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山庄(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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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幽灵之路

埃丝特睡着的时候也好,醒来的时候也好,林肯郡宅子那边总在下雨。雨不停地下着,不分昼夜地淅沥、淅沥、淅沥,打在宽阔的石板道上,这条石板道就叫幽灵之路。林肯郡这儿的天气实在糟糕,就连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很难期望,天气有一天会再次放晴。这倒并不是说,当地这时候有一个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因为莱斯特爵士不在这儿(而且说实在的,就算他当时在这儿,他在这件事上也毫无办法);当时,他和夫人都在巴黎,于是寂静仿佛张开两只黑黝黝的翅膀,盘踞在切斯尼高地之上。

切斯尼高地的低级动物中,可能有一些想象活动。马厩里的马——那些长长的马厩全都造在一片红砖围墙的空院落里。那儿有一个塔楼,塔楼上又有一口大钟和一个钟面很大的时钟。附近的鸽子喜欢栖息在时钟的两边,似乎老在互相商议——马厩里的马也许有时心里也构思出一些天气晴朗的画面来。它们和那些马夫相比,也许是较为出色的画家。那匹毛色黑白相间的老马,一向以擅长越野驰骋而出名,这时候正转动它的大眼睛,朝马槽旁边的格子窗望去。它可能想起其他时期在那儿闪闪烁烁的那些嫩叶子,香气从那儿吹拂进来;它可能想和猎狗们好好奔跑一回。这当儿,马夫正在隔壁马房里打扫,老对着那把干草叉和桦木扫帚发愣。再说,那匹大灰马待的地方正对着门。门打开时,它有点儿烦躁地把笼头摇得嘎嘎作响,还如此渴望地竖起耳朵,转过头来。开门的人对它说道:“嘿,老灰,稳着!今儿谁也不要你!”大灰马可能跟马夫一样,完全知道这一点。马厩里一共拴着六匹马,看样子马儿都感到寂寞无聊,但是在阴雨的日子里,马房的门一关上后,它们可能会比下房里或是“戴德洛克纹章”酒馆这两个地方的人们彼此交谈得还要热闹;再不然甚至会到角落上那个单间里去陪伴一下(或许是宠宠)那匹小马来消磨光阴。

那头大猎犬也在院子里的狗窝内打盹儿,把那只大脑袋伏在前掌上;它也许想起了炎热的阳光。当时,马房的阴影不断地移动,使它感到很不耐烦,而且在白天的某一段时间里,还使它压根儿没有一个藏身之地,只好躲到自己屋子那一小片阴影里去,笔直地坐在那儿,喘着粗气,不耐烦地咆哮着,除了自身和那条链子外,非常想有件什么东西来撕咬撕咬。这时候,它半睡半醒,不住眨眼,也许是回想起从前宅子里高朋满座,车房里停满了马车,马厩里拴满了马,外屋里挤满了马夫,后来它对眼前的情况发生了怀疑,于是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接着,它不耐烦地抖了抖身子,精神上也许在咆哮说:“雨、雨、雨!老是下雨——这儿家里连一个人也没有!”它随即又走进去,闷闷不乐地打了个哈欠,又伏下身去。

猎园那边狗屋里的狗也是一样。它们一阵阵坐立不安;遇到风刮得很猛的时候,它们悲哀的吠声甚至连宅子里都可以听见。楼上、楼下或是夫人的寝室里都可以听见。尽管滴滴答答的雨点限制了它们的活动,但它们可能想象到自身在野外四处寻找猎物。那些拖着容易暴露出自身的尾巴的野兔,在树根旁的洞里钻出钻进;它们也许正十分活泼地想到那些和风吹拂,拂动着它们耳朵的日子,或是想到那些有又甜又嫩的植物可以啃啮的大好时节。养鸡场里那只火鸡因为不是一般的鸡,总感到伤心委屈(大概是快到圣诞节了[1]),也许是回想起夏季的那个清晨,它错误地跑上了一条两旁的树木全都被砍倒的小路,找到了一个谷仓和一些大麦。那只心怀不满的雌鹅,低下头去穿过那座古老的门道——门道有二十英尺高。倘若我们听得懂鹅嘎嘎叫的意思的话,它也许是在表示,它喜欢在晴朗的日子里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看着阳光把门道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

