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声音的颜色
四年前的春天,爱丽丝辞去德语同传的工作,搬到这座城市。
布置完租住的公寓后,她遍访了当地最权威的几家心理诊疗所。在高薪、高强度的工作岗位上坚持了整整三年,她意识到自己的精神问题愈加严重。夜里无法入睡,情绪极其不稳定,细微琐事也能使她暴怒,与任何人都无法保持亲密的关系。
一次性取出全部的存款,她在市中心最贵的心理诊疗所办理了会员。
期待已久的咨询课程并未缓解她的症状。医生起初说她有狂躁症,后来改口说她患有双向人格障碍,同时附带有早期的抑郁症的症状。治疗持续了半年,在尝试冥想、瑜伽、按摩以及各种药物之后,所有的检测报告都显示正常,而她却依旧身处困境。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前往治疗中心,离开前忽然有人拦住她,希望能得到她的电话号码。她抬起头,见面前的男子戴着细细的黑框眼镜,眼里含笑,身上却没穿白大褂。“我做类似记者的工作,也写专栏文字。我想采访你。”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瑞恩,他开门见山,直接跳过了琐碎闲聊,言语和声音里透出简洁的气息。爱丽丝犹豫了片刻,在他递过来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联系方式。
一个追求者,她是这样定义的,因为他从未真正采访过什么,只是带着她穿街走巷,像恋人那样外出游览用餐,手里的相机镜头始终对着她。没有剧烈的情感波动,没有心潮澎湃和荡气回肠。他的眷恋缓慢而温和,流经山林和田野的间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春日心草摩挲脚底,引得人笑,却只是温和明朗的微笑。
林瑞恩专栏作家的身份并不假。毕业于波士顿大学的他同时供职于多家报社,既是自由撰稿人,也四处奔走跑新闻。由于工作的关系,他始终保持着大量阅读和写作的习惯,为了能让创作持久高效,他往往在巅峰时刻停止,起身煮水烹茶,在健身器械上运动一刻钟,随后重新投入新一轮的书写中。
偶尔长途旅行,采访某位作家或媒体人,在往返的机舱里敲击键盘,戴着黑色眼罩休憩,醒时吃少量坚果和西柚。日复一日,从不停歇。朝夕相处,爱丽丝喜爱他为自知自制所付出的努力,却从未考虑过要与他成为恋人,直到瑞恩说出她秘密的那天。
“我的声音是什么颜色的?”他忽然问。
那天他们正坐在城东的咖啡馆里,室内轻柔的音乐声掩盖了人群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爱丽丝感到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发现她的秘密。
“你说什么?”她问。
“我知道你能看见声音的颜色。”他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责难与刻薄,反而像晴朗夜空里的弯弯月牙,那是一种不带恶意的纯净眼神。
片刻之后,他察觉出了爱丽丝的警觉,神色显得有些紧张起来。
“抱歉,我只是恰好了解联觉。和你听了这么多场音乐会,我不可能观察不出来。”
爱丽丝重新低下头,用手指紧紧扣住杯身,指尖微微出汗。他也不催促她,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神情中的好奇却掩藏不住。
“深蓝色,”许久之后她终于开口,“有时候也是天蓝色。”
“声音的颜色还会变?”他的声音忽然高了一个分贝。爱丽丝眼前的蓝色随之变化。
“主色调是不会变的。但如果你说话的声音低沉,颜色就会相对深些;如果你用轻盈跳脱的声线说话,我看到的颜色就比较浅,是一种介于深蓝和湖蓝之间的颜色。”
“天哪!”他发出一声惊叹,下巴靠着指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面颊上的胡楂,脸上露出那种空有千头万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
“这么说,男人和女人说话时的声音也不一样?”他继续问道。
“当然。女性声音的颜色通常比较浅,偶尔会透着极淡的粉色,大多数时候是半透明的浅蓝色。男人的声音就比较靠近深蓝,但透明度是因人而异的。”
“那假如一个男人模仿女性说话呢?”
