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未知的世界
他在热那亚的邻居都知道他的名字平平无奇,叫克里斯·皮金。那些靠着他的发现赚取数十亿财富的西班牙人,在他的奖赏上做手脚,称他为克里斯托瓦尔·科隆老爷,之后在他发现委内瑞拉北部的金矿后,给他冠了一个浮夸的委内瑞拉公爵称号。后来世人大多称他为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他就以这个名字出现在我们的故事里。
他出生在哪一年?1446年?1447年?1448年?还是1449年?或者1450年?我们不清楚,但这并不是很重要。他出生于热那亚还是科格莱托,我们也不知道,但这也不重要。然而在他死后的四个世纪内,他的尸骨先后被移葬了七次。这就有故事可以说了。灵魂永无宁日,最后只得到一副铁铐和一口六块板子拼成的木棺材。
哥伦布的父亲从事羊毛生意,是纺织工人也是商人,不过生意还算好,能赚到钱把儿子送去一所好学校读书。如果按照计划一切顺利的话,孩子之后应该会继承他的衣钵,过上体面的生活,受人尊重,有着自己美满的小家庭,这看上去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情。
哥伦布的木棺
天哪,作为平平之辈受到的尊重对于哥伦布的一生而言不值一提。他觉得自己属于这个世界但又不那么属于这个世界。他想要赚一大笔钱来实现自己的计划,完成自己的研究,购买喜欢的书籍。他想要全世界都承认,他与其他普通的放牧人不同。他,一个纺织工的儿子,他的胆识、他的坚持、他的才华使他能够与世界上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齐头并肩。除此之外,我们也很难看出他究竟想要什么。
然而在生活中,哥伦布其实是一个相当笨拙的人。但他却能乘着一艘漏水的船,仅凭着一个自制的导航工具,穿越地图上未做标记的茫茫大海;他能够将囚犯和海盗出身的水手们哄骗得像模像样,举止得当,让他们可以在航行中找到他想找的地方。偶尔他会比别人更耐饿耐渴,睡得也可以比别人少,甚至得了败血症也比别人撑得久。天知道,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来说,这些品质足够使他成名了。
有一件事哥伦布永远不会去做,那就是写作。这看上去似乎有点遗憾。但总的来说,我认为是一件好事。想象一下,如果有一系列关于《我是如何发现新大陆》的连载文章,再配上几张瓜纳阿尼酋长妻女们的独家照片,或者有几份有着他的签名的关于《我是怎么成为探险家》的采访稿……不,还是没有这些的好。虽然我们有的时候想要去了解他,但我们对他有限的了解也避免了让他人生中的其他事情模糊了他事业上的光彩。他完全坚信如果一直向西航行就会从地平线的边缘掉下去,或者被热带的太阳光烤焦。但同样不可撼动的是,他也坚信这样能够到达中国,然后再经过印度返回欧洲。
事情并没有哥伦布想象得那么简单。有一片广阔的陆地,将欧洲、亚洲之间的海洋隔了开来。这个事实之前从未有人预料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并不能遮掩这位衣衫褴褛、饱经风霜的热那亚航行者的荣耀。他是第一个提出“能到达东方”这个想法的人,并且真的到达了。
中世纪比我们现代多了一个很明显的优势。当时的人们对工作精益求精,他们把这种态度当成检验一个人好坏的标准。这也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成功路上从来没有捷径。千年前的希腊人就说过,众神愿意用他们全部的秘密来交换一定量的诚实汗水。15世纪的人们把宙斯奉成守护神,但他们固执地坚信勤劳致富的准则。所以当年轻的哥伦布下定决心放弃继承父亲的羊毛产业而立志当一名水手时,他便立即在船长手下当学徒,从船舱打杂和厨房帮工开始,学习如何做生意。
之后的四年里,我们听说他到过地中海东岸的每个港口。随后我们在葡萄牙和英格兰发现了他的踪迹。他还去了当时新发现的几内亚海岸。然后不久他就结婚了。他的妻子并不富有,不过她继承了父亲的航海日志和所有笔记。她的父亲正是葡萄牙亨利王子手下的船长——巴托洛梅乌·佩雷斯特雷略,圣港岛(马德拉群岛中的一个小岛)的第一任总督。