虽然如此,切斯尼高地在其他方面并不能唤起人们多少想象力。如果偶尔唤起一点儿的话,那也是像那个唤起回音的老地方发出的一点儿小声音那样,总可以追溯到很远,而且通常总会引出一些鬼怪神秘的传说来。

在林肯郡这儿,雨一直下得那么大、那么久,以致切斯尼高地的老管家朗斯韦尔太太好几次把眼镜摘下来擦擦,想看清楚有没有雨水打到窗玻璃上来。其实,朗斯韦尔太太听听雨声,就完全可以肯定雨还在下着,但是她耳朵聋得又相当厉害,没有什么能使她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一个高尚的老太太,生得漂亮、庄重,衣着十分整洁,她的脊背那么宽阔,胸衣[2]又那么宽大,因此要是她一朝去世,那么认识她的人即使发现她的紧身褡原来是一个老式的家用宽大炉格,他们一定也不会感到惊奇。天气对朗斯韦尔太太没有多大影响。不论天气好坏,那所房子反正总坐落在那儿,就像她所说的那样,这所房子“才是她照看的东西”。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在楼下的一条边廊上,那儿有一扇弓形窗子,朝外能看到一个平坦的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棵平整的圆顶树木和一块平整的圆石头,就仿佛那些树木要和那些石头玩地滚球游戏似的),心里想着这整所房子。她偶尔可以把房子全部打开,在里面不安地忙上一阵子,可是眼下房子却关闭起来,雄伟地盘踞在朗斯韦尔太太那宽阔包铁的胸膛里酣睡。

虽然朗斯韦尔太太在这儿不过待了五十年,但是很难想象,甚至不可能想象,切斯尼高地能够没有朗斯韦尔太太。要是你在这个阴雨天问她在这儿住了多久,她就会回答说:“靠着老天保佑,要是我能活到下星期二,那么我就在这儿住了五十年三个月两星期了。”朗斯韦尔先生去世之前,梳辫子那种时髦风气还盛行了一阵子,他很谦逊地把自己的辫子(要是他把辫子带在身边的话)藏在猎园墓地靠近那个霉烂的门廊的一个角落里。他是在这个集镇上出生的,他的年轻的寡妇也是如此。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逐步上升,是从上一代的莱斯特爵士在世时就开始了。她是从安排茶点饮料的工作做起的。

戴德洛克家目前的继承人,是一位非常好的主人。他认为,所有他的仆人全都不该有任何个性、意图或主张;他深信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去除他们在这些方面的任何需要的。要是他发现了与此相反的情况,他干脆会吓得目瞪口呆——而且除非是奄奄一息、一命归西外,很可能一辈子也康复不了。但是他仍旧是一位极好的主人,认为这样子是他保持主人身份的一部分。他非常喜欢朗斯韦尔太太,说她是一个最应受尊重、最可信赖的女人。每逢他到切斯尼高地来,或是离开这儿的时候,他总要和她握握手;要是他得了重病,出了事故,被马车撞倒、压伤了,或是处在一个不利于一个姓戴德洛克的人的境地,那么他总会说(倘若他还能说话的话):“别管我,叫朗斯韦尔太太来!”因为他感到,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在这种紧急情况里,只有和朗斯韦尔太太在一起才办得到。

