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早的一次不寻常经历
尽管早晨相当阴冷,尽管雾气似乎还是很浓——我说“似乎”,因为窗子上满是尘土,就连仲夏的阳光照在上面也会显得十分黯淡——但是我早就料到,清早待在屋里肯定会很不舒适。再说,我对伦敦又非常好奇,因此当杰利比小姐提议陪我一块儿外出散步时,我立即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我妈还得过好半天才会下楼去,”她说,“而且,要是早饭能在一小时左右准备好,那就算运气啦;他们总那么拖拖拉拉。至于爹,他有什么吃什么,吃完就上班去。他从来没像你们那样吃过一顿正规的早餐。普里西拉头天晚上给他留一个面包;要有牛奶的话,也给他留点儿。有时候根本就没有牛奶,有时候猫把牛奶喝了。不过你大概一定倦啦,萨默森小姐,你也许还是乐意上床去歇一会儿。”
“我一点儿也不倦,亲爱的,”我说,“我倒很乐意出去走走。”
“要是你当真乐意的话,”杰利比小姐回答,“那我这就去穿好衣服。”
艾达说她也要去,很快就起来了。我跟皮匹说(因为我一时想不出能替他做什么事更好),他最好让我给他洗洗,洗完了再到我床上去睡好。他很乖地听从了我的话。给他洗的时候,他一直睁大两眼盯着我,仿佛他从来也没有这样惊讶过,而且往后也绝不会再这样惊讶似的——他的样子当然挺可怜,不过他并没有抱怨,洗涤好了以后,就舒舒服服地睡觉去了。起初,我还拿不定主意,可不可以这样随便出去,但是我细想了一下,觉得这屋子里的人大概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我匆匆忙忙打发皮匹去睡觉,自己又匆匆忙忙收拾好,还帮艾达穿着整齐。这么一来,我不一会儿就浑身发热了。我们发现杰利比小姐在书房里想烤火取暖;普里西拉正在用一个烟熏黑了的大烛台把炉火点着起来,还把蜡烛也扔到壁炉里,使炉火可以烧得旺点儿。一切全像昨晚上我们离开时那样,而且显然是有意保持那样的。楼下吃晚饭时铺的那张桌布一直没有拿走,还留在那儿准备第二天吃早饭时用。满屋子里都是面包屑、灰尘和废纸。几只白镴罐和一个牛奶罐挂在地下室门前的栏杆上;门敞开着。我们在拐角的地方碰见厨娘从一个酒馆里走出来,一边还揩着嘴。她经过我们身旁时说,她是看几点钟去的。
不过在遇到厨娘之前,我们先碰上了理查德。他正在撒维斯宿舍那儿跳来跳去,使两只脚暖和起来。他看见我们这么早就出来走动,很欢快地感到有点儿惊讶。他说他很乐意跟我们一块儿去散步。于是他照顾着艾达;杰利比小姐和我走在前边。我不妨提一下,杰利比小姐已经又绷起脸来了,因此要不是她告诉过我她非常喜欢我,我真不会想到她喜欢我了。
“你想上哪儿去?”她问。
“随便上哪儿去,亲爱的!”我回答。
“随便上哪儿算上哪儿呢!”杰利比小姐说,接着就闹别扭地站住不走了。
“不管怎么说,咱们就上一个地方去溜达溜达。”我说。
她于是领着我往前走得很快。
“我才不在意哩!”她说,“这次,你可亲眼见到啦,萨默森小姐,我说我不在意——不过要是他,那个额头又大又亮的家伙,仍旧天天晚上上我们家里来,就算他活到玛土撒拉[1]那样的岁数,我跟他也没什么话可说。他和我妈都是蠢驴!”
“亲爱的!”我对杰利比小姐这样说到她妈,并用这么激动的语气,暗暗表示不以为然,“你作为子女的责任——”
“噢!别说什么子女的责任,萨默森小姐;我妈作为母亲的责任又怎么样呢?大概全交给公众和非洲了!那就让公众和非洲尽子女的责任得啦;这主要是社会和非洲的事,不是我的事。你大概大吃了一惊吧!很好,我也感到吃惊;这么说,咱们俩都吃了一惊。这事就不再说啦!”