就这样,哥伦布直接接触到了航海先驱的伟大成果(尽管先驱已经逝世三十年了)。这位先驱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能被现代从事探险与发现的人奉为真言。这位先驱为一位能力在自己之上的后辈铺平了道路,但自己却没能够亲眼看到最终的胜利。
葡萄牙的亨利王子,通常人们都称他为“航海家亨利”。他的母亲是英格兰人。年轻时他是一名伟大的战士,对自己很严格,是一名名副其实的清教徒。当战争走向尾声,葡萄牙不再被穿过直布罗陀海峡的异教徒侵略后,亨利就离开了王宫,来到故土海角的一个荒山上,在靠近萨格雷斯小镇的地方建造了一座修道院式的远离尘嚣的城堡。这个城堡后来变成了历史上首个航海学校,也是中世纪最重要的天文观测台。
航海家亨利王子的家
在这个远离尘嚣、与世隔绝的城堡里,皇家地理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以及地图绘制专家收集了各种各样的奇特资料,并筛选分类。这些素材曾经是水手们口述的一些知识和故事,时间久远,可以追溯到迦太基的汉诺时代。其中还有关于神秘猿猴的记载:它们走起路来跟人类很像,被称作“大猩猩”。
我们要知道的是,这位王子的兴趣点完全不在商业上。他不想着赚钱。他是约翰·冈特的外孙,是极其富有的圣殿骑士团的领袖,根本不必为金钱发愁。此外他还是个极度虔诚的教徒,不会关注世间的俗事。无论是昏暗无光的博哈多尔角的异教徒们加入教会,还是教会内的商人和经纪人靠黑人交易谋利,他都不会去管。但如果他能在探险中寻找到普雷斯特·约翰(一位12世纪的神秘人物,传说是头发卷曲的阿比西尼亚的国王)的踪迹,他愿意献出所有积蓄。
也许没有什么比萨格雷斯研究院更能清晰明了地展现出中世纪探险的艰辛。著名的萨格雷斯研究院代表着航海科学技术的前沿,不用担心研究资金的问题,但即使这样,它的进展也十分缓慢。我们现在蒸汽船几天就能到的地方,当时的船队要用几年的时间才能到达。每次成功绕过一个海角之后,人们都会大喊“哈利路亚”并高唱赞美诗。当时一位能多测绘出非洲西岸海岸线几百海里的葡萄牙船长,要比如今一位从北极归来的探险家更受认可。
真正伟大的人与一般伟大的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绝不会心急。“航海家亨利”绘制海图就像克莱斯勒演奏小提琴一样不急不躁。他所有的时间都给了整个世界。他没有理由急切亢奋,也没有理由拖拖拉拉。慢慢地,非洲西海岸线逐渐成形。长久以来消失的亚速尔群岛被亨利王子再次发现。马德拉群岛几乎被人们遗忘了一个世纪。现在它不再是英国浪漫爱情小说中生动的故事背景,而成了地图上标示出来的确定的地点。博哈多尔角也不再是地理知识的极限,因为接下来亨利还发现了布兰科角。1445年,亨利王子又发现了佛得角。在他去世前,他手下的一位船长航行到了塞拉利昂角,这些发现为后来迪亚斯发现好望角以及达·伽马航行到印度做了充分的准备。
亨利王子通过许多间接方式推动了人类文明的事业。科学的雨露经常净化人类的无知和偏见。在萨格雷斯研究院的影响下,人们对航海的认识不再止步于妖魔鬼怪、漂浮的岛屿、会下沉的陆地,以及早期爱尔兰传教士用来愉悦那些容易上当受骗的教徒们的传说故事。罗盘和六分仪逐渐取代了古老的靠“上帝指引和猜测”来确认航向的方法。对于被吹离航线的水手们带回来的奇闻异事,人们也不都信以为真,而是仔细检验,或当场驳回,或留待日后考证。人们总之更相信有事实依据的事了。
在这些航海的奇闻异事中,有一件是哥伦布和他远航的同伴们一定都熟悉的,那就是一个全新世界的探险故事——相传在北极圈以北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哥伦布听说的这些北极航海到底走了有多远我们不知道。但他曾告诉一些朋友他最远到达过世界的尽头。然而他口中所说的“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可能是冰岛,也可能是法罗埃群岛。但要记住,在哥伦布的那个年代,还有着格陵兰大主教,欧洲大陆与这座岛屿的交通往来不过才被切断百年,冰岛人正在搜集着古老的传说,这些传说讲述了冰岛祖先的英勇事迹,还提到了神秘而遥远的西方大陆的一些细节。