朗斯韦尔太太也有她痛苦为难之处。她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不听管教,出去当了兵,从此就没有再回来。就连今天,朗斯韦尔太太每提到他,两只手就会变得不知所措。每当她说,他是一个多么有出息的小伙子,多么帅的小伙子,多么活泼、愉快、机灵的小伙子时,她原来合抱在胸衣前的双手立刻就张开,激动地挥舞起来。她的另一个儿子,本来在切斯尼高地可以有吃有穿有住处的,而且到合适的时候也会当上大管家,但是,当他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用小锅做蒸汽机,喜欢使鸟儿不费什么力就可以吸到水。他用水压力的原理设计了一种十分巧妙的装置去帮助鸟儿们,因此一只口干了的金丝雀确实只要用翅膀顶一顶转轮,就可以喝到水了。这种爱好使朗斯韦尔太太心里非常不安。她以一位母亲的十分苦恼的心情认为,这是走向沃特·泰勒的道路,因为她心里明白,莱斯特爵士有一种总的看法,认为凡是喜欢那种少不了煤烟和一座高烟囱行业的人,就有可能走上那样一条道路。可是这个注定要倒霉的逆子(他在其他方面,一贯是一个和蔼可亲而不屈不挠的小伙子),等长大起来后,丝毫也没有从善的迹象;相反的,他竟然造了一个动力织布机的模型。这一来,他母亲不得不淌眼抹泪地向爵士诉说儿子的堕落下贱。“朗斯韦尔太太,”莱斯特爵士说,“我一向不赞成在任何问题上跟任何人争论,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你最好把你那孩子打发走,最好把他送进什么工厂去。我想,北方那片产铁地区,对于一个有这种癖好的小伙子来说,倒是个合适的地方。”于是他到北方去了,在北方长大起来。要是莱斯特·戴德洛克爵士在他上切斯尼高地来探望母亲时见到他,或是后来曾经想到他时,有一点是肯定的,爵士仅仅把他当作那一大伙千百个肤色黝黑、冷酷无情的阴谋者之一。他们每星期总有两三个晚上,点着火把出去胡作非为[3]

虽然如此,朗斯韦尔太太的儿子,随着年龄和手艺的增进,长大起来了。他已经成家立业,还给朗斯韦尔太太生了一个孙子。这个孙子当学徒期满以后,为了在生活中未来的发展,被送到遥远的外国去深造,现在已经学习结束,返回家乡。这一天,他正在切斯尼高地朗斯韦尔太太的房间里,靠着壁炉架站在那儿。

“我已经说过好多遍,瓦特,我看见你很高兴!现在我再说一遍,我看见你很高兴,瓦特!”朗斯韦尔太太说,“你是一个长得很帅的年轻小伙子,很像你那可怜的乔治叔叔。唉!”朗斯韦尔太太和平时一样,一提到他,两只手就不知所措地挥动起来。

“奶奶,人家说我像我爹。”

“亲爱的,你也像他,可是更像你那可怜的乔治叔叔!说到你亲爱的爹,”朗斯韦尔太太又把两手合抱在胸前,“他好吗?”

“他各方面全都好极啦,奶奶。”

“谢天谢地!”朗斯韦尔太太很喜欢她的儿子,但是对儿子又有一种痛心的感觉——就仿佛他本来是一个非常光荣的军人,现在竟然投到敌人方面去了。

“他过得很快活吗?”她问。

“很快活。”

“谢天谢地!这么说,他把你抚养大了,让你学他那一行,还把你送到外国去学习,等等?唔,他最知道该怎么办啦。也许除了切斯尼高地,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不过我也岁数不小啦,我也见过了很不少体面的人物!”

“奶奶,”年轻人更换了话题说,“我刚才在您这儿碰见的那姑娘真美。您管她叫罗莎,是吗?”

“是的,孩子。她是村里一个寡妇的女儿。如今要训练好一个女佣可不容易,所以在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我就让她来跟着我。她很聪明,学起来可快啦,慢慢准会干得很出色。她已经会领客人参观这所房子啦,而且做得还不错。她跟我一块儿住,跟我同桌吃饭。”

“我希望我没有把她吓走吧?”

“我想,她管保以为咱们要谈家里的事情呢。她为人很谦虚。谦虚对年轻姑娘说来,是一种美德。只是如今,”朗斯韦尔太太说,一面把胸衣挺到最大的地步,“谦虚的人越来越少啦!”

年轻人低下头,表示同意她这番经验之谈。朗斯韦尔太太忽然凝神细听。

“有马车的声音!”她说,陪伴着她的年轻人早就听见了,“天哪,这样的天气,是谁来啦?”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进来!”一个黑眼睛、黑头发的腼腆的乡村美人儿走了进来,她年纪很轻,脸色娇艳而红润,打在她头发上的雨水,看上去就像刚摘下来的一朵鲜花上的露珠那样。

“是谁来啦,罗莎?”朗斯韦尔太太问。

“是两个坐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来的青年人,太太,他们想参观一下房子——”看到女管家表示不同意的手势,她连忙回答道,“是呀,请您听我说,我已经对他们这么说了!我刚才到大门口去告诉了他们,今儿日子不对,时间也不对,可是那个赶车的年轻人在雨里摘下帽子,央告我把这张名片交给您。”

“亲爱的瓦特,你来念一念。”女管家说。

罗莎把名片递给他的时候,显得很害羞,名片掉到了他们之间的地上。两个人全连忙弯下腰去捡,脑门子几乎碰到了一块儿。罗莎更感到害羞了。

“格皮先生”——名片上就印着这几个字。

“格皮!”朗斯韦尔太太重复了一遍,“格皮先生!胡闹,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姓!”