“如果学得够像,那我看到的就是正常的浅蓝色。如果学得非驴非马,那就会变成一团糟透了的混合色。就好像打翻了的颜料盘,或者键盘手故意弹了个乱七八糟的和弦。”
“有没有人的声音不是蓝色的?”他忍不住连连发问。
“至少我从未遇见过。大部分人的声音再奇怪,也都是以蓝色为基调的。”
他靠回到椅背上,一副满肚子疑问却不敢冒昧开口的模样,逗得爱丽丝忽然有些想笑。“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不介意。”她说。
“真的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满眼惊喜。爱丽丝点头回应。
“可以和我在一起吗?”他毫不犹豫地开口,声音却是低低的。
漫长的沉默,爱丽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
“刚才你说话的声音变成了半透明的浅蓝,像女孩子一样。”
“不是说男性的声音颜色都比较深吗?”
“但情绪变化也会影响声音的颜色,所以如果你明明紧张却假装镇定,我会知道的。”
他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又变回了好看的天蓝色,然后他拉起她紧握着咖啡杯的手。
“我非常喜欢你,爱丽丝,请记住这句话的颜色,我永远不会让它褪色。”
爱丽丝直到十六岁才弄懂自己的特殊能力是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瑞恩是唯一能与她谈论“联觉”的人。当年她离开多年居住的小镇,去大城市的重点高中念书,第一次在学校图书馆读到纳博科夫。翻开《洛丽塔》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会读完他所有的书。
她如饥似渴地读完了所有能找到的作品,其中不少应该还是盗版书,当时纳博科夫的许多书尚未被授予中文版权。在此之后,她又意犹未尽地找来了关于他的传记。
那时博伊德的《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尚未出版,她也还不熟悉网络,几乎找不到什么权威的资料,只能东拼西凑地读一些文章。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凑巧读到了关于联觉的简短介绍:纳博科夫本人就有联觉,数字和颜色的联觉。
后来瑞恩补充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譬如,纳博科夫眼中的数字5是红色的。不过联觉有许多种,有的是味觉/听觉/视觉,有的则是特定字母和颜色相连,甚至也存在三种感官相连的情况。他也教给她辨别数字与声音的联觉者的方式,竟然出人意料地简单,只要几组实验就能确认。在以许多黑色数字2绘制成的三角形图案中夹杂一个同样是黑色的数字5,常人需要仔细寻找才能发现,但像纳博科夫这样的人却能瞬间找出它来,因为他眼里的数字5永远是红色的。
十几年前,发现新大陆的爱丽丝动用了所有能够企及的资源,试图找出关于联觉的权威定义。那是段漫长而孤独的旅程,她不曾向谁请教。那时的她已经学会了沉默。
“难道你从未向旁人提起声音的颜色?”瑞恩问她。
“当我还很小时,并不知道这是种特殊的能力。孩子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所有人都会在听见声音时看见颜色。后来渐渐长大,偶尔说起眼前的颜色,总会遭到父母的严厉训斥,便不再提起了。”
“训斥?”瑞恩眼里透出惊讶。
爱丽丝笑了,成长于教授家庭的他自然不会懂得,与无知无识的人相处有多么困难。
“你能想象吗?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偏远小镇,互联网都还未光顾,而一个性情乖戾的孩子却说,她听见声音时能看见某种颜色,周围的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不理解吧。”
“他们会恐惧,瑞恩,是那种面对异类时特有的凶残和恐惧。我曾问母亲,为什么外祖母的声音是天蓝色,而她的却是浅蓝色,她只当我是胡乱呓语,不曾在意。后来我反复问起,她才知道我与众不同。紧张、猜疑、谩骂、体罚,她以所有能够尝试的方式阻止我继续问奇怪的问题。我的老师和同学更是一口咬定,我有严重的精神问题。”