她领着我走得更快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要再说几句。他可以上我们家里来,来呀,来呀,我可跟他没什么话好说。他真叫我受不了。要是世上有什么东西叫我憎恨和厌恶,那就是他和妈谈的那些东西。真不知道我们家对面的那些铺路石,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耐性,老待在那儿,凝神静听他们那些前后矛盾、相互抵触的空洞废话,并看看我妈妈处理家务的才干!”
这时,我禁不住听明白了,她指的是奎尔先生,就是昨天晚饭后出现的那个年轻绅士。这当儿,理查德和艾达大步跑上前来,一边笑,一边问我们是不是打算举行一次赛跑。这样一来,杰利比小姐和我的谈话就给打断了,也省得我跟她继续去谈论这件不愉快的事。杰利比小姐默不作声,闷闷不乐地在我身旁走着,同时我却欣赏着那些连绵不断和各个不同的街道,欣赏着这么早已经来来往往的那许多行人、那些驰来驰去的车辆、那些忙着布置橱窗和打扫铺面的情景,以及那些衣衫褴褛、稀奇古怪的人儿。他们在扫出来的垃圾堆中暗地里翻找一些没有价值的玩意儿和其他的废品。
“这么说,表妹,”我身后的理查德用一种愉快的声音对艾达说,“咱们大概永远也走不出大法官法庭啦!咱们现在是从另一条路来到昨儿会面的地方,而且——老天在上,那个老太太又来了!”
不错,她又来了,很快就到了我们面前,一边行礼,一边微笑,还带着昨儿那种赏光的神气说:
“贾戴斯案件的被监护人!一定非——常快活!”
“你这么早就出来啦,太太。”她向我行礼时,我这么说。
“是——呀!我通常总是很早就上这儿来。开庭前我就来了。这地方很僻静。为了应付一天的事务,我总上这儿来定一下心,”老太太装模作样地说,“一天的事务很费心思。大法官法庭的审理程序很——不容易理解。”
“这是什么人,萨默森小姐?”杰利比小姐低声说,一边更紧地挽着我的胳臂。
小老太太的听觉特别灵敏,她自己直截了当地回答了这句问话。
“我是一个起诉人,孩子。愿意为你效劳。我很荣幸,可以经常上法院来。带着文件。我是不是有幸会见贾戴斯案件的另一位年轻当事人呢?”老太太说,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后,把头歪到了一边。
理查德为了急于弥补他昨儿那种轻率的态度,很和蔼地解释说,杰利比小姐跟这场官司并没有关系。
“哈!”老太太说,“她并不指望法院作出判决吗?她往后总要老起来的。不过不至于太老。哎唷,不至于!这儿是林肯律师学院的花园。我管这地方叫我的花园,夏天,处处都有树荫。鸟鸣声在这儿也悦耳动听。法院歇夏的时候[2],我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这儿。总在这儿沉思默想。法院歇夏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你们说是吗?”
她似乎指望我们同意她的说法,我们于是就说“是”。
“等树叶凋零,花儿也全开过了,不能给大法官法庭提供一束束鲜花时,”老太太说,“歇夏的假期也就结束了,于是《启示录》里提到的第六印又行使起职权来。请到我的住处去瞧瞧吧。这对我说来,会是个好兆头。青春、希望和美貌,是难得光临我那儿的。这三件东西哪一件都好久没有上我那儿去过了。”
她拉着我的手,领着我和杰利比小姐往前走去,同时招招手,叫理查德和艾达也跟着来。我不知怎样推辞是好,只能望望理查德请他帮忙。理查德感到既有趣又好奇,同时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摆脱掉这个老太太而又不得罪她。我们于是继续跟着她往前走,由理查德和艾达跟在后边。这时候,我们这位古怪的领路人一直笑嘻嘻地殷勤照顾着我们,还对我们说,她住的地方离这儿并不远。
这话倒也不错。这一点不久就证实了。她住得那么近,我们还来不及应酬上她几句,就已经到了她的家里。林肯律师学院墙外有一些院落和胡同;老太太在一条狭窄的小街上意想不到地一下站住了脚,到一扇小边门前放开了我们,说道:“这就是我的住处。请上楼去吧!”
