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宾至如归
那天天气非常晴朗。在我们往西驶去时,天气变得更为晴朗。我们在灿烂的阳光下、清新的空气中向前驶行,对于那一大片街道、那琳琅满目的店铺、熙来攘往的车辆、络绎不绝的行人全都感到越来越惊奇。那些行人似乎都给这么晴朗的好天气吸引到外面街道上来,活像五颜六色的花朵似的。不一会儿,我们开始驶离了这座美妙的大城市,穿过一片片郊区。在我看来,这些郊区本身就可以形成一座相当大的城镇。最后,我们又驶上了一条地道的乡村大路,有风车,有干草场,里程碑,农民的大车,还有陈腐的干草气息、摇摇晃晃的指路牌、马槽、树木、田野和一排排灌木丛。眺望眼前苍翠的景色,再回顾后面宏伟的京城,真使人心神愉快。一辆套着几匹骏马的大车从旁边驶过,那些马全都披着通红的马衣,挂着响亮的铃铛,发出悦耳动听的音乐来。这时候,我相信我们三人全都会跟着铃声歌唱起来,因为周围环境的影响那么令人欢快啊!
“这一路上一直叫我想起那个和我同名的人惠廷顿[1],”理查德说,“那辆大车更加深了我的这种感受。喂!怎么回事?”
这时,我们停下来,那辆大车也停下了。马儿站住以后,音乐声也变了,成为一种低沉、柔和的丁零零声音,只是在马儿昂起头来或抖动身子时,才发出一阵短促的铃声。
“我们左边那匹马上的驭手正回过头来看那个赶大车的,”理查德说,“那个赶大车的现在又掉过头来找我们啦。”“你好,朋友!”那个赶大车的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车门外。“瞧呀,这可是一件怪事!”理查德仔细瞅着那个人,又说了一句,“艾达,他的帽子上写有你的姓名!”
按实说,他的帽子上写有我们所有人的姓名,原来插在帽带上有三封短信:一封给艾达,一封给理查德,一封给我。那个赶大车的,先把姓名大声念了一遍,然后把短信一封一封交给我们。理查德问他这些信是谁让他送来的,他简单地回答道:“我们东家,先生。”接着,他又戴上帽子(那顶帽子像一只软绵绵的碗),把马鞭啪地一挥,重新奏起了他的音乐,悦耳动听地驶走了。
“那是贾戴斯先生的大车吗?”理查德问我们左边那匹马上的驭手。
“是,先生,”他回答说,“上伦敦去。”
我们把短信打开。三封短信全都相同,字迹清晰有力,内容如下:
亲爱的:希望我们会面时,可以随便一点儿,双方都没有什么拘束。因此我提议,我们应当像老朋友那样会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对你来说,可能会轻松一点儿,而对我来说,则肯定是如此。祝好。
约翰·贾戴斯
和我的两位同伴相比起来,我对这也许没有多少理由感到惊奇,因为我始终还没有机会感谢这位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的恩人和我在世上的唯一依靠者。我先前并没有考虑过我该怎样感谢他,因为我那份感激之情如此深厚地埋藏在心底里,很难表达出来,可是现在我开始考虑,我如何能会见他而又不向他表示感谢呢?我觉得这实在很为难。
这些短信在理查德和艾达的心里不知不觉地勾起了一个共同的印象。那就是:他们的表兄贾戴斯不论做了什么好事,倘若人家向他道谢,他却承受不了。他宁愿采取一些极为古怪的方法来躲避开,甚至逃之夭夭,也不愿接受人家的谢意。艾达依稀模糊地记得,小时候听她妈妈说过,贾戴斯有一次为她妈妈做了一件异常慷慨的事,等她到他家去道谢时,他恰巧从一扇窗子里看见她朝门口走来,竟然立刻从后门溜走了,一连三个月都杳无音讯。这番讲话引得我们就这个话题大谈起来。真格的,我们谈了一整天,简直没有谈什么别的事。倘使我们偶尔谈到什么别的话题,我们也很快就又扯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三个人都在猜想,那所房子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那儿,是不是一到那儿就能见到贾戴斯先生,还是要耽搁一会儿,以及他会对我们说点儿什么,而我们又该对他说点儿什么。凡此种种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默想着。
道路就马儿来说陡峭难走,不过车道旁的小路一般全都不错,所以一遇到山冈,我们总下车步行;我们乐意这么做,因此到了山顶的平地上时,还继续步行。到了巴纳特[2],另外有几匹马在那儿等候着我们,但是由于刚刚喂饱了它们,我们只好稍加等候。我们于是在马车到来前,先到一片公共牧场和一片古战场[3]上去精神抖擞地走了一长段路。这些耽搁使旅程变得很长,因此还没有抵达圣奥尔本斯[4](我们知道,荒凉山庄就在那个市附近),短暂的白昼已经过去,漫长的黑夜很快就降临了。
这时候,我们感到非常焦急和不安。就连理查德都承认,在车子沿着古老的石子街道咔嚓咔嚓地向前驶行时,他也有一种荒唐的愿望,想坐着车子返回伦敦去。至于艾达和我,尽管理查德十分细心地帮我们把身子裹好,但是夜里寒风凛冽、凝霜结冰,我们还是冻得浑身哆嗦。当我们离开那个镇市,转过一个拐角处时,理查德告诉我们,那个早就对我们过大的期望表示同情的左边那匹马上的驭手,正转过身来朝我们点点头,艾达和我于是在车上站起身(理查德扶着艾达,怕她摔倒),朝周围的旷野和星光灿烂的夜色凝视,找寻我们的目的地。在我们前面一座小山的山顶上,有一个闪闪烁烁的亮光,赶车人用鞭子指着那亮光,喊道:“那就是荒凉山庄!”随即赶着马跑了起来,尽管是上坡路,车子还是驶行得很快,车轮带起来的尘土还是在我们头上飞扬,就像水车喷起的水珠似的。那个亮光忽隐忽现,有时在前边,有时又不见了。我们转进了一条两旁都是树木的林荫道,向灯光闪闪的那地方驶去。灯光是从一所看似老式的房子的窗户里射出来的,房子正面的屋顶上有三个尖顶,门廊前面还有一条环形的车道。我们的车子停下时,有个铃声响了起来。铃声在那个寂静的夜晚听来很深沉,远处传来了狗吠声;一道亮光从敞开的门里射了出来,跑热了的马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们的心也快速地怦怦跳着。这当儿,我们都相当慌乱地下了车。
“艾达,亲爱的,埃丝特,亲爱的,欢迎你们。瞧见你们真高兴!理克[5],要是我能腾出一只手来,我一定和你握手!”
