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五园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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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读书无逸斋

阚红柳


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位于京城西郊的皇家园林畅春园建成后正式投入使用。这是清王朝在西郊建设的第一座皇家园林,山环水绕,林木自成嘉荫,恬淡宜人的自然环境赢得了康熙帝的青睐,畅春园既是适宜避喧听政的政治空间,同时也是皇帝一家避暑赏玩、日常生活的理想居所。这年六月初,正是所谓“京城酷热天下无”的溽暑时分,园内的无逸斋迎来了读书用功的皇太子——胤礽。在康熙朝记述皇帝日常生活及政务活动的档案——起居注中,康熙二十六年六月因皇太子读书无逸斋的记载而显得尤为引人注目,这是起居注中唯一的一处皇太子读书情况的载述,同时也是康熙一朝文献档案中极为难得的皇太子读书的历史记录。

父与子:慈父与“虎爸”康熙帝

康熙十三年(1674年)五月三日,康熙帝的第一任皇后赫舍里氏产下皇次子胤礽,产后当天即不幸去世。胤礽出生即丧母,康熙帝极为关爱,留在身边亲自教养,并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十二月发布诏书,立虚岁只有两岁的胤礽为太子。胤礽6岁时,康熙帝又特地在紫禁城东部的后宫禁地(乾清门东门,景运门外)建造毓庆宫,供他学习和生活。畅春园内的无逸斋,也是建来专供皇太子读书的。对胤礽,康熙帝堪称慈父。

无逸,出自《尚书》:“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晓小人之依。”反映的是周公劝诫成王不要贪图安逸而荒废政事的言辞。畅春园内的无逸斋,匾额为康熙帝御书,取“无逸”之义鞭策清代帝王园居而不忘政务,时时刻刻以勤政为宗旨,同时告诫子弟珍惜时间,勿事嬉游。无逸斋的地理位置,在二宫门内,畅春园西路偏南,与太后所居之春晖堂、寿萱春永以及康熙帝处理政务常居的澹宁居基本上是平行状态,非常便于祖孙三代密切接触。无逸斋内“几有陈编览,斋无玩物凭”(乾隆帝诗),周围则环境幽静凉爽,有竹林摇曳,有荷塘飘香,故很久之后,乾隆帝在无逸斋小憩,留有“荷风凉拂簟,竹气静当轩”之句,证实是一处清幽静谧的读书所在。胤礽迁居西花园之后,这里成为康熙时年幼皇子的读书场所。康熙帝驾崩,畅春园一度不受关注,到乾隆帝统治时期,重新修缮畅春园,作为奉养太后的苑囿,而无逸斋则成为乾隆帝给太后请安后临时休憩时传膳办事之所。

胤礽在13岁之前的学习,是康熙帝亲自教导的。康熙帝从培养储君的角度,对皇太子胤礽督责甚严。他曾说:“自古帝王,莫不以豫教储贰为国家根本,朕恐皇太子不深通学问,即未能明达治体,是以孳孳在念,面命耳提,自幼时勤加教督,训以礼节,不使一日暇逸,曾未暂离左右。”为此,康熙帝在宫中亲自为皇太子讲授“四书五经”,还要求胤礽必须逐日将所授内容背诵复讲,以收精熟贯通之效。胤礽曾对讲官们说:“皇父虑予幼稚,不知勤学,日以为念,即一字一画无不躬亲详示,勤加训诲。”以康熙二十六年起居注所载无逸斋中读书的皇太子的学习习惯来看,这种父子教育模式是很严厉和刻板的,康熙帝可谓清朝的“虎爸”。他曾经说过:“皇太子从来惟知读书,嬉戏之事一切不晓。即朕于众子,当其稚幼时,亦必令究心文学,严励礼节者,盖欲其明晓道义,谦以持身,期无陨越耳。”

兼具慈父与“虎爸”双重身份的康熙帝,在皇太子胤礽的早期学习培养过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胤礽读书勤奋,每背诵经文,以一百二十遍为率,虽显拘泥刻板,但背诵纯熟,而且举止、风度颇具气象,“凝神端穆,冠服严整,仪度从容”,“读书则节奏琅然,写字则声容不动,左右侍侧,莫不叹服”,这些,应该承认都是康熙帝早期教育培养之功。