这时,她在一个铺子门前站定,铺子门头上写着:克鲁克[3]——碎布旧瓶收购商店。还有几个细长的字写着:克鲁克——旧船具收购商。橱窗的一边有一幅画,画着一家红色的造纸厂,有辆运货马车正在厂门口卸下一袋袋碎布头来。橱窗的另一边,有一块牌子上写着:收购骨头。另一块牌子上写着:收购厨房用具。还有一块牌子上写着:收购废铜烂铁。再有一块牌子上写着:收购废纸。更有一块牌子上写着:收购男女服装。这儿似乎什么东西全都收买,可是什么东西也不出售。橱窗里四处还摆满了肮脏的瓶子、黑鞋油瓶、药瓶、姜汁啤酒和汽水瓶、酸菜瓶、酒瓶、墨水瓶。提到最后一种瓶子,我不禁想起,这爿铺子在好几处特殊的地方,有一种接近法律界的外表,就仿佛是法律界的一个肮脏的食客或是脱离了关系的亲戚。墨水瓶非常多。门外一条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放着几本破旧的书,有一张标签上写着:法律书籍,每本售价九便士。我上文列举的那些牌子,有几个是用法律字体写成的,就和我在肯奇-卡博伊事务所见到的那些文件和我很早以前收到的该事务所寄给我的信件上的字体一样。内中有一块牌子也是用法律字体写的,不过跟这爿铺子的业务毫无关系,只是说有一位体面的先生,四十五岁,专门抄写文件,字体端正,交件迅速,地址是本店克鲁克先生转尼莫[4],等等。有几只旧口袋挂在那儿,有蓝的、红的。铺子里,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放着一堆堆脆裂开的旧羊皮纸文件和褪了色的、折角的法律文件。我可以想象得出,那上百把废铜烂铁般堆集在一起的已经生锈的钥匙,以前全都是律师事务所开办公室或大保险箱的钥匙。乱糟糟的碎布,部分堆在一个一半损坏的木秤盘上——秤杆吊在屋梁下面,秤砣也不见踪影——部分堆在秤盘旁边。那些碎布很可能是律师们穿戴得破旧了的领圈饰带和长袍。如同我们站在那儿朝店内张望时,理查德悄声对我和艾达说的那样,我们只要想象一下,铺子里那边角落那儿堆放着的、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很可能就是诉讼当事人的骨头。这样就可以对那儿堆放着的,这个店铺的全景有一个完整的理解了。
由于当时雾气还很大,天色又阴沉,而铺子里面又被咫尺之外林肯律师学院的围墙把光线遮住,所以显得分外黑暗,因此要不是亏了一个戴着眼镜和一顶毛茸茸便帽的老头儿,拎着一盏点亮了的提灯在店里走来走去,我们就不会看到这么许多东西了。老头儿转过身朝门口走来,瞥见了我们。这个人身材矮小,面容枯槁、憔悴;脑袋歪向一边,陷在肩膀之间;呼吸从嘴里像一团气那样喷了出来,仿佛他的胸腔和肚子里都在燃烧似的。他的喉咙和下巴上长满了雪白的胡须,眉毛也已经白了,皮肤上青筋毕露、满是皱纹,还显露出许多瘤子,因此从胸部往上看,就像雪地上的一截老树根似的。
“嗨,嗨!”老头儿边说,边走到门口来,“你们有什么东西要卖吗?”
我们自然往后退上一步,一面看着我们的领路人。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正试图去把那屋子的门打开。这时候,理查德对她说:我们已经知道她住在这儿,心里很高兴,但是由于时间仓促,现在只得告辞。不过要摆脱掉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她变得那么离奇地热忱恳切,硬要请我们上去看看她的住处。她倒并无恶意,只是一心一意要领我上去看看,认为这也是她所巴望的那个好兆头的一部分,因此我(且不管别人怎么样)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好同意照办。我想,我们大伙儿当时或多或少都有点儿好奇——总之,等铺子里的那个老头儿也帮老婆子一块儿再三邀请,并且说:“哎,哎,让她快活一下吧!这用不着费上多一点儿时间!请进,请进!要是那边那扇门有毛病,就由铺子里进去得啦!”于是我们受到理查德笑声的敦促,又仗着他的保护,便全都进去了。
“这是我的房东克鲁克,”小老太太说,在她把他介绍给我们时,她显出一副自谦自卑的神气,“邻居们都管他叫大法官,管他这爿铺子叫大法官法庭。他可是一位很古怪的人,实在特别。啊,我可以打赌这话一点儿没错!”