“对不住,这一点他对我说啦!”罗莎说,“不过他说,他和另外那位年轻的绅士是昨儿晚上刚从伦敦坐邮车来的;他们是来参加今儿早上离这儿十英里处举行的治安推事会议的。他们的事情很快就办完了。因为他们时常听人提起切斯尼高地,而且他们这会儿又实在没有事情做,所以就冒着雨上这儿来想参观一下。他们都是律师。他说他不是塔金霍恩先生事务所的人,不过倘有必要的话,他相信,他可以提一下塔金霍恩先生的姓名。”罗莎把话说完,发现自己滔滔不绝地讲了老半天,变得更加害臊了。

话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塔金霍恩先生是和这地方有着密切关系的,而且据认为还替朗斯韦尔太太写下了遗嘱。老太太听完那番话后,心肠软了下来,同意赏个脸,让客人进来参观一下,这样把罗莎打发走了。这时候,她的孙儿忽然也想参观一下这所房子,便提出要跟他们一块儿去。祖母听说孙子竟然也有这种兴致,心里高兴起来,也陪他一块儿去了,不过,给孙子说句公道话,他倒是非常不愿意麻烦她的。

“非常感谢你,太太!”格皮先生说,一边在大厅里把淋湿了的厚呢大衣脱下来,“你知道,我们伦敦的律师是不常出来的;我们一出来,就想充分利用一下这机会。”

老管家带着一种殷勤而严肃的风度,朝那座大楼梯摆了一下手。格皮先生和他的朋友跟在罗莎的身后,朗斯韦尔太太和孙子又跟在他们后面,一个年轻的园丁走在最前面去把百叶窗打开。

像人们通常参观一所房子那样,格皮先生和他的朋友还没有开始参观,就已经感到精疲力竭了。他们在不该多待的地方逗留了老半天,不必多看的东西又看了好久,以致该注意的东西反而没有注意到;打开的房门越来越多,他们就露出了极为沮丧的神气,张开嘴呆呆地看看,显然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们每走进一间房,朗斯韦尔太太(她跟这所房子一样,显得非常方正)总独自一人找个窗座或是这样的角落休息一下,一面庄重而赞同地听着罗莎解说,她的孙子也聚精会神地听着解说,因此罗莎变得更为害羞——也就更美了。这样,他们从一间房走进另一间房。当年轻的园丁让光线射进房来时,戴德洛克家祖先们的画像就显现出了几分钟;而当园丁把光线重新遮起来后,戴德洛克家的祖先们就又被送回坟墓去了。在深感苦恼的格皮先生和他的极为沮丧的朋友看来,戴德洛克家的祖先好像就没完没了,这个家族的了不起,似乎就在于七百多年来,他们代代相传,从没有做过什么使自己显赫的大事。

就连切斯尼高地那间长长的客厅,也没能使格皮先生振作起精神来。他的情绪如此低落,一到门口竟然萎靡不振,几乎不想进去了。可是壁炉台上面有一幅当时很流行的画家画的肖像,使他简直像着了魔那样。他一刹那便恢复过精神来,异常感兴趣地睁大了两眼,注视着那幅肖像画,似乎被那幅肖像画迷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哟!”格皮先生说,“这位是谁?”

“壁炉台上面这幅画,”罗莎说,“是现在的戴德洛克夫人的肖像。大伙儿都说这幅画像画得像极啦,是那位画家最出色的作品。”

“真没想到!”格皮先生惊愕地凝视着他的朋友说,“我仿佛瞧见过她似的。不过我知道这位夫人!小姐,这幅画像制过版吗?”