那位绅士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清晰、爽朗而殷勤。他一条胳膊搂着艾达的腰,另一条搂着我的,像慈父般吻了吻我们俩,然后领着我们穿过了门厅,来到了一间小房里,房里炉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火光把房间映得一片通红。他到这儿又吻了我们一次,然后放开我们,叫我们在一张已经拖到壁炉前边的沙发上并排坐下。我当时觉得,如果我们稍许流露出一点儿感激之情,他一定就会马上逃走。
“瞧,理克,”他说,“现在,我的手腾出来了。恳切地说上一两句话比讲上一大篇话还管用。我瞧见你,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你现在到家啦。烤烤火吧!”
理查德带着自然流露出的恭敬与坦率情绪,握住了他的两手,连连地说(尽管他说得很恳切,我还是非常担心,唯恐贾戴斯先生会突然逃得不见了):“您真太好啦,表哥!我们非常感激您!”接着,理查德把帽子和外衣放在一旁,走到炉火前来。
“你还喜欢这次长途旅行吗?你喜欢杰利比太太吗,亲爱的?”贾戴斯先生对艾达说。
在艾达回答他的时候,我(不用说,我是怀着莫大的好奇心)向他脸上瞥了一眼。那是一张端庄、爽朗、敏捷而富于表情的脸。头发呈铁灰色,略带一些银丝。我认为他已经接近六十而不是五十岁,不过他身材笔直、精神饱满、体格壮健。从他一开始对我们说话时起,他的嗓音就在我的脑海里引起了一种我无法说明的联想,但是现在他举止中突然显露出的某种神气,他眼睛里的一种愉快神情,使我忽然一下想起六年前那个难忘的日子。在我前往里丁时,我在驿站马车上碰见的那位绅士。我肯定那个人就是他。我一生从来也没像现在发现了这个事实后这般惊慌害怕,因为他这时也瞥见了我的目光,似乎看透了我在想些什么。他朝门口那望了一眼,因此我心里想,他这一回准要逃走了。
然而,我可以很高兴地说,他待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还问我觉得杰利比太太这个人怎么样。
“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非洲的事情上了,先生。”我说。
“真太好啦!”贾戴斯先生回答,“不过你回答我时就像艾达一样。”我实际上并没有听见艾达说些什么。“我知道你们心里全在想着一件别的事。”
“我们倒是认为,”我说,同时瞥了理查德和艾达一眼,他俩的眼神全示意我说下去,“杰利比太太对家务也许不太在意。”
“真糟!”贾戴斯先生喊起来。
我又大大吃了一惊。
“得啦!我要知道你们心里真是怎么想的,亲爱的。我让你们上那儿去,可能是有用意的。”
“我们认为,”我支支吾吾地说,“也许,凡事首先要从对家庭的责任开始才是正理,先生。或许,倘若不注意或忽略了这方面的责任,那么即使承担起了其他的责任,可能也取代不了它。”
“杰利比家的那些孩子,”理查德这么说了来给我解围,“说实在的——我不能不说出这些激烈的话来,表哥——他们的情况全糟糕透啦。”
“杰利比太太的用意倒是不错,”贾戴斯先生急匆匆地说,“刮东风了。”
“刮北风,先生,我们上这儿来的时候就刮北风。”理查德说。
“亲爱的理克,”贾戴斯先生说,一边拨了拨火,“我敢打赌,现在刮的是东风,要不也马上就要刮东风啦。每逢刮东风时,我总感到不太舒服。”
“您有风湿病吗,表哥?”理查德说。
“可能是,理克。我看是风湿病。这么说,杰利比家的孩子们——我也怀疑,他们的情况——噢,上帝啊,不错,现在是刮东风啦!”贾戴斯先生说。
他琢磨不定地来回踱了两三圈,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些话来。同时他一手拿着拨火棍,一手搔着头,一副既和蔼又烦恼的样子,看来那么古怪、那么可爱,因此我相信,我们简直找不出任何语言来表达我们多么喜欢他了。他一手挽着艾达,一手挽着我,又吩咐理查德拿一支蜡烛过来,准备领头朝外走,突然一下又拉着我们全退回来。
“杰利比家的那些孩子,你们难道不能——你们难道没有——咳,要是天上掉下小糖果来,掉下三角形的树莓馅饼或是这一类的东西来,那就好啦!”贾戴斯先生说。
“哦,表哥——!”艾达急忙开口说。
“很好,亲爱的人儿,我喜欢表哥这个称呼,我看,最好管我叫约翰表哥。”
“那么,约翰表哥!——”艾达边笑,边又开口说。
“哈哈!真好!”贾戴斯先生十分高兴地说,“听起来也非常自然。亲爱的,你要说什么?”
“比掉下您刚才说的那些东西都好,天上掉下了埃丝特来给他们。”
“哦?”贾戴斯先生说,“埃丝特做了点儿什么呢?”
“哟,约翰表哥,”艾达说,一面双手抓着他的胳膊,一面又从他身旁向我摇着头——因为我想叫她不要说下去,“埃丝特一到,马上就成了孩子们的朋友。她照护他们,哄他们睡觉,给他们洗脸、穿衣,讲故事给他们听,叫他们不要吵闹,还买礼品给他们”——我亲爱的姑娘啊!我不过在皮匹给找回来后,带他出去买了一只小小的木马而已!——“还有,约翰表哥,她使可怜的卡罗林,那个最大的孩子,心肠大大柔和下来,而且对我非常体贴、非常亲切!——不,不,你可以不承认,亲爱的埃丝特!不过你知道,你知道,这些全都是事实!”
这位热忱可爱的人儿,从她那约翰表哥的身旁探过身来,吻了我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望望他的脸,大胆地说道:“不管怎么说,约翰表哥,我得谢谢您,给我找了这么一位女伴。”我觉得她仿佛存心挑动他,要逼着他溜走似的。但是他并没有溜走。
“你刚才说刮什么风来着,理克?”贾戴斯先生问。
“我们上这儿来的时候,刮的是北风,表哥。”
“你说得对。这不是东风。是我弄错了。来,姑娘们,来看看你们的家吧!”