她摇了好多次头,还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脑门子,向我们表示,我们一定得原谅这个老头儿,“因为,你们知道,他是有点儿疯——!”老太太十分庄重地这么说。老头儿也听见了,呵呵大笑起来。
“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他说,一边拎着提灯在我们前面走,“他们确实管我叫大法官,管我这铺子叫大法官法庭。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管我叫大法官,管我的铺子叫大法官法庭吗?”
“真格的,我可不知道!”理查德相当随意地说。
“你瞧,”老头儿说到一半就停住,转过身来,“他们——嘿!瞧这一头头发多美!我地下室里有三袋女人的头发,全没这么美,这么细。颜色多么好看,质地多么柔软光滑!”
“得啦,朋友!”理查德说,因为老头儿用那只蜡黄的手去摸摸艾达的一绺长发而很不高兴,“你可以像我们大伙儿这样欣赏欣赏,可不能这样随意地动手动脚。”
老头儿兀地朝理查德瞪了一眼,这一眼竟然把我的注意力从艾达身上吸引开了;艾达当时吃了一惊,脸红起来,显得分外地美,似乎把那个小老太太的闪烁不定的目光也吸引住了。这时,艾达笑着插嘴说,她对于这种真诚的夸奖只会感到得意,于是克鲁克先生如同方才突然兴奋起来那样,一下子又恢复了原先的那种神气。
“你们瞧,我这儿有这么许多东西,”他举起提灯,继续说下去,“有这么许多种类的东西;我的邻居(不过他们什么也不懂),所有这些东西都只好浪费掉,都只好听凭它们损坏、变形,所以他们就给我和我这个铺子起了个外号。我的商品中有这么许多旧羊皮纸文件和其他的文件。我还特别喜欢铁锈、霉臭和蜘蛛网。只要赚得到钱,我全都收进。凡是到了我手里的东西,我全都舍不得抛开(也许这就是我的邻居们的看法,但是他们又懂点儿什么?)。凡是要在我四周怎么改变一下,打扫、洗涤、清洁修理,我全都受不了。这就是我得到大法官法庭这个坏名声的原因。我可不在乎。每天当我那位高贵而有学问的兄弟[5]到律师学院来开庭时,我总要去看看他。他可没有注意到我,不过我可注意到他。我们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我们俩都在辛辛苦苦地搞得一团糟。嗨,简妮小姐来啦!”
一只灰色大猫从附近一只架子上跳到他的肩膀上,把我们吓了一跳。
“嗨!让他们瞧瞧你怎么用爪子搔。嗨!搔啊,小姐!”灰猫的主人说。
那只猫跳下去,用它那老虎爪般的爪子去撕一捆碎布,发出一种听来使我牙齿嘚嘚打战的声音。
“要是我让它去抓人,它也会像现在这样抓的,”老头儿说,“除了一般的东西外,我还收购猫皮,这只猫就是人家为了卖皮才送到我这儿来的。你们瞧见了吧,它的毛皮多么好,不过我没有把它剥下来!这可不像大法官法庭的做法,你们说呢!”
这时候,他已经领着我们走过了他的铺子,把后边的一扇门打开。那扇门通往宅子的入口处。他站在那儿,两手握着门锁。小老太太在走出去之前,很和蔼地对他说道:
“这就成啦,克鲁克。你人真好,就是有点儿叫人讨厌。我的年轻朋友们时间有限。我的时间也不多,马上就要上法院去。我这几位年轻朋友都是贾戴斯案的被监护人。”
“贾戴斯!”老头儿怔了一怔说。
“贾戴斯控贾戴斯案。就是那场大官司,克鲁克。”他的房客这么回答。
“嘿!”老头儿用一种沉思而惊讶的口气喊了一声,两眼比先前睁得更大,“真没想到!”