“其实联觉总是和艺术家联系在一起,普遍的说法是,联觉者的大脑结构略有不同,因此也更富有创造性。你的父母如若知情,应当为你骄傲。”瑞恩轻轻抚摩她的头发,语气中透出惋惜。
“我有时在想,倘若我是更乖巧、聪慧的孩子,是不是他们就会更理解我?也或者说,是不是就算没有联觉,我也依旧是如此的令人讨厌。”
从记事起,爱丽丝就知道自己性格里潜伏着极端的一面。
那是种混合着冷酷、决绝和暴戾的潜在能量,发作时有翻江倒海的力量。这种力量藏得很深,没有外界的刺激不会爆发,一旦爆发也难以遏制。
七岁时,邻家男孩捉了只蜻蜓,用风筝线拴住它的尾部,在它挣扎着起飞时突然发力,把它拉回到手中。如此反复,不亦乐乎。穿着紫色蓬蓬裙的她冲上前去,大声呵斥着要求男孩放掉蜻蜓。男孩嘻嘻一笑,用胖乎乎的小手撕掉蜻蜓的翅膀,幸灾乐祸。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愤怒,仿佛有一千座火山在稚嫩的身体里喷发,滚烫的岩浆融化了内脏。她飞快冲上前去,将男生扑倒在地,用前额对着他的鼻梁重重一击。温热黏稠的鲜血喷涌而出,男孩错愕的眼里闪过恐惧,她也因为用力过猛而感到头晕眼花。
男孩丢掉手里的风筝,一翻身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她感觉双肩动弹不得,便扬起头,狠狠咬住男孩的下嘴唇,硬生生撕扯下一小块肉。男孩被彻底击败,倒在地上痛得打滚。
片刻之后,闻讯赶来的家属们抱走了男孩,将满嘴是血的她团团围住。她头也不抬,只是慢慢拾起死去的蜻蜓,失声痛哭。后来外祖母时常回忆起此事,反复责怪男孩的残忍,而她总是沉默以对,对自己性情中的温柔与残酷感到迷惑不解。
她把这段往事讲给瑞恩听,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并不是容易相处的人。
“你在心理诊疗室见到我,这便是很好的佐证。瑞恩,你不要把我想象成多么美好的存在,我实在不好对付,除了外祖母,我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以失败告终。”
“那为什么你外祖母可以?”
“或许是因为她抚养我长大,我对她的感情超越了人格瑕疵。也或许是因为我们并不常年居住在一起,只是通过电话联络感情。”
他没有回应,她便继续讲述。既然揭开往事的伤疤,不妨说得更清楚坦白些。
“有时我也同情我父母。他们隔三岔五地被请到学校,被迫要面对老师、校长的疾言厉色,心里想必也不好过。若换作我是他们,也必然怨恨自己的女儿。”
十二岁时,她站在学校办公室门口,听见从单位匆匆赶来的母亲正低声下气地对老师们道歉,声音憔悴得像一座被海水淹没的岛屿。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忽然响起,爱丽丝眼前闪过很浅很淡的蓝色,像雨后初晴的透明天空。
“有时候我们也不明白,她分明是这样多愁善感的少女,会为日升月落而伤怀,见到深秋凋谢的玫瑰都要落泪,发起怒来却又如此凶狠残暴,仿佛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
爱丽丝安静地听着,渐渐泪流满面,她用手捂住嘴巴,不想发出声音。直到母亲疲惫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两人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四目相对。
“对不起。”她说。母亲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看她,只是一个人默默走开。
“你认识我的时间有限,所以我告诉你这些,希望你能看清我的真实面目。”爱丽丝从回忆中抽身,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神色复杂的瑞恩。
“你是在劝我改变主意吗?”许久之后他喃喃问道。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性格实在不好,会伤害到你。”
“性格好坏本就无法被明确定义,它反映的也只是文明社会对个体行为的期待,但并非所有个体都能满足这种期待。你真的不必自责。”他说话的模样真诚得让她不忍辩驳。
“我坚持要和你在一起。”他斩钉截铁地说。
她叹了口气。“你会知道的。如果哪天你决定要走,我不会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