这是一所那种不大合乎常规,但很讨人喜欢的房子。在这儿你从一间房走出来,上另一间房里去,总得上下几级台阶;到你以为已经看遍了所有的房间后,你会又看到一些其他的房间;这儿有许许多多小门厅和走廊;你还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一些更为古老的、农舍般的屋子,装有格构式窗子,苍翠的攀藤植物从窗外爬了进来。我们最先进去的那一间是我的房间,就是这种类型的,屋顶一起一伏,房间里的墙角落比我后来在其他房间里数到的都多。房里有一个烟囱管(壁炉炉床里这时正烧着一堆木柴),周围全用洁白的瓷砖砌起来,每块瓷砖都反映出一小团明亮的火光。从这间房走出去,你走下两级台阶,就进入了一间精致的小起居室,望出去是一片花圃;这个起居室从此就归艾达和我合用。从这儿走出去,你走上三级台阶,就进入了艾达的卧室。这儿有一扇精美、宽阔的窗户,俯瞰着一片美丽的景色(我们当时只看到繁星下面的一大片黑夜)。这扇窗户有一个凹进去的窗座,要是三个亲爱的艾达同时待在里面,再加上一把弹簧锁,那么外面就一点儿也看不出。走出这间卧室,进入了一条小走廊,其他的好房间(只有两间)全通入这条走廊;从这儿沿着一座一级一级不高、转折很多的(由于楼梯不长,所以显得转折很多)小楼梯往下走,就进入了门厅。但是如果你不从艾达的房门走出去,回到我的房间里来,并且从方才进来的那扇门走出去,走上几级从楼梯上意想不到地分出去的弯弯曲曲的台阶,你就会在那些过道上走迷了方向。过道上摆了一些轧布机、三角形桌子和一把印度产的椅子。这把椅子也可以算是沙发、箱子和床,而且不管是沙发、箱子和床,看起来都既像是一个竹架子,又像是一只大鸟笼,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从印度带回来的。沿着这些过道往前走,你就来到了理查德的房间。这房间的一部分是藏书室,一部分是起居室,一部分是卧室,看样子的确像一整套很舒适的房间。从理查德的房间出来笔直往前走,经过一小段过道,就到了贾戴斯先生那间简朴的卧室。这间房一年到头都开着窗,那张没有床罩的床就摆在房中央,为的是让空气流通;和卧室连在一起的,是一个敞开的小冷水浴室。由贾戴斯先生的卧室走出来,你就进入了另一条过道。那儿有一座后楼梯;你在那儿可以听见有人在下边马房外刷马。如果马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一下失去前蹄,你便听见有人叱喝“站住”和“往前走”,再不然如果你由另一扇门出来(每间房至少有两扇门),只要笔直走下六七级台阶,穿过一条低矮的拱道,你就到了下面的门厅里,不过你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回到了那儿,或是最初是怎么走出去的。
那些家具与其说是陈旧,不如说是老式的。它们跟这房子一样,尽管不大合乎常规,却很讨人喜欢。艾达的卧室里到处是花:印花布和糊墙纸上有花,天鹅绒和刺绣活儿上有花,那两把结实而很有气派的椅子的锦缎上也有花。大椅子分别放在壁炉两旁,每一把旁都附有一个小搁脚凳,显得更有气派。我们的起居室是粉成绿色的,墙上挂有装在镜框里的一些画,上面画着许多令人惊异而自身也显得惊异的鸟儿。这些鸟儿从画上注视着鱼缸里那条活生生的鳟鱼。这条鱼呈古铜色,浑身闪闪发光,仿佛是用肉汁喂养大的。那些鸟儿还注视着一幅库克船长遇害身亡[6]的图画,注视着一幅中国画家绘的中国人烹茶的全部过程图。在我的房间里,有一些描写一年中每个月景色的椭圆形版画——六月画的是妇女们在捆扎干草,她们穿着短背心,戴着带子结在下巴下面的大帽子;十月画的是一群两腿很光洁的绅士,用卷边三角帽指点着乡村里的尖塔。这所房子里四处挂着一些蜡笔画的半身像,但是分散得很开。我房间里有一张青年军官的画像,但他兄弟的画像却在瓷器柜里。我房间里还有一张年轻美貌、紧身胸衣上插有一朵鲜花的新娘子的画像,但她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婆子的画像,却出现在早餐室里。取代它的,我房间里另有安娜女王[7]朝代的一幅绘画:四个天使把一个扬扬自得的绅士放在一些花彩里,很费力地送上天堂去;还有一幅刺绣,绣有一些水果、一个水壶和一个字母。所有的家具,从衣橱到桌椅、窗帘、镜子,甚至梳妆台上的针插和香水瓶,件件都显示出了别致的特色。这些家具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它们全都十分整洁,全都铺有洁白的亚麻布,大大小小的抽屉只要可以盛东西,全都放有大批玫瑰花瓣和芳香的熏衣草。这些什物,以及这所房子里那些灯光闪亮的窗子,除了有窗帘遮起的地方,全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烁烁发光,还有那种光明、温暖和舒适的感觉,以及准备开晚饭时,远远传来的殷勤友好的杯碟碰击声,再加上主人那张慷慨豪爽的脸膛,使我们全觉得室内的一切都为之生辉,而室外的那阵阵晚风恰好低低地伴奏着我们所听见的一切。这便是我们对荒凉山庄最初的印象。
“你们喜欢这儿,我很高兴,”贾戴斯先生说,他领着我们转了一圈后,又回到艾达的起居室来,“这地方算不上怎么样,不过只是一个舒适的小地方,而且现在,有你们这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来了,这地方就更显得舒适了。还有不到半小时,你们就要吃晚饭啦。这儿没有什么别人,只有一个世上最美好的人儿——一个孩子。”
“又是孩子,埃丝特!”艾达说。
“我并不是说真是个孩子,”贾戴斯先生说下去,“从年龄来看,他不是个孩子,而是个大人——他的年龄至少和我一样大——不过在淳朴、处世和热忱方面,以及在老实厚道、与世无争方面,他完全是个孩子。”
我们心想,这人管保很有意思。
“他认识杰利比太太,”贾戴斯先生说,“这个人很懂音乐,是一位业余音乐家,不过原本可以成为一位职业音乐家的。他也懂美术,是一位业余画家,不过原本也可以成为一位职业画家的。他还有许多造诣,为人风流倜傥,在事业方面很不幸,在家庭方面也不幸,不过他并不在乎——他是个孩子!”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他自己也有儿女,表哥?”理查德问。
“不错,理克!有六七个。啊,不止,还要多!我看将近十一二个吧。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照顾过他们。他怎么能照顾呢?他自己还要人家照顾他哩。他是个孩子,你们知道!”贾戴斯先生说。
“那么他的孩子是不是只好自己照顾自己呢,表哥?”理查德问。
“哟,这一点正如同你可以想象得到的那样,”贾戴斯先生说,他的脸突然阴沉下来,“据说最穷人家的孩子不是父母抚养大的,而是胡乱拉扯大的。哈罗德·斯金波尔的孩子多少可以说是打滚滚大的。——风向好像又变啦。我已经感觉到了!”