在历史学家们寻找文献资料的时候,有时会忽略一些细微的因素,如洋流或者信风。如果我们面前有一张大西洋海图,我们就不会再问“北欧人到底有没有到达过美洲海岸”,而是问“欧洲人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才到那里”。
如果一艘法国或者英国船驶离了航线,它的结果可能是沉到海底,或者回到出发的港口。这都要看墨西哥洋流的情况。
如果维京海盗从挪威驶往北极圈,他们所面对的则是随时被格陵兰洋流卷走的危险。如果足够幸运,他们可能会躲过格陵兰洋流,然后被卷入拉布拉多洋流,之后就可能发现自己身处北美大陆的西海岸。
探索
请记住,格陵兰和挪威之间曾有过四个多世纪的直接和不间断的沟通交流(983—1410),那段时间,成百上千的民众在没有海图、没有罗盘的情况下朝西方的岛屿驶去。他们任凭北极洋流的操控,所面临的危险是我们这些连墨西哥湾洋流都觉得不值一提的现代人所无法理解的。最终,他们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和极佳的文采,给后人留下了一段关于这些探险的翔实的记载。
我提到这些并不是为了引发那个古老而又愚蠢的争论——谁才是真正的美洲大陆的发现者?是豪卡达卢尔探险者埃里克的儿子莱夫,还是热那亚纺织工多米尼克的儿子哥伦布?我只是想通过古挪威人的这段历史告诉大家,在哥伦布的那个时代,大家普遍认为在海的另一边一定有些什么。只要有人愿意冒险,一路向西航行三到四个星期,就一定能找到这些东西。
文兰(据说公元1000年左右,莱夫·埃里克松在北美发现一片森林)
第一个白人到来
不幸的是,尚未有足够证据证明坐船就可以到达那些地方(可能是印度或中国海岸边的一连串岛屿)。需要有人提供很多船只,耗费很多钱财。这就引出了哥伦布作为航海事业领军者的第二段人生故事。
15世纪下半叶唯一值得提及的能提供资金支持的国家只有意大利。但假设罗马教皇或者美第奇家族资助了哥伦布,或者哥伦布说服了威尼斯或热那亚政府,那么对意大利来说有什么好处呢?西班牙控制着欧洲通往大西洋的海上大门。西班牙国力强盛,政权高度集中,是意大利城邦小小的海军所无法媲美的。因此,西班牙成为哥伦布可以寻求到赞助的最合适的选择。于是,哥伦布来到西班牙,开始紧锣密鼓地为他的伟大西部远航做准备。
当今我们会为了取得军事上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小胜利而不惜花费几百万美元,所以对我们来说很难理解那个还没有引入黄金储备和信用制度的资本主义体系所表现出来的笨拙和无助。一百多年前爆发的法国大革命,就是因为18世纪最富有的君主和他所有的大臣、忠诚的内阁以及当时最有经验的金融顾问加一起,都没有办法筹集一大笔资金。而在现代,只要财政部给几个国际银行打半个小时的电话,就能解决资金的问题。
西班牙也是因为费尔南多国王和伊莎贝拉王后不能筹到一万美元而差点错失了成为新大陆主人的机会。不过大费周折之后,这笔钱最后还是筹到了。但是如果没有居住在帕洛斯小镇上受人尊敬的商人平松兄弟的私人资助,哥伦布可能会奔走于巴黎、里斯本和伦敦,试图向皇室官员们说明自己的计划,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在痴人说梦,现在只需要投资一点钱就能在不远的将来得到回报。
不管怎样,平松兄弟最后还是决定帮助国王和王后。1492年8月3日哥伦布带着三艘船朝亚速尔出发。三艘船中最大的一艘也要比大型渡船小,因为它们原本是为了和佛兰德进行沿海贸易而造的。
他有两次看到过陆地,分别是大加那利岛、特内里费岛。然后他继续大胆地向西航行,驶向一片未知的海域。这趟航行持续了两个多月,在1492年10月11日到12日的凌晨,他们看到了陆地上的一丝亮光,还以为是“印度人”的营火。第二天一大早,白种人和古铜色皮肤的印第安人首次见面了,想来肯定是很诡异的场景。哥伦布的主船上雇了一个自称是语言学家的犹太水手,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场合中他的主要任务不言自明。
哥伦布说:“问一下那个‘老野人’印度群岛在哪里。”
路易斯·德·托雷斯举起一个闪闪发光的黄铜物件,挥舞着胳膊:“嗨!”