一刹那,他似乎凝起神来,非常好奇地望着我们,于是理查德说道:
“哟,你似乎十分关心你那位高贵而有学问的兄弟,另一位大法官受理的案子嘛!”
“不错,”老头儿心不在焉地说,“当然啰!你一定是姓——”
“理查德·卡斯通。”
“卡斯通。”他跟着说了一遍,慢慢地掐着食指算了起来。接下去,他每提到一个姓,就屈起了另一只手指。“不错。我想,有姓巴巴丽的,有姓克莱尔的,也有姓戴德洛克的。”
“他对这案子知道得真不少,一点儿也不次于那个领薪俸的地道的大法官!”理查德感到非常吃惊,对我和艾达说。
“一点儿不差!”老头儿说,慢慢地从那种心不在焉的状况中脱身出来,“不错!汤姆·贾戴斯——请原谅,我提到这个姓名,不过法院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其他的姓名。他当时在那边很有名,就和——她现在这样,”他说着,向他的房客轻轻点了点头,“汤姆·贾戴斯从前常上这儿来。遇到这件案子开庭或快要开庭时,他就急躁不安,上外边这儿来走来走去,跟那些小店铺的店主聊天,叫他们不管怎样,也不要跟大法官法庭打交道。‘因为,’他说,‘那就像在一个慢慢转动的磨子里给碾成粉末,就像在用文火烤东西,就像被一只只蜜蜂螫死,就像被一滴滴水淹死,就像逐步逐步变得疯疯癫癫那样。’他险些儿结束掉自己的性命,就站在这位年轻的小姐现在站的地方。”
我们满怀恐惧地听着。
“他由那道门走进来,”老头儿说,一面根据自己的想象,慢腾腾地指点出汤姆·贾戴斯当时进铺子走的一条路线,“我说的是他动手的那天——附近一带的人几个月前就在议论,说他迟早肯定要动手——那天他打那道门进来,走到那儿的一条板凳上坐下,叫我(我那时的样子管保比现在年轻多了)给他打一品脱酒来。‘因为,’他说,‘克鲁克,我心里很郁闷;我那案子又开庭啦。我想,我马上就要得到一个判决。’我当时不想让他一个人待在这儿,就劝他上这条街(我指的是法院胡同)前面那家酒馆去;我当时还注意着他,从窗外往里看了看,瞧见他很舒服地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而且还有别人和他待在一块儿。可是我回来刚走到铺子外,就听见一声枪响,传到律师学院那儿。我跑到外边——邻居们也跑到外边——我们二十来个人同声喊道:‘是汤姆·贾戴斯!’”
老头儿停住,紧紧地盯视着我们,然后又低头看看提灯,把火吹灭,再把提灯关好。
“我们全都猜对了,我用不着再对眼下听着的人讲。嗐!说真的,那天下午开庭的时候,附近的人们怎样拥到法院里去啊!我那位高贵而有学问的兄弟和他们那一大伙人,还是怎样跟往日一样,在那儿刨根问底、胡乱猜测,装得仿佛他们对这案子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没听说似的,再不然就算是偶尔听说了——啊呀!——也装得仿佛跟这件事压根儿没什么关系似的!”
艾达的脸色变得刷白,理查德的脸色也差不了多少。至于我,虽然我并不是这场诉讼的当事人,我却也感到大为吃惊,所以看到这两个涉世不深、毫无阅历的青年,对于继承下这种旷日持久的不幸感到震惊(这种不幸在许多人的心里都引起了如此可怕的回忆),我也就不感到奇怪了。还有一件事也使我感到不安。那就是让那个把我领到这儿来的可怜的、弱智的人儿听到这篇痛苦的故事后,她会感到怎样。然而使我惊讶的是,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顾领着我们再往楼上走,同时还像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宽容一个普通人的短处那样,告诉我们说:她的房东“有一点儿疯——,你们知道!”