理查德注意到,这所房子的位置,遇到凛冽的夜晚就会受到风的袭击。
“这房子是暴露在外的,”贾戴斯先生说,“无疑,原因就在这儿。只要一起风,荒凉山庄立刻就听得见风声。这个且不去管它,你们全跟着我来。来吧!”
我们的行李早运来了,既然所有的东西都在手边,我不一会儿便穿着整齐。正在我把自己那点儿什物收拾好的时候,一个女仆(不是伺候艾达的那一个,是我没有见过的另一个)提着一只篮子走进房来。篮子里盛着两串钥匙,每一把钥匙都有一个小牌子。
“这是交给您的,小姐。”她说。
“交给我的?”我说。
“都是料理家务需要的钥匙,小姐。”
我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因为她也带着一点儿诧异的神色说道:“贾戴斯先生吩咐我,没有人在您身边的时候,立刻把这些钥匙送来,小姐。您就是萨默森小姐吧?”
“不错,”我说,“我是姓萨默森。”
“这大的一串是屋子里各个房间的;这小的一串是地下室的,小姐。明儿早晨,您乐意的话,请定一个时间,我来领您去看看这些钥匙是用来开哪些房门和哪些柜子的。”
我说就定在明天早晨六点半吧。在她走后,我站在那儿,望着那只篮子,想到贾戴斯先生这么信任我,真不知怎么是好。艾达见到了我当时的神情。等我把那些钥匙指给她看,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后,她显得那么高兴,那么信任我,因此要是我还不认为这是对我的一种鼓舞,那就未免太冷漠麻木,太辜负他的信任了。当然,我知道,亲爱的艾达那时说的一些话完全是出于好意,不过我也喜欢人家那样好心地哄骗我。
等艾达和我下了楼后,贾戴斯先生就把我们介绍给了斯金波尔先生。斯金波尔先生这时候正站在壁炉前边,对理查德说,他在中学读书时一直多么喜欢足球。他是一个身材矮小、头脑灵活的人,脑袋相当大,不过生得眉清目秀,说话的声音也很动听,因此他身上十足地具有一种魅力。他说的话全那么流畅自然、不假思索,而且十分欢快动人,因此大家全都很喜欢听他说。他的身个儿比贾戴斯先生瘦小,肤色比较红润,头发也更显黄褐色,所以显得年轻一些。说真的,从各方面看,他的外表与其说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上了年纪的人,不如说是一个受到过摧残的年轻人。他举止轻松随便,就连他的衣服(他的头发梳理得马马虎虎,领带不仅打得很松,而且飘垂在上衣外面,就像我从前看见画家们绘画的自身画像那样)也使我免不了会想到:一位风流倜傥的青年,由于遭到某种独特的贬抑而颓废了。从他的容貌或态度上看,我忽然认为他根本不像一个那种饱经忧患、阅历渐深、由通常的生活道路上走过来的上了岁数的人那样。
从谈话中,我获悉斯金波尔先生学过医,而且一度以医师的身份在一位德国亲王家里待过。然而,他告诉我们,他对度量衡等根本什么也不懂,简直像个孩子一样(只知道这些东西使他感到讨厌),所以他开处方的时候,用药的剂量总不能做到绝对精确。他说,事实上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接着,他还用一种十分幽默的口吻告诉我们,每当人家来找他去给亲王放血,或是给亲王家的人治病的时候,他一般总是躺在床上看报,或用铅笔绘一些离奇古怪的速写画,借故推脱不去。亲王对这种态度终于表示不满,“在这一点上,”斯金波尔先生极为坦然地说,“亲王做得很对。”这一来,斯金波尔先生就给辞退了。他(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当时感到无以为生,只好去谈情说爱。我坠入了情网,结了婚,而且已经儿女成行。”后来,他的朋友贾戴斯和一些其他的好友接二连三地连忙或慢悠悠地帮他找了几次工作,但是毫无用处,因为他总要暴露出他的那两个根深蒂固的短处来:第一,他没有时间概念;第二,他没有金钱概念。因此,他总是不能准时赴约,总是不能做什么买卖,从不知道任何东西的价值!嗐!他就是这样过他的日子,这样一直过到了今天!他很喜欢读报,很喜欢用铅笔画一些离奇古怪的速写画,很喜欢大自然,很喜欢艺术。他只要求社会让他活下去。这也并不算过分吧。他的要求并不多。让他读读报、聊聊天、听听音乐、吃吃羊肉、喝喝咖啡、瞧瞧风景、尝尝当今的美果,再给他几张图画纸和一点儿葡萄酒,此外,他就一无所求了。他在世上不过是一个孩子,但是他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对这个世界说:“你们放心地各奔前程吧!穿红衣服也成,蓝衣服也成,戴细麻布袖套也成,把笔架在耳朵上或者系上围裙都成[8]。你们去追求荣誉、献身上帝,做买卖、干手艺,你们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只是——让哈罗德·斯金波尔活下去就成!”
他对我们说的这一大篇话,以及其他的那许许多多话,不仅说得十分精彩、引人入胜,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说得生动活泼、开诚布公——他谈到自己,就仿佛压根儿讲的不是自己的事,仿佛斯金波尔是一个第三者,仿佛他知道斯金波尔为人很古怪,不过他也有他的合理要求。他认为他的那些要求应当得到全体社会的关怀,绝对不可以忽视。他的话十分动人。如果我在开头的时候,听他说这一番话感到困惑不解,那是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在生活中有一定的义务与责任(这一点我自己当时也不十分清楚),而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我感到困惑,还因为我无法确切地理解,他为什么可以摆脱这些责任,因为我毫不怀疑,他确实已经摆脱掉了;他对这一点自己也清清楚楚。
“我什么也不贪图,”斯金波尔先生同样轻快地说,“身外之物对我说来,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这所绝好的宅子是我的朋友贾戴斯的。我很感激他让我待在这儿。我可以给这宅子画张画,把它更改一下。我可以为它谱个曲子。只要我待在这儿,我就可以充分拥有它,既不花钱,也没有什么麻烦和责任。总而言之,我的管家就姓贾戴斯,他欺骗不了我。我们刚才提到杰利比太太。那可是个不太切合实际的女人,意志坚强,在事业方面有着莫大的才能,她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而满怀热情地工作!我在事业方面并没有坚强的意志和很大的办事能力,我也没有满怀热情地投身到什么目的上去,对这些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我可以佩服她,但是一点儿也不羡慕她。我可以同情她的那些目的。我可以想象到它们。我可以在草地上躺下——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驾着一条小船漂浮下非洲的一条河流,拥抱我遇见的所有当地人们,领略到那片深沉的寂静,绘画出那些藤蔓丛生的蓊密热带植物,就仿佛我身临其境一样深刻、确切。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有什么直接的用处,不过这就是我所能做的,而且能够做得很彻底。既然这样,既然哈罗德·斯金波尔这个对谁都信任的孩子,恳求世人,恳求那许许多多惯于做实际事务的人,容他活下去,赞美这个人类的大家庭,那么老天在上,你们就像好人儿那样,想办法容他这样活下去,容他骑他的小木马吧!”