那个“老野人”伸出一根脏兮兮的手指朝西一指:“啊!”
就这样,这些勇敢的冒险者再次起锚朝西航行,结果只发现了一些岛屿,低矮的小小的岛屿上有棕榈树,有赤裸的野蛮人还有哭号的小孩子。当“圣玛丽亚”号的枪炮声“砰砰砰”响起的时候,小孩子们都抱头尖叫。然而哥伦布想要找的印度群岛、角楼和西潘谷的香料树却无处可寻且毫无踪迹。
然而哥伦布拒绝接受失败。
之后他又劳神地穿越了三次大西洋,他始终坚信总有一天能够在这些礁石和海角之间找到新的道路,指引他朝目的地驶去。
但他最终都没有找到。
饥饿、口渴、各种热带病以及航行的艰苦条件将他击垮了,他的身体像之前他的船长们一样,崩溃了。
1506年5月20日,哥伦布去世了。但即使葬身坟墓,霉运依然跟随着他。
16世纪上半叶,法国圣迪埃小镇有一家专门研究地理的非常有名的学院。1507年,这个学院的院长——一位诚实的德国人马丁·瓦尔德希莫勒(也被称为希拉克里勒斯,他喜欢别人用这个名称称呼他)决定出版一本地理学手册,但是该如何处理亚速尔群岛以西几千海里外数量不断增长的小块陆地呢?
可不可以把它们集中起来统一命名?
可以的话,叫什么呢?
有人提议:“不如以发现、探索这些陆地的过程中贡献最大的人的名字命名。”
这个主意好极了!但谁的贡献最大?
由此我们遇到了历史上最出名的一个分歧。
北欧人可能听说过哥伦布,但他的丰功伟绩并不为人熟知。当时北欧正流传着一本粗制滥造的小册子,上面印有印第安原住民和野兽的木雕图案。这本小册子告诉那些没出过海的人们,有一个名叫多福或者类似名字的人到达过一块陆地。那里栖息着巨大的鸟。这大概就是北欧人知道的全部了。
在16世纪的最初五年里,比利牛斯山脉那边流传着一个有趣的人的故事。
哥伦布的第二次远航受到了一位在塞维利亚生活的佛罗伦萨商人的赞助。但这位赞助人突然去世了,一个叫阿美利哥·维斯普西的人接手了他们的合同。他是佛罗伦萨人,也是美第奇家族在西班牙西部的财政代表。他宣称自己跟着哥伦布远航过几次,到达过新大陆,还在南半球发现了不少新的土地。他是个很聪明的宣传者,也是个忠诚的报道者。他经常写信给自己神秘的雇主劳伦佐·德·美第奇,告诉这位老银行家自己的所见所闻。这些信到达佛罗伦萨后即被翻译印刷,然后广泛传播。
当博学的希拉克里勒斯为横亘在欧洲与印度之间的这群岛屿寻找合适名字的时候,他立刻就想到了这位鼎鼎大名的佛罗伦萨人。当时,阿美利哥的事迹只要是会读能写的欧洲人都知道,所以老院长建议给新大陆命名为“阿美利哥大陆”或者“阿美利加”。毕竟阿美利哥也是最了解这片大陆的人。没有人会反对。反正,起什么名字都没关系。既然这样,问题就解决了,大家都可以放下心来了。
但我们不要对可怜的希拉克里勒斯太严苛了,他只是一个被精明的宣传者欺骗了的朴实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