“这幅画像从来没有制过版。莱斯特爵士一向不答应这么做。”

“咦!”格皮先生压低声音说,“真是奇怪,我对这幅画像怎么会这么熟悉!原来这就是戴德洛克夫人!”

“右边那幅画像是现在的莱斯特·戴德洛克爵士。左边那幅是他的父亲,已经去世的莱斯特爵士。”

格皮先生不再看那两位大人物了。“我真不明白,”他又凝视着那幅肖像这么说,“我怎么会这么熟悉这幅画像!真见鬼!”格皮先生四下看了看,又说道,“我大概一定在梦里见过这幅画像!”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对格皮先生做的梦特别感兴趣,因此也就没有人追问是否有可能做这样一场梦了。但是他仍旧被那幅肖像如此吸引住,因此一动不动地站在肖像前面,直到年轻的园丁把百叶窗关上。他茫然地走出客厅。那种茫然的神情尽管很奇怪,却也足以取代原先的那份好奇心。他跟着别人走进接下去的一连串房间,脸上带着一种困惑不解的神情,仿佛他又在四处寻找戴德洛克夫人似的。

他再也看不到她了。他看了她那几间房。那几间房因为非常优美,所以总是最后才领客人去参观。他从夫人前不久望出去的那几扇窗子里望着窗外。这种天气曾经使她厌烦得要命。凡事总有终止的时候——就连人们煞费苦心去参观的房子也是如此。其实人们往往还没有开始参观就已经厌倦了。最后,他们参观完毕,那个娇艳的乡村美人儿也介绍完毕。她的结束语通常总是这样:

“下边那条石板道客人们见了全都喜欢。根据这个家族的一个古老传说,这条石板道叫作幽灵之路。”

“是吗?”格皮先生说,显出非常想知道的样子,“什么传说,小姐?是跟一幅画像有关吗?”

“请把传说讲给我们听听,成吗?”瓦特低声说。

“我也不知道这个传说,先生。”罗莎显得更害羞了。

“这个传说是不讲给客人听的;我们几乎已经全忘啦,”老管家走上前来这么说,“那只不过是一则家庭逸事罢了。”

“太太,请您原谅,我想再问一下,这个传说是不是跟一幅画像有关系,”格皮先生说,“因为,我可以恳切地告诉您,我越去多想那幅画像,就越觉得我熟悉它,尽管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熟悉它的!”

这个传说跟任何一幅画像都毫无关系,这一点老管家可以保证。格皮先生对她这项保证表示感激,同时对这次接待总的说来,也表示感激。他和他的朋友告辞离开,由那个年轻的园丁领着从另一座楼走了下去,不一会儿就听见他们乘车驶走了。那会儿已是黄昏时分。朗斯韦尔太太深信,这两个年轻人言行谨慎,不会乱说,所以可以告诉他们,这条石板道怎么会得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名字。她在那扇很快黑下来的窗子旁边一把大椅子上坐下,把这件逸事讲给他们听:

“亲爱的孩子,在查理一世[4]那个邪恶的时代里——我当然是指那些乱民联合起来造反,反对那位英明国王的那个时代——莫伯里·戴德洛克爵士当时是切斯尼高地的主人。在那些日子以前,这个家族中有没有闹过鬼,我可说不上来。我想,很可能闹过。”

朗斯韦尔太太持有这样的看法,因为她认为,一户这样古老而显赫的人家,家里闹鬼是很正常的。她把闹鬼看成是上层阶级的一种特权,是名门望族的一种高雅的特征,普通老百姓是碰不上的。

“我得说,”朗斯韦尔太太说下去,“莫伯里·戴德洛克爵士是拥护那位升入天国的殉难者的[5]。但是据说,他夫人的血管里可没有这种家庭血液。她赞成造反的一方。有人说,她有些亲戚是站在查理国王的敌人方面的。她一直和他们通信联系,向他们提供消息。据说,遇到有效忠王室的乡绅上这儿来开会时,夫人总藏在他们会议室的门外,近得使他们根本想不到。瓦特,你听见好像有人在石板道上走过去的声音没有?”