很明白的,贾戴斯先生没有忽视这项恳求。斯金波尔先生当时在贾戴斯先生家里受到的礼遇,就足以说明这一点,所以他其实用不着说出今天这番多余的话来。
“我最羡慕的就只有你们这几位厚道的人儿啦,”斯金波尔先生用一种泛泛的口吻对我们,他新结识的朋友们,说,“我羡慕你们这种办事的能力。我自己在这方面实在也该热心点儿才是。我对你们并不觉得要表示什么庸俗的感谢。我几乎觉得该由你们来感谢我,因为我给了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享受到慷慨大方使人感到的快慰。我知道你们喜欢这么做。不论怎么说,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可能就是为了增加你们的快乐的。也许我生来就是要做你们的恩人,时常给你们一个机会,在我遇到一些小困难时给我帮点儿忙。既然由于我不会办理一些世俗的琐事而带来这样一些好处,我又干吗要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惋惜呢?所以我也就不惋惜了。”
他常常说一些玩笑话(虽然是玩笑话,却往往富有深意),不过这一次,他的话好像特别合乎贾戴斯先生的心意。后来,我常常好奇地想到,像贾戴斯先生这样一个可以说是知恩必报的人,竟然会这么不指望别人对他表示感激,这是不是实在很特别,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特别呢,我可不知道。
我们大伙儿全给他迷住了。我觉得,艾达和理查德有那么许多迷人可爱的地方,所以斯金波尔先生第一次见到他们,竟然就这样推心置腹、竭尽全力去讨他们的欢喜。这可以说是对他们俩那些迷人品质表示出理应给予的赞赏。他们俩(特别是理查德)当然也由于这些原因而感到很高兴。他们认为受到这样一位有趣的人这么毫无保留的信任,这是一件特殊的荣誉。我们越听得入神,斯金波尔先生就越说得欢快。由于他那欢乐的样子,他那坦率可爱的为人,以及他谈到自己的短处时的那种轻描淡写的开朗态度,仿佛在告诉人:“你们都知道,我是一个孩子。跟我比起来,你们都是些工于心计的人”(他确实使我以为自己是那么一个人了);“可是我快活、单纯;忘掉你们那一套世俗的奸诈手段,跟我一块儿玩吧!”——由于这一切,结果人家简直搞不明白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还如此富有感情,对于精美巧妙的东西,具有如此灵敏的情趣,因此单凭这一点,他就可以打动一个人的心。傍晚,我正准备沏茶,艾达在隔壁房间里弹琴,并给表哥理查德低声哼着一支他们偶然想起的曲子时,斯金波尔先生走来,在沙发上挨着我坐下。他那样夸赞艾达,几乎使我爱上他了。
“她像早晨一样清新,”他说,“瞧见她那一头金发、那双碧蓝的眼睛和那张鲜花儿般的脸,你自然就会感到她像夏天的早晨。这儿的鸟儿看到她也会错把她当作夏天的早晨。我们不该管一位这么年轻可爱的人儿唤作孤儿。她是全人类的欢乐。她是整个宇宙的女儿。”
这时候,我发现贾戴斯先生正站在我们旁边,背着双手,脸上挂着一丝关切的微笑。
“我恐怕,”他说,“宇宙这位父母可并不怎么关心她呢。”
“哦!这我就不知道啦!”斯金波尔先生轻快地喊道。
“我想我倒知道。”贾戴斯先生说。
“当然啰!”斯金波尔先生喊着说,“你了解这个世界(在你看来,这个世界就是宇宙),这我可一点儿也不了解,所以你乐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是如果我也有我的看法的话,”他向那对表兄妹瞥了一眼,“我认为在他们走的那条道上,该是没有荆棘、没有现实生活中那些卑鄙龌龊东西的。他们走的道路上应该撒满了玫瑰花,应该不断地穿过树荫。那儿既没有冬天,也没有春天和秋天,永远是夏季。年龄与世事的变迁,也不能使这条道路变得枯萎黯淡。金钱这个肮脏的字眼在那儿根本就听不到!”
贾戴斯先生微笑着,在斯金波尔先生的头上轻轻拍了拍,仿佛他真是个孩子似的。接着,他又往前走上一两步,站定了一会儿,看了那两个年轻的表兄妹一眼。他的神色是关心体贴的,同时也带有一种我常见的(太常见啦!)、早已铭刻在我心上的温和亲切神情。艾达和理查德待的那间房和贾戴斯先生这会儿站在里面的这间房是相通的;它们里面全没有点灯,只靠炉火照亮。艾达坐在钢琴前边;理查德站在她的身旁,弯着腰。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混成一体,周围是一些奇怪的形影。那些形影尽管是由一些静止不动的物体反射出来的,但是在摇曳不定的火光映照下,却给人一种鬼影幢幢的感觉。艾达轻轻地弹着琴,低声歌唱着;琴声和歌声全那么低,因此朝远山吹去的叹息般的晚风,也依稀可闻。未来的秘密,以及当时所听到的声音给这个秘密提供的一点儿线索,似乎已经从这幅画面里表达出来了。
但是我现在回忆那情景,倒不是为了要回想起这个一时的想法,尽管我今天记得很清楚。首先,我多少意识到了贾戴斯先生望着那一方面的那种沉默不语的眼神,跟斯金波尔先生先前所讲的那一番话,在用意与目的方面是有所不同的。其次,当贾戴斯先生的目光从艾达他们那边转回来时,它虽然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我当时就觉察到,他仿佛对我表示——也知道自己已经向我表示了,而且我也心领神会他的意思——他希望艾达和理查德的关系有一天会变得更亲密一点儿。
斯金波尔先生也会弹钢琴,还会拉大提琴;他又是一个作曲家——有一次曾经写出半部歌剧来,但是后来他又觉得写厌倦了——就带着一种高雅的意识演奏自己作的曲子。喝过茶后,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在这个音乐会上,贾戴斯先生、理查德和我都是听众。理查德被艾达的歌声迷住了,对我说,艾达似乎没有一支歌不会唱。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斯金波尔先生不见了,接着理查德也不见了。我正想着理查德怎么会出去了这么久,这么半天都不来听艾达唱歌时,早先把钥匙交给我的那个女仆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并且说:“对不住,小姐,您可以出来一会儿吗?”
