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你身为道门中人,子来先生的好友,在棺椁之前唱歌,这符合戒律吗?这符合礼法吗?”
出了门,王半缘追赶上来,怒盈于面,斥责道。
崔无方瞥他一眼,神色淡淡,无一丝悲伤:“你哪儿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礼法和戒律呢?”
说罢话,她又提着酒壶继续往前走。
王半缘不依不饶,梗着脖子挡在她面前。“道友道法高深,但修道还需修德,烦请解释清楚你的话。”
“形骸与精神为体用,皆跟随造化而变,将一切都置于度外,生死看成自然而然变化的体现,自能摆脱礼法和戒律的束缚。”
“真正的礼法是没有礼法,真正的戒律是没有戒律。”
崔无方毫无被冒犯后的怒意,语调平淡。
王半缘板着脸,声音硬邦邦的:“敢问其方?”
“我听闻儒生说,礼有实礼虚礼之分,实礼可起到实际上的作用,虚礼则是赘余之物,譬如处理丧事,心中悲伤远比表现得悲伤礼节周全要好。”
崔无方笑起来,明明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女子模样,却有着老者独有的恬澹和安和。
“而有道之人,居丧并不会悲哀难过,因为他通晓事物的变化,亦顺应期待将要到来的变化,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意世俗礼法戒律呢?”
王半缘神色严肃,道:“但礼法戒律是有实际作用的,没有礼法无法使人彼此相安无事,没有戒律修道之人便不能摈弃人的恶性欲望,不用自己的超出常人的能耐作恶。”
“我不否定戒律礼法具有实际作用,只是,真正懂得礼法和戒律的人不会拘泥于其中,他们不需要这些东西约束,便能自然而然的达于大道,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
“真正的礼法存在的世界,人人知礼,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也不标榜自己的作为和有礼,自然没有礼法这个概念,戒律亦然。”
“再就是,礼法戒律具有滞后性,不可被其束缚拘泥,礼仪法度者,皆应时而变也,有些时候,何须固守一些名教传统呢?不是所有先人规定的东西都是正确的,人是在不断变化进步的。”
崔无方拍一拍他的肩膀,又痛饮几口酒:“到了此境,礼法戒律便赘余了,反而会使人无法坐忘心斋。游于方外,逍遥无为之人,心中即使没有礼法的概念,随心而为,也不会伤害别人啊!”
“这样的人啊,是天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拿世俗的规则束缚心向往之而尽力去行道的我,你不觉得鄙陋吗?”
说罢她饮尽杯中酒,酒壶一抛,散作烟云,负手而去。
“礼法戒律都是为了引人向善,不是叫你拘泥于成规,本质是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修士走得更远,不能因为其表面的规矩而忽视其本意啊!”
王半缘顿足许久,接着三步并两步追上了她,急切道:“道友…不,先生教我!我可以学先生的道吗?”
崔无方又一次大笑:“我都不是天之君子,安能教你呢?况且,你有成真人之心,无真人之材,且去行道炼心吧!道是用来走的,不是用来讲的。”
“你我都沉浸在醉梦之中啊,那么,便顺应变化吧,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何必惧怕变化呢?归去吧!去行道,去看这天下,去体验这世间,再去忘掉这六合。”
语罢,她身形虚幻起来,转眼间消失不见。
半天后。
酒肆人来人往,仙风道骨的女子坐在桌前,一脸蛋疼的看着来收饭钱的姑娘:“我没带银子,给你们洗盘子赊账行吗”
姑娘哭丧着脸:“你刚才不是也洗了吗?本来三百文的账,愣是因着道长你洗的盘子还没失手摔碎的盘子多变成了六百文了…”
崔无方叹一口气。
她离去后馋了,于是找了个酒肆吃饭,结果没带凡间的银子,她也不会做五鬼运财,肆意变银子扰乱秩序的事,于是被扣下来洗了半天盘子,打碎了一堆,更是走不了了。
“贫道给你算一卦抵账行吗?”
姑娘摇头。
崔无方沉吟一会:“要不这样,我出去表演胸口碎大石挣钱还债,稍等我一会行吗?”
姑娘无语了,看着崔无方的胸,神色一言难尽:“道长,你只要不怕砸平了就行…”
崔无方最终还是没去碎大石,幸亏另一个路过的女冠看见了她的窘态,出手帮她结了账。
“道友下次可要记得带钱哈。”
那女冠爽朗笑道。
她一袭青衿,衣衫宽大,背着书箱,若不是发上戴冠,手持拂尘,模样又秀气,真会被当做寻常士子,而不是修道的女冠。
崔无方作揖:“多谢道友,在下姓崔,道号无方,敢问道友怎么称呼?”
女冠道:“姓姜,不嫌弃的话,可称我小字希之,别号乐理客。”
二人固然萍水相逢,一面之交,却意外的投缘,聊了不少理念后,引为知己。
崔无方挑眉,笑吟吟看她:“喝酒吗?”
姜希之刚想接过酒壶,手却顿住了:“不瞒你说,我今日还有事要办,需去探望一位有恩的友人,酒量又不好,担心误事,改日相见再喝,如何?”
崔无方道:“那成,你去罢,若是愿意,我在此等你,探望了友人后,来此处寻我就是。”
姜希之一笑,挥手拜别,把书箱背到身上,转身欲走,却见远处奔来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
“姜先生!不好了!”
这女子身上有些浅薄修为,也戴冠,不像道士,但也和这世俗规制不同,看样子是姜希之的弟子。
姜希之问道:“怎么了?慢慢说,不要着急。”
弟子支支吾吾地看着她,半晌心一横:“弟子去了您说的那户郑姓士族人家打听,给门房塞了些钱,打听了一下宗妇的近况,说她闺中好友将来拜访,送上礼品拜帖后,却听门房说,那柳家宗妇,姓都和您说的不一样,是姓李不姓卢。”
姜希之讶异,心中暗暗祈祷:“什么?难道清娘她和离了?”
单是和离,不至于让弟子大喊不好了,但更坏的结果,她不忍想。
“不是,门房说,他在门口当值三年,只知道那宗妇姓李,我塞了钱后,他又说了几句,听说李氏是家主表妹,多年前就嫁给郑家主了。”
“他说可以帮我找几个呆的久的嬷嬷问问,夜里我翻墙去见了她们,听说如今的李氏是续弦,本是寄住郑家的表小姐,上一位夫人卢氏亡故后,才被迎进门的。”
姜希之闻声一惊,身子一软,竟险些跌坐在地上:“清之!”
崔无方闻声,把她扶到座位上,温声问道:“这位卢娘子,便是你的友人?你且缓一下,想来她在天之灵也不愿看见你难过。”
“多谢道友…哎,她于我有恩,即使亡故了,我也该去看看她。”
说罢话她起身要走,弟子紧随其后,崔无方想了想,觉得此事不简单,姜希之即使修道也走的是以文入道的路子,担心她遇见危险,于是也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