罗莎朝老管家凑近了点儿。

“我听见雨点打在石板上的声音,”那个年轻人回答,“我还听见一种奇怪的回声——我想是一种回声——很像一个瘸子一拐一拐地走路的声音。”

老管家庄重地点点头,接着说道:

“部分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这种分歧,部分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莫伯里爵士和他的夫人生活很不融洽。她是一个性气高傲的女人。他们两人在年龄和性格方面都不相配,又没有子女来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冲突。她有个心爱的弟弟,是一位年轻的绅士,在内战时阵亡了(被莫伯里爵士的近亲打死的),她的情绪如此激动。从那以后,她就痛恨起她丈夫的家族来。每当戴德洛克家的人为了国王的事业,准备从切斯尼高地出发时,据传说,她曾经不止一次趁夜深人静时,悄悄下楼到马厩去,把他们的马弄瘸了。据传说,有一次,也是在深夜,她丈夫看见她溜下楼梯,就跟着她到马厩去,他那匹心爱的马就拴在那儿。他当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接下去是一场挣扎,或者是她摔到了地上,再不然也许是因为马受了惊,踢到了她,她的髋关节扭坏了。从那时起,她就变得一天比一天憔悴。”

老管家压低了声音,低得跟耳语差不多。

“她原来是一位身材苗条、举止高贵的夫人。可是她从没有抱怨过这次不幸事故,从没有向任何人说她怎么会成为瘸子的,也没有说过她多么痛苦,但是一天天,她都试着在那条石板道上练走路。晴天也好,阴天也好,她总扶着石头栏杆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而且一天天愈来愈困难。后来,有天下午,她的丈夫(自从那天夜晚以后,不论人家怎么劝说,她始终没肯开口跟他说话)站在朝南的一扇大窗子前边,看见她跌倒在地。他赶紧下去扶她,但是当他弯下身去时,她拒绝了他的搀扶,并且冷冷地盯视着他,说道:‘我就死在这儿,死在我练走的地方。我死后虽然躺在坟墓里,可我还要在这儿走。我将来也要在这儿走,直走到这个家庭失去了它的傲慢自大,变得谦虚恭顺为止。等这个家庭碰上什么不幸事故或者丢丑现眼时,让戴德洛克家的人听听我的脚步声吧!’”

瓦特望着罗莎。罗莎在不断加深的暮色中低头望着地面,既有点儿吃惊,又有点儿害羞。

“那天,她当场就死去了。从那时候起,”朗斯韦尔太太说,“这个名称——幽灵之路——就传下来。如果这种脚步声是一种回声,那么这种回声只在天黑以后才听得见,而且往往有很长一段时间又什么也听不见。不过这种回声时时还会回来,而且只要这个家庭有人生病或去世,那么你一定就会听见这种回声。”

“——还有丢脸的事呢,奶奶——”瓦特说。

“切斯尼高地从来没有碰上什么丢脸的事。”管家回答。

她的孙子道歉说:“不错。不错。”

“故事就是这样。不论这声音到底是什么,它总是一种使人担心发愁的声音,”朗斯韦尔太太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而且叫人注意到的一点就是:这声音叫你非听见不可。现在的这位夫人是个什么也不怕的人,不过她也承认,只要这声音一响,你就一定听得见。你无法把这声音掩盖起来。瓦特,你身后有一座高大的法国钟(是故意放在那儿的)。这钟走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响,还会奏音乐。你知道这类东西是怎么摆弄的吗?”

“大概知道,奶奶。”

“你把钟拧上。”

瓦特把钟拧上了——钟又奏音乐,又嘀嗒嘀嗒地响着。

“现在,上这儿来,”管家说,“上这儿来,孩子,到夫人的床头这边来。我不知道,天色是不是已经全黑了,不过你听!你透过音乐,透过钟摆声和其他一切的声音,能听到石板道上的那个声音吗?”

“不错,我能听见!”

“夫人也这么说。”


[1] 欧洲人过圣诞节总吃火鸡,所以这么说。

[2] 胸衣:西方人胸部的一种饰物,十五、十六世纪时男女均用,后来仅妇女使用。

[3] 作者这儿是暗暗提到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在英国开始的宪章主义运动。

[4] 查理一世(1600—1649):英国斯图亚特王朝国王。他对抗国会,压迫清教徒,引起内战,战败后被民众处死。

[5] 指查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