等我和她到了门厅里,关上门以后,她竟然举起双手说道:“噢,对不住,小姐,卡斯通先生请您到楼上斯金波尔先生的房间去。斯金波尔先生生病啦,小姐!”
“生病啦?”我问。
“生病啦,小姐。突然生病啦。”女仆说。
我担心他患的病可能很严重,不过,当然啦,我叫她不要声张,不要去惊动任何人。接着,我跟随她快步上楼,边走边使自己镇定下来,心里思量着,如果是抽风,最好使用什么药。女仆把一扇门推开,我走进了一间房,可是,使我异常惊讶的,我发现斯金波尔先生并没有躺在床上,也没有倒在地上,而是站在壁炉前边,笑嘻嘻地望着理查德。理查德一脸十分为难的样子,望着坐在沙发上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衣,头发尽管已经很稀疏,却抹得光溜溜的。他还不断用一条小手绢抹着,使头发越来越光滑,也越来越稀疏。
“萨默森小姐,”理查德慌忙说,“你来了我很高兴。你一定能给我们想出一个办法来。我们的朋友斯金波尔先生——别害怕!——因为欠了债,就要被捕了。”
“不错,亲爱的萨默森小姐,”斯金波尔先生以他那种既有礼又坦率的态度说,“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落到这样一个地步,所以这一次特别需要你的判断力,需要你处理事务和给人帮忙的那种沉着习性。凡是有幸和你待上一刻钟的人,必然全都看得出你的这些长处。”
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看样子患有感冒。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把我吓了一跳。
“你欠了不少债,所以要逮捕你吗,先生?”我问斯金波尔先生。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他愉快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据说,大概有好多镑、若干先令、若干便士吧。”
“二十四镑十六先令七个半便士。”那个陌生人说,“就这么多。”
“这数目听起来——听起来并不算大,”斯金波尔先生说,“像是一笔小数目?”
那个陌生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打了一个大喷嚏,这一次打得那么厉害,几乎使他从椅子上跳起身来。
“斯金波尔先生,”理查德对我说,“觉得不便去麻烦我表哥贾戴斯,因为他新近——我想,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最近已经——”
“噢,不错!”斯金波尔先生笑着回答,“不过我已经忘了是多少钱,忘了是在什么时候啦。贾戴斯一定很乐意再帮我一次忙,不过我有那种鉴赏享乐家的感觉,宁愿从新的方面取得帮助,宁可,”这时,他望望理查德和我,“让慷慨大方的行为在新的土壤上开出新颖的花朵来。”
“你觉得怎么办最妥善,萨默森小姐?”理查德小声地问我。
在回答理查德之前,我冒昧地问了一声,如果拿不出这笔钱来,结果会怎么样。
“进牢房,”那个陌生人说,一边冷漠地把他的手绢塞进他的帽子里,那顶帽子就放在他脚前边的地板上,“或者进科文塞斯[9]。”
“请问,先生,什么叫——”
“什么叫科文塞斯吗?”陌生人说,“那是一个拘留所。”
理查德和我又面面相觑。对于拘捕,斯金波尔先生一点儿也不感到窘迫,倒是我们替他为难,这真是一件很特别的事。他亲切而颇感兴趣地注视着我们,不过如果我可以就这种自相矛盾的想法冒昧地说一句的话,他的神态里倒似乎并没有什么自私的迹象。他对这件棘手的事情完全不加过问,于是这件事就落到了我们身上来。
“我心里想,”他提议说,仿佛他出于好意,想来帮我们一下似的,“既然理查德先生或是他那位美貌的表妹,或者他们两位,都是大法官法庭一件(如同人们所说的)涉及大宗财产官司的当事人,他们是不是能在一份文件上签个字,或是转个账,或是作个保、立个约,拿件什么做抵押?我可说不上来这类事情的术语是什么,不过我想,他们手头是有法子,可以解决这件事的。”
“这绝对办不到。”陌生人说。
“真的吗?”斯金波尔先生反问,“在一个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的人看来,这似乎是很奇怪的!”
“奇怪不奇怪我管不了,”陌生人粗暴地说,“告诉你,那全办不到!”
“别发火,老朋友,别发火!”斯金波尔先生很平和地跟他理论,一边在一本书的扉页上给那个陌生人画了一幅小小的头像,“别为了你干的这种行当发脾气。我们可以把你跟你的职务分开来看待,把个人和他的职业分开来看待。我们并没有什么大偏见,认为你在私生活方面不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你的个性方面也许很有风趣,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陌生人没有搭理他,只是又打了一个大喷嚏,对于奉承他,说他很有风趣这一点,到底是接受还是不屑一顾,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和亲爱的理查德先生,”斯金波尔先生欢快、单纯、信心十足地说,一边歪着头看看自己的绘画,“你们两位全都看到了,我自己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靠你们帮忙啦!我只要求能够自由。蝴蝶也有自由!人类既然容许蝴蝶自由,肯定不会不容哈罗德·斯金波尔自由吧!”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理查德悄声说,“我早先从肯奇先生手里拿到有十镑。我得试试看,这点儿钱能不能起点儿作用。”
我手头有十五镑和若干先令,是我几年以来从每季度的零用钱里省下来的。我以前老想到,也许有一天会发生什么意外,使我这样一个在世上既无亲戚又无财产的人突然一下落到孤苦伶仃的境地,所以我总尽可能积攒一点儿钱,免得到时候身上一文不名。我把我有这么一点儿小积蓄,眼下暂时也用不着,告诉了理查德,请他在我去取钱时,婉转地告诉斯金波尔先生,说我们乐意帮他还清这笔债。
等我回来时,斯金波尔先生吻了一下我的手,似乎十分感动。这倒不是为了他自己(这时候,我又感到那种令人困惑、异乎寻常的矛盾了),而是为了我们,仿佛他个人不可能有什么打算,只是想到我们帮助了他而感到快乐这一点,感动了他似的。理查德请我直接跟科文塞斯(这时候,斯金波尔先生玩笑地这样称呼那个陌生人)去了结掉这件事。他说,这样可以使斯金波尔先生多少体面点儿。我把钱点交给科文塞斯先生,并且拿到了必要的收据。这也使斯金波尔先生很高兴。
他那些夸赞的话说得非常巧妙,所以我也不那么害臊了。我跟那个穿白大衣的陌生人了结了这件事,并没有出什么差错。他把钱塞进口袋,简慢地说道:“那么好,再见,小姐。”
“我的朋友,”斯金波尔先生说,他把那张头像速写只画了一半就搁下,这时正背对着壁炉站在那儿,“我想问你一件事,不过请你不要生气。”
我记得对方当时的回答大概是:“有话快说!”