她住在这所房子的顶层,屋子相当大。她从屋子里可以看见林肯律师学院的门厅。她当初定居在这儿主要似乎就是为了这一点。她说,晚上,尤其是在月光好的晚上,她可以看到这个门厅。她的屋子里拾掇得很干净,只是简直空无一物。我注意到,必要的家具也少得不能再少;墙上用干胶纸贴了几张旧版画,都是从书上撕下来的大法官和大律师的肖像;还有五六个手提网线袋和针线袋,据她告诉我们,袋里全部“装着文件”。炉栅里既没有煤也没有煤灰;我在哪儿也看不见什么衣服或食物。在一个敞开的碗柜的阁板上,放着一两只盘子、一两个杯子,等等,但是那里面也全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四下看了看,觉得她的瘦削的容貌上具有比我原先以为的更令人怜悯的意义。
“这次能得到贾戴斯案件被监护人的光临,”我们这位可怜的女主人十分文雅地说,“我实在感到不胜荣幸。而且你们给我带来这样一个好兆头,使我非常感激。这是一个偏僻的地方,我在挑选地点方面,是受到限制的。因为我必须侍候大法官。我在这儿已经住了好多年啦。我把白天消磨在法院里,把傍晚和晚上消磨在这儿。我总觉得晚上的时间长,因为我睡得很少,想得很多。既然是和大法官法庭打交道,那当然是不可避免的。很抱歉,我没有巧克力请你们吃。我盼望不久我这案子就会有一个判决,往后我会把这个家弄得整洁点儿。眼下,我不妨对贾戴斯案件的被监护人坦白地说(绝对秘密地),有时候我觉得很难把这个家保持得体面一些,我已经感到这儿的寒冷。我已经感到这儿有个什么比寒冷还要凛冽。这倒没有多大关系。请各位原谅我提起这种无聊的事来。”
她把那扇又长又低的顶楼窗子的窗帘拉开一点儿,请我们看看挂在那儿的好多只鸟笼;有些鸟笼里装着好几只鸟。有云雀,有朱顶雀,还有黄雀——我看,至少有二十只。
“我开始养这些小东西的目的,”她说,“各位被监护人是可以理解的。我的目的就是,要还给它们自由。就等我的判决下来。不——错!不过,它们还是死在监禁中。它们的生命——这些可怜、愚蠢的家伙——要是和大法官法庭的诉讼程序比起来,未免太短了,它们一个接一个死去,死完了一批又是一批。这些鸟儿虽然都很小,但是我很怀疑这些鸟儿中会不会有一只活到我释放它们的时候!你们各位知道吗?这实——在令人伤心,是不是呢?”
她虽然有时候问上一句,可是实际上,她似乎根本不指望你回答,就那么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仿佛已经成了习惯似的,没有人在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真格的,”她接着说下去,“我肯定地告诉你们,我有时候实在怀疑,在好多事情还没有解决,第六印或是大法官的印还在发挥作用的时候,我会不会有一天给人发现丧失了知觉、直挺挺地躺在这儿,就像我发现过那么许多只鸟儿那样!”