师与徒:出阁读书的皇太子

按照汉文化礼仪的传统,男子满10岁应出就外傅。《礼记·内则》有载:“九年,教之数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记。”而对储君身份的皇太子而言,则自明朝有出阁读书的礼仪规定。到明朝正统年间,太子出阁读书的仪制正式确立:太子首次出阁读书的当天早上,先由礼部、鸿胪寺执事官在文华殿后殿行四拜礼,然后由鸿胪寺官对太子行礼,恭请太子到文华殿读书。典礼皇帝要亲自出席,各级官员依照次序向皇帝行叩拜礼。典礼结束后由内侍官引导太子在后殿就坐,侍读讲官依次前来讲学。典礼庄重严肃,彰显了皇权尊严和太子的地位、身份。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由钦天监选择吉日,确定为闰四月二十四日,当天康熙帝亲临保和殿,隆重举行皇太子的出阁读书典礼。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六月初七日,康熙帝御畅春园门,皇太子及皇子四人侍立,内大臣、侍卫分列左右。大学士明珠、起居注官库勒纳、德格勒、博济、伊图、戴通、朱都纳侍立于左。康熙帝亲自指示为太子挑选的三位老师——达哈塔、汤斌、耿介:“尔等皆有声望于外,兹特命尔等训导东宫。朕观古昔贤君,训储不得其道,以致颠覆,往往有之,能保其身者甚少。如唐太宗亦称英明之主,而不能保全储副,朕深知悉其故。虽闻见少寡,惟尽心训诲,而在外小人不知皇太子粗能诵读,谓尚宜选择正人,令之辅导。尔等皆有闻誉,今特委任尔等,宜体朕意,但毋使皇太子为不孝之子,朕为不孝之父,即朕之大幸矣!”从此,皇太子开始读书无逸斋。

胤礽在无逸斋中的表现是优秀的,据起居注官们的记述,他“天亶聪明”,“睿学渊邃”,更难得的是学习态度认真刻苦,无丝毫之懈怠。“皇太子复读经义如数,自初读至终篇,为时甚久,目不傍视,身不欹倚,无惰容,无倦志,正襟端坐,口诵手披。”而且自幼苦练的胤礽汉文和满文书法也颇具功力,太子仿帖书汉字一幅,付汤斌看,汤斌阅毕,启曰:“书法匀而且秀。”复捧与记注官朱都纳、米汉雯看毕。朱都纳启曰:“体格端凝,殊为神妙。向闻皇太子书法极工,私心每谓何由得见。今得恭睹妙墨,臣不胜欣忭之至。”皇太子又书满字一幅,令达哈塔看。达哈塔曰:“书法较前秀美。书法秀美,皆精熟之故耳。”这样基础扎实、态度端正的好学生本应是为师者之福,但耐人寻味的是,畅春园内相继发生了几位老师陆续辞职的情况。

首先是汤斌请辞,他觉得“辅导东宫责任重大”,所以听到皇帝的委任之后,“不胜恐惧,力辞奏请”,但因康熙帝不允,所以勉为其难教导太子几日,“仰见皇太子天亶聪明,皇上朝夕豫教,故能洞悉群书,睿学渊邃,若臣学本浅陋,且年齿衰迈,于皇太子实无少补”,于是再次向皇太子当面委婉请辞。达哈塔接着请辞:“臣本最庸至陋,辅导皇太子责任极其重大,实非臣所能胜任。”而耿介则在教导过程中忽然生病晕倒,以老病可怜为由,得到准许调摄静养,以很曲折的方式解除了教职。

三位老师的微妙行为实际解释了为太子之师的难度。皇太子为储君,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隐形君臣的身份令三位老师的课堂表现小心而谨慎,有师傅之名而无法实际行使师道之尊严;并且,储君身份所蕴含的帝位之争更令太子之师在政治上极为敏感,稍不留心即有可能随时面临绝地,两面不讨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三位老师遭遇了历史上至为尴尬的师徒关系。

君与臣:无逸斋中的权力交锋

皇太子为储君,是未来之君主;康熙帝为皇帝,是当今之君主。撇开储君与皇帝的父子关系不谈,政治层面上的胤礽与玄烨,实为君臣。当父子之情与实际的君臣关系产生碰撞,微妙的权力交锋就不可避免。