“嗯,你是今儿早晨才知道你要出来办这件事的吗?”斯金波尔先生问。
“昨儿下午喝茶的时候就知道了。”科文塞斯说。
“那不影响你的胃口吗?压根儿没有使你不安吗?”
“一点儿也没有,”科文塞斯说,“我知道,如果今儿找不着你,明儿准找得着。早一天晚一天,并没有多大关系。”
“可是你上这儿来的时候,”斯金波尔先生说下去,“天气挺好。阳光灿烂,微风吹拂,田野上时明时暗,鸟儿正在唱着。”
“谁说那些鸟儿这会儿不唱啦?”科文塞斯反驳。
“是呀,”斯金波尔先生说,“可是你一路上都想点儿什么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科文塞斯咆哮起来,显得非常愤怒,“想!我不想也忙得够呛啦,而且也挣不了多一点儿钱。还去想!”(他非常轻蔑地这么说。)
“这么说,”斯金波尔先生继续说下去,“你根本就没有这么想啰:‘哈罗德·斯金波尔喜欢看见阳光,喜欢听到风声,喜欢注意看着时阴时晴的田野,喜欢听着鸟儿歌唱——这就是大自然这座大教堂里的大合唱呀。这么看来,我似乎要剥夺哈罗德·斯金波尔这一份应得的财产,而这份财产是他唯一的继承权啰!’你一点儿没朝这方面想吗?”
“我——当——然——没有。”科文塞斯说。他顽固地否认这一点,为了表示态度坚决,只能一字一顿地说出来,而且说到最后那两个字时,脖子还使劲一扭,差点儿扭脱了臼。
“在你们这些办理公务的人身上,那些内心活动真是莫名其妙啊!”斯金波尔先生沉思着说,“谢谢你,我的朋友。再见吧!”
我们已经离开了很长时间,可能会使楼下的人感到奇怪,所以我赶紧回去,发现艾达坐在壁炉前边做针线活儿,一面和她的约翰表哥聊天。不一会儿,斯金波尔先生来了,理查德不久也跟着到来。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忙着跟贾戴斯先生学十五子棋[10]。那天晚上是上第一课。贾戴斯先生很喜欢玩这种游戏;我自然希望尽快跟着他学会。这样在他没有更高明的对手和他对掷时,我可以陪他玩玩,也算是有一点儿用处。但是当斯金波尔先生演奏他自己写的曲子的某些片段时,或者当他弹钢琴、拉大提琴或是站在我们牌桌旁边时,他还能毫不着力地保持着那种令人高兴的神态,那样自自然然、滔滔不绝地谈着,所以我偶尔觉得,似乎只有理查德和我依然想着晚饭后发生的那件事,仿佛要遭到拘捕的是我们俩,而不是斯金波尔先生,这也实在太奇怪了。
我们很晚才回房去休息:因为到十一点钟,艾达刚想离开,斯金波尔先生又坐到钢琴前边,兴致勃勃地絮絮叨叨说:亲爱的,要延长白天的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夜晚偷上几小时。他一直到过了十二点才喜气洋洋地拿着蜡烛离开了客厅。我心想,要是他认为得当的话,他也许会让我们在那儿一直待到天亮。艾达和理查德在壁炉旁边又逗留了一会儿,正想着不知道杰利比太太那会儿是否已经口授完了这一天的信件。这时候,刚走出房的贾戴斯先生又回进来了。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一边搔着头,在房里踱来踱去,和蔼而又有点儿烦急地说道,“他们告诉我的这是一件什么事?理克,老弟,埃丝特,亲爱的,你们干了些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你们每人出了多少钱——风向又转变啦。我浑身都感觉得出来!”
我和理查德两人全都不知怎么回答是好。
“听我说,理克,听我说!我非得把这件事解决了才睡觉。你们掏出了多少钱?你们两个把钱凑起来还了,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你们怎么能这么做?——哦,天哪,没错,又刮东风啦——管保没错!”
“说真的,表哥,”理查德说,“我不能告诉你,因为那样对我说来,未免不太体面;斯金波尔先生也信赖我们——”
“老天爷啊,亲爱的老弟!他什么人全信赖!”贾戴斯先生说,一边使大劲搔着头,突然一下站住了脚。
“真的吗,表哥?”
“什么人全都信赖!下星期他会再次碰上这种困难的!”贾戴斯先生说,他手里拿着一支熄灭了的蜡烛,又大步踱了起来,“他老是碰上这种困难。他就是在这种困难中诞生的。我确实相信他母亲生下他时,报上一定有过这样一条消息:‘居住在烦恼大楼的斯金波尔太太于上星期二在经济拮据中产下一子。’”
理查德听了纵声大笑起来,不过他又说:“尽管如此,表哥,我可不想动摇或打消他的信心,可是您比我们有见识,您看,我是不是该替他保守秘密呢?我希望您再考虑一下,不要逼着我非说出来不可。当然,要是您真逼着我说,表哥,那么我知道,这件事我做错了,我一定会把经过全告诉您。”
“成!”贾戴斯先生喊了一声,又站住了,好几次心不在焉地想把手里的烛台塞进口袋去,“我——这个!把这拿开,亲爱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这东西干吗。这全是因为刮东风——一刮东风就会对我有这样的影响——我不会逼你的,理克;也许你是对的。不过,说真的,抓住你和埃丝特,把你们当作两个又鲜又嫩的圣米迦勒橘子[11]来挤榨!——今儿夜里准会刮大风的!”