理查德看到艾达的两眼里露出的同情怜悯的目光,忙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放了些钱在壁炉架上。我们全聚拢到鸟笼旁边,装着仔细看看那些鸟儿。
“我不能让这些鸟儿多鸣叫,”小老太太说,“因为(你们会认为这很奇怪)我在法院里听律师们辩论的时候,想到我的鸟儿们在鸣叫,心头顿时就乱了。我多么需要保持头脑清醒,你们知道!下一次,我再把这些鸟儿们的名字告诉你们,今儿先不说。在具有这样一个好兆头的日子里,它们乐意歌唱,就让它们尽情地歌唱吧。为了庆祝青春,”——她笑了笑,行了一个屈膝礼,“希望,”——又笑了笑行了一个礼,“和美貌,”又笑了笑,行了一个礼,“来!我们让阳光充分射进来吧。”
那些鸟儿开始跳跃,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我不能随便把空气放进来,”小老太太说——屋里毫不通风,开了窗会得到很大的改善——“因为你们刚才看到楼下的那只猫——那猫叫简妮小姐——一心想夺去它们的性命。猫儿在外面的矮墙上一蹲就是几小时。我发觉了,”她很神秘地悄声说,“它非常嫉妒,怕这些鸟儿重新获得自由,这使它生来凶残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指望判决很快就会宣布。那猫满怀歹意,非常狡猾。我有时怀疑,它根本不是猫,只是老话里所说的狼。要想不让它进门,那可很不容易。”
附近传来一阵钟声,使那个可怜的人想起已经九点半了。钟声还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使我们可以较为方便地结束掉这次访问。她匆忙地拿起她进屋时放在桌上的那个装有文件的小袋子,问我们要不要也上法院去。等我们回答说不去,还说我们随便怎样也不乐意耽误她后,她才拉开房门,陪着我们一块儿走下楼去。
“有了这样一个好兆头,我比平日更有必要在大法官出庭之前赶到那儿,”她说,“因为他很可能第一件就把我那案子提出来。我有一个预感,他今儿上午第一件事一定就是,把我那案子提出来。”
我们下楼的时候,她又站住,低声告诉我们说,这儿整所房子里全堆满了奇奇怪怪的破烂东西,都是她的房东一件一件收购进来,又不想卖出去的,因为他有点儿疯——这已经是我们到了二楼的时候。但是她先前在三楼曾经停了一下,悄悄地指出那儿的一扇黑洞洞的房门。
“这儿还住有一个房客,”她小声解释说,“是一个抄写法律文件的人。这儿胡同里的孩子们都说他把自身卖给魔鬼了。我可不知道他用那点儿钱可以做点儿什么。嘘!”
看样子,就连在那儿,她也疑心那个房客会听见她的话。接下去,她又“嘘”了一声,踮起脚尖,在前面领着我们往楼下走,仿佛就连她的脚步声,也可能会把刚才她说的话泄露给那个房客听似的。
就像先前穿过这铺子往里走那样,我们这时候又从那儿往外走。我们发现那个老头儿正在把一捆捆废纸收进地板上的一个像井口那样的窟窿里去。他似乎干得很辛苦,头上满是汗珠,身旁还放着一支粉笔,每放一捆或一束废纸下去,就用粉笔在墙壁的镶板上歪歪斜斜地做一个记号。
理查德和艾达,还有杰利比小姐,以及那个小老太太,全都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我正要走过去时,他却碰了碰我的胳膊,叫我站住,然后用粉笔在墙上写了“J”这个字母。他写得很离奇:从这字母结尾的地方开始往上写。那是一个大写字母,不是印刷体的,不过在肯奇-卡博伊先生的事务所里,那是随便哪个办事员都会写的那种字体。
“这个字母你会念吗?”他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我问。
“当然会啰,”我说,“这很清楚。”
“这是什么?”
“J。”
他又瞥了我一眼,然后又朝门口瞥了一眼,把那个“J”擦去,在原地改写了一个“a”(这一次不是大写了),问道:“这是什么字母?”
我告诉了他。他又把“a”擦掉,改写了“r”这一字母,又问起我来。随后,他迅速地写下去,不过并没有在墙上同时写下两个字母。他的写法还是那么离奇,总从字母结尾的地方开始往回写,最后写成“Jarndyce”(贾戴斯)这个字。
“这拼出来是什么字?”他问我。
我告诉了他,他大笑起来。接着,他还是用那种古怪的写法,还是那样飞快地写了一个擦一个,写出了“Bleak House”(荒凉山庄)这两个词来。我当时在那儿有点儿惊讶,不过我还是读出了这两个词。他又大笑起来。
“嘿!”老头儿说,一边放下粉笔,“小姐,你瞧,尽管我不会读书写字,可我有一种本事,能凭记忆写。”
他那样子很讨厌,他那只猫也恶狠狠地望着我,仿佛我和楼上的那些鸟儿有血缘关系似的,所以当理查德出现在门口时,我感到轻松了一大截。理查德说道:
“萨默森小姐,你总不见得要出卖你的头发,在跟他讨价还价吧?当心上当。下面那三大袋对克鲁克先生说来,已经很够啦!”