作为王朝的统治者,康熙皇帝的威严如影随形,笼罩在无逸斋上空。在皇太子求学的课堂上,当教学过程中已完成经文背诵的准备工作后,胤礽问询汤斌:“书已熟,可背诵否?”汤斌回复说:“昨日皇上谕令背书,今请皇太子定夺。”汤斌不敢自作主张,请皇太子决定,而胤礽并没有私自做决定,而是谦虚地表示:“书已熟,尔等欲背则背,欲候则候。”老师也好,太子也罢,都不能在课堂上实际做主。正在师徒分外尴尬,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教学之时,侍卫传来康熙帝的指示:“皇上令尔等与皇太子背书。”得到指令,胤礽才开始给汤斌背诵经书。片刻后,康熙帝入无逸斋,当面查问胤礽的背书情况。看来,皇太子无逸斋教学活动的步骤和细节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六月十一日,耿介在上课过程中晕倒,康熙帝过问情况,才知道,皇太子读书时,老师均侍立一旁,不敢落座,耿介因年老体弱,又值暑热天气,引起体力不支而晕倒。这种难堪的上课情形细细想来,还是因皇帝决定课堂之细节而造成的。康熙帝派侍卫传谕责备三位老师,加以解释:“向来讲书,尔等皆坐。今以皇太子委付尔等,应坐应立,宜自言之。尔等侍立,朕焉得知?凡大臣启奏时久,朕皆赐之坐论,起居注官皆知之。皇太子欲赐坐,未奉朕谕,岂敢自主?”三位老师不敢坐,胤礽亦不能自作主张令三位就坐,可见,无逸斋内课堂上师徒的一举一动,均在康熙帝的亲自监督之下,皇权的威严可谓无处不在。

13岁的皇太子胤礽显然是听话,很有分寸的,他在无逸斋读书过程中恪守规矩,不肯逾越一步。比如,六月初十日,汤斌当面向皇太子请辞教职,意思是先得到皇太子的准许,然后再向康熙帝请辞。皇太子的回答是:“皇父命汝辅导才及三四日,何为遽萌此意?汝殆见予每日读书、写字尚少,故欲辞任?果尔,予当再增功课,无为具疏以辞也。”勤奋的学生遭遇不想教自己的老师,起初还以为是功课令汤斌不满才有请辞之事。汤斌连忙解释绝非如此。胤礽又问:“前皇父命汝时,汝何故不辞耶?”汤斌搪塞说:“彼时皇上始有谕旨,臣一时意见不及,故未辞奏。”得知汤斌的请辞由来已久,与自己的读书学习并无关联,胤礽于是回复说:“汝之所请非予可以擅专,汝自面奏皇父可也。”皇太子不肯越雷池一步,诸事均以皇父谕令为转移。如果说皇太子出阁读书之前,康熙帝主导之下的教学主要以父子关系为前提的话,出阁读书意味着人伦父子的关系向实质上的君臣等级关系转化。

再比如,一次,皇太子询问汤斌,次日康熙帝要回宫恭皇太后幸畅春园,自己是否应该随行?汤斌不敢提供任何建议,只好说:“此事宜启奏皇上。”皇太子认为:“奏皇父自不待说,但应去与否,须咨汝以决。”认为汤斌应该担起教导的责任,以老师的身份提供意见。但汤斌无论如何不肯明确表示意见,只是回复说:“皇上一言一动俱成礼法,自当请旨以定去留,臣不敢擅便。”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的这个夏天,无逸斋内的清凉显然无法驱散从朝堂之上吹过来的漫天暑气,皇太子读书所引发的父子、师徒与君臣关系的微妙波动载入史册,成为畅春园内尘封的过往,而皇权之下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亦随着时间的推移,胤礽的成长,康熙帝的衰老而出现裂缝,日趋瓦解。之后,胤礽的太子之位遂经两立两废,其本人则最终被禁锢幽死在紫禁城的咸安宫内。读书无逸斋的太子所经历的矛盾、被动与尴尬,不过是皇权父子关系的悲剧刚刚揭开大幕而已。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