这时候,他交替地把两只手伸进口袋去,仿佛准备把手在那儿搁上半天似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抽出来,使劲儿在头上搔搔。
我趁这个机会大胆地暗示,斯金波尔先生在这些事情上完全像个孩子——
“唔,亲爱的?”贾戴斯先生试图领会我这话的意思,这么问。
“——完全像个孩子,先生,”我说,“他跟其他的人就是不一样——”
“你这话一点儿不错!”贾戴斯先生说,渐渐高兴起来,“凭着女性的机智,你这话完全说对了。他是个孩子——绝对是个孩子。你们知道,我先前提到他的时候,就对你们说过他是个孩子。”
一点儿不错!一点儿不错!我们说。
“他确实是个孩子。你们说是吗?”贾戴斯先生问,越来越高兴起来了。
我们说,他真是个孩子。
“所以你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是说我——”贾戴斯先生说,“有一刻把他当作一个大人,那就是自己太幼稚了。你可不能让他负什么责任。想着哈罗德·斯金波尔会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者会知道事情的后果,那哪儿成呢?哈,哈,哈!”
看到他欢快的脸上开朗起来,看到他如此出自衷心地快乐,又知道(也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快乐是因为他心地善良,由于谴责、怀疑或暗地里指责任何人而感到痛苦,所以我们心里全都感到十分高兴,我发现艾达一边跟着他笑起来,一边两眼里都含着泪水。我自己也感到泪水就快流下来了。
“哟,我这脑袋可真笨,”贾戴斯先生说,“要人家来提醒我这一点!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说明了,他是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想到把你们俩挑来办这件事!只有孩子才会想到你们会有这笔钱!要是钱数是一千镑,他依旧会来找你们的!”贾戴斯先生容光焕发地这么说。
我们根据这一晚的经历,完全同意了他这番话。
“当然啦,当然啦!”贾戴斯先生说,“不过,理克,埃丝特,还有你,艾达,我没想到斯金波尔这么不知轻重,甚至连你们的钱他也要挪用——我一定要你们眼下在这儿的几个人答应我,从今往后决不再做这样的事!不要再借钱给他!一个子儿也别借。”
我们都认真地答应了。理查德笑嘻嘻地瞥了我一眼,一边拍拍他的口袋,仿佛在提醒我,我们俩决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
“说到斯金波尔这个人,”贾戴斯先生说,“只要住得好,吃得饱,有几个有点儿钱的人可以容他欠点儿债、借点儿钱,他就可以生活下去。我想,他这会儿正像个孩子似的在酣睡呢。我想我现在也该把我这个比较圆滑的头脑靠到比较世俗的枕头上去休息休息了。明儿见,亲爱的。愿上帝保佑你们!”
我们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蜡烛点着,他又满脸带笑地探进头来说:“噢,我已经看过风信鸡啦,发现改变风向的事是一场虚惊。现在吹的是南风!”说完,他便自个儿唱着歌走了。
艾达和我在楼上又谈了一会儿。我们认为贾戴斯先生关于风向的这些反复无常的说法都是借口,他得利用这种借口来说明他无法掩饰起来的失望,而不愿责怪失望的真正原因,也不愿贬低或轻视任何人。我们认为这就是他那种为人特别宽容和蔼的特色,是他和那种性气乖张的人所不同的地方。性气乖张的人往往把天气和风向(特别是贾戴斯先生为了完全不同的目的而选定的那种倒霉的风向)作为一个借口来掩盖起他们那种阴郁暴躁的脾气来。
说真的,我对贾戴斯先生除了感激之情外,这一天晚上又增添了许多好感,因此我希望通过这种混合的情绪,我已经能够对他开始有所了解了。由于我自己在生活中阅历不深,个人的见闻又不广,所以我总认为斯金波尔先生或是杰利比太太身上那种看来自相矛盾的地方是无法调和的。我也没有尽力设法去解决这一问题,因为我独自一人时,总是想到艾达和理查德,想到我从贾戴斯先生那儿似乎已经获得证实的有关他们俩的事情。也许,由于外面的风声,我的幻想有点儿奔放不羁,所以也难免带上了点儿自私的倾向,尽管办得到的话,我管保不会去想自己的事情。我想起了教母的屋子,中间还想起了种种其他的事情,又勾起了许多在黑暗中使我不安的模糊推测,例如贾戴斯先生对我的身世可能知道点儿什么——甚至他可能就是我父亲——虽然这种毫无根据的幻想如今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记得,自己从壁炉前边站起身,这一切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不应该去沉思着往事,而应该欢天喜地、不胜感激地行事。于是我对自己说道:“埃丝特,埃丝特,埃丝特!亲爱的,记着你自己的本分!”说着,我使劲晃动了一下那只装着管家钥匙的小篮子,钥匙像小铃铛那样响了起来,催着我满怀希望地上床睡觉。
[1] 惠廷顿:英国一个绸布商的儿子,曾三次成为伦敦市长。根据十七世纪的传说,少年时期,他从师傅的家中逃走,在霍洛威休息时,听见伦敦圣玛丽·勒·博教堂的钟声,似乎鸣响着这句话:“回去吧,惠廷顿,市长大人,掌管伦敦。”于是他转身回去。
[2] 巴纳特:英国英格兰哈福德郡的一处市镇,在伦敦以北十一英里处。
[3] 1471年,在玫瑰战争中,约克的爱德华(即后来的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四世,1461—1470)曾在巴纳特郊外击败兰开斯王朝的部队。现有一方尖碑树立在该市外,标明当年的战场。
[4] 圣奥尔本斯:英国英格兰哈福德郡的一个特别市,在伦敦西北偏北二十英里处。
[5] 理查德的爱称。
[6] 库克船长(1728—1779):英国著名的航海家,太平洋和南极海洋的探险家。1779年,他航行至夏威夷,遇风暴,被当地土人杀害。
[7] 安娜女王(1665—1714):1702年至1714年间的英国女王,系斯图亚特王朝的最后一代君主。
[8] 英国陆军军服过去为红色,海军军服为蓝色,主教法衣衣袖为细麻布,“把笔架在耳朵上”指一般办事人员,“系上围裙”指铁匠、鞋匠等手艺人。
[9] 科文塞斯:英国的一处拘留所,负债的人给拘留在那儿,倘若在一定期限内还不清债,即给移送监狱。“科文塞斯”是该拘留所原房产主的姓。
[10] 十五子棋:西方玩的一种两人下的棋子游戏,双方各有十五枚棋子,凭掷骰子来决定行棋的格数。
[11] 指亚速尔群岛圣米迦勒产的一种中国种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