我顿时跟克鲁克先生告别,到外边去和我那几位朋友会合。我们在外边还和那位小老太太分手。她郑重其事地对我们祝福,又像昨儿那样表示,她有意一定要把财产分给艾达和我。在我们最终快要走出那些小胡同时,我们回过头望望,看见克鲁克先生戴了一副眼镜,站在铺子门口望着我们,肩膀上蹲着他那只猫,猫尾巴在他那顶毛茸茸的帽子旁边竖起,活像一根长长的羽毛。
“这一清早在伦敦也算是一次不寻常的经历了!”理查德叹息了一声说,“唉,表妹,表妹,大法官法庭这个词真叫人厌烦啊!”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就有这样的感觉,”艾达回答,“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许多亲戚和其他人士的死对头,如同我现在认为的这样,而他们也成了我的死对头,如同我认为他们现在的这样,并且我们彼此都尽力在毁掉对方,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在毁掉或为什么要毁掉对方,同时自己一辈子都猜忌怀疑、倾轧不和,想到这些,我心里就伤心透了。世上哪儿对是非曲直总该有一个定论,可一位秉公办事、执法不阿的法官花了这么多年的工夫,竟然判决不了这件案子,这似乎很令人诧异。”
“唉,表妹,”理查德说,“说真的,真令人诧异!这种跟下棋一般的事情浪费时间、变幻莫测,实在叫人觉得诧异。看见昨儿法庭上那种从容自在、慢慢腾腾的情形,再想到棋盘上那些棋子的倒霉不幸,我就感到既头疼又心痛了。头疼,因为那些人既然不是傻瓜,也不是坏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心痛,因为我想到他们很可能既是傻瓜,又是坏蛋。不过,不管怎么说艾达——我可以叫你艾达吗?”
“当然可以,理查德表哥。”
“不管怎么说,艾达,大法官法庭对咱们可施展不出什么坏影响。多亏了咱们那位好亲戚,咱们如今已经很幸福地聚在一块儿,法院可无法把咱们分开了!”
“但愿永远也分不开,理查德表哥!”艾达温柔地说。
杰利比小姐捏了一下我的胳臂,又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我也对她微微一笑。接着,我们高高兴兴地一路走了回去。
回去后不到半小时,杰利比太太出现了。在一小时的时间里,早餐所必需的种种东西一件一件凌乱而拖沓地给送进了餐厅。我毫不怀疑杰利比太太已经睡过,而且按照平时那样起床,不过看她外表好像没换衣服就睡觉那样。她吃早饭的时候非常忙碌,因为晨间的邮差给她送来了一大批有关博里奥布拉-加的信件,这些信件(据她说)就够她忙一天的。孩子们四处摔跤、翻滚,在腿上留下的许多伤痕,简直成了一份备忘录。皮匹失踪了一个半小时,这时才由一名警察由纽盖特市场送回来。杰利比太太对于皮匹失踪和他又给送回家来,竟然能不动声色,这一点使我们大伙儿很感到意外。
那时候,她正坚持不懈地向卡迪口授信函,而卡迪呢,她已经很快像我们昨儿看见她时那样,弄得浑身都是墨水了。下午一点钟,一辆敞篷马车和一辆载运行李的大车来接我们。杰利比太太一再叮嘱我们,代她向她的好朋友贾戴斯先生致意;卡迪离开那张书桌来和我们话别,她在过道上亲了我,然后站在台阶上咬着笔杆,呜咽起来。皮匹呢,我现在很高兴地说,他当时正在睡觉,所以免去了别离的痛苦(我那时候就感到有点儿担心,怕他是为了找我才跑到纽盖特市场去的)。其余的孩子都爬上了那辆四轮大马车后面,随后又全跌下去。在我们的马车驶出撒维斯宿舍场地时,我们看到那些孩子分别跌倒在那片场地的四处,心里不免十分关切。
[1] 玛土撒拉:《圣经·旧约·创世记》中以诺之子,据传活了969岁。
[2] 当时法院从7月至11月休庭。
[3] 克鲁克:原文为Krook,该词与crook(骗子)一词读音相同。
[4] 尼莫:原文为Nemo,系拉丁文,意思是“无人”。
[5] 指大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