。我们冷静一点的判断,对于因出身历史悠久的高门华族而产生的骄傲心理,往往只是减轻它而不是压制它的。讽刺家也许会讥笑,哲学家也许会劝诫;但是理智本身将尊重人类经验历来奉为神圣的那些成见和习惯。

在政府中,凡是出身高贵者可居于优越地位的地方,教育和实际事例总是在他们中间造成一种情操的庄严性和行为的合宜性,以后也将常常是这样;而由于他们自身和社会公众的尊重,又使他们的情操与行为不至于失去光彩。就我自己来说,要是我的家世可以追溯到一位将军、一位政治家或者一位著作作家的话,我就将以苗裔爱祖之心勤奋地研究他们的生平事迹。我们在考察历史事件的时候,凡有直接或间接涉及我们自身的,都会引起我们的好奇心;但在荣誉的评价上,我们应当懂得重视天赋才能胜过于幸运的赐予;应当尊敬我们祖先的最能促进社会利益的品质;还应当明白地宣示,一个国王的后裔,并不真正比一名用其著作启迪或悦乐现世的天才作家的子孙更为高贵。

据我看来,孔子的家族是世界上声名最盛的家族。我们欧洲的贵族和诸侯,经过八个或十个世纪的艰苦攀登,都在中世纪的黑暗中沉没了;可是在中国,孔子的后裔竟保持其安静的荣誉和永久的世袭地位达二千二百多年。这个家族的首脑,至今仍被视为圣贤的实在形象而受到君主和人民的崇仰。英国的斯宾塞家族,它的贵族地位一直是很出名的,更因马尔巴勒公爵征伐所得的战利品而提高了声誉;不过我劝他们把《仙后》[1]看作他们冠饰上最珍贵的珠宝。不朽的菲尔丁[2]出自丹拜伯爵那个后起的支派,他们把世系追溯到属于七世纪时阿尔萨斯公爵埃尔特里科的直系后裔的那些哈布斯堡伯爵。哈布斯堡家族的英格兰和日耳曼两个分支,气运大不相同:前者当到莱斯特郡的郡选议员和行政司法长官,是缓慢地上升到贵族的崇高地位的;后者当了日耳曼皇帝和西班牙国王,曾经威胁了旧世界的自由,侵夺了新世界的财宝。查理五世的后继者可能鄙夷他们的英格兰兄弟,但《汤姆·琼斯》的传奇,书中关于人类风俗的精巧描写,将比西班牙的埃斯科里亚尔宫殿和奥地利王室的帝国鹰徽留存得更为久远。

我愿意相信这种看法是合理的,或者至少是自然的,因为我自己对帝王事业不感兴趣;因为我从我的祖先那里所能承袭到的,既没有荣耀,也没有耻辱。不过简单老实地叙述一下我的生活,可以使我自己闲中取乐;但这种叙述不免叫我遭受谋求虚名的非难,而且也许非难得很有道理。然而,我可以从过去和当代的经验中作出判断,认为公众对于身后留有任何心灵图像的人,向来都是热切希望了解他们的:他们勤奋地搜集有关这些人物的点滴记录,如饥似渴地加以阅读;任何一类读者,都可以从与他们自身最相似的事迹中获得教训,或者取得榜样。

我的姓名日后也许会列入一部《英国名人传记集》的上千篇文章里,因此我必须想到,要介绍我的一系列思想和行动,没有人能像我自己那样完全合格了。我所崇奉的大师,如庄严的图阿努斯[3]和冷静的休谟,他们的权威性言论大概足以说明我这打算是充分有理的。我也不难就古往今来用各种方式描成自身画像的人物开出一份长长的名单来。这类画像往往是他们著作中最有趣的,有时还只有这一部分著作使人感到有兴趣。而且,只要描述真挚,我们对于这类个人往事记录的琐细或啰唆之处,也不大觉得讨厌。小普林尼、彼特拉克以及伊拉斯谟的生平事迹,是从他们自己留与世人的许多书简中表述出来的。蒙田和威廉·坦普尔爵士的小品文,使我们充分了解到这两位作家的家庭和胸襟。我们读到本佛奴多·切利尼的任性爱憎和科利·西伯的憨傻作乐,会莞尔而笑而无轻视之意。圣奥古斯丁和卢梭的忏悔录,揭示了人类心灵的秘密。博学的于埃所写的许多注解文字,比他的传道活动留存得更长久。哥尔多尼的回忆录,比他用意大利文所写的戏剧具有更真实的戏剧性。在惠斯顿和纽顿主教的性格和运气上,明显地标示了不信国教与信仰国教者的差别。甚至米夏埃尔·德·马罗勒和安东尼·伍德的迟钝性格,也从他们为人处世的忠实描写上获得了若干价值。[4]谦虚或伪装的一切效用,都不能迫使我遮掩住我可以比得上或者胜过上述人物中的某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