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围堵
我早已适应了“空中飞人”的生活。7年来,我数十次往返于中国与新加坡。但是,这次与以往不同,是最沉重的一次。
行前,我首先把自己在北京居住、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一一走访了个遍。尽管北京初冬的阳光播洒着温暖,但我还是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凉的感觉。
当时,我的儿子只有10岁。在那个懵懂的年龄,他似乎知道我工作上遇到了困难,表现得特别懂事。我70岁的岳父两年前在北京安贞医院做过心脏搭桥手术,这次又被查出患了胃癌,医生说过几天就要做胃切除手术,而且,风险很大。我因此特地赶到医院去看望他,同他道别,为他做手术时我不能在其身边陪护而愧疚。
我在病房外对岳母说:“您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本来应该好好享受老年生活,不曾想如今出了这件事。新加坡那边需要我,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清楚。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不能顺利归国,我的儿子还小,就要靠您老多看管照顾了。”这番谈话在当时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沉重,虽然我和岳母都没有流泪,但那种强忍泪水的样子彼此都一看便知。
我先让秘书帮我订了一张从北京飞往武汉的机票,我一定要在返回新加坡之前好好看一眼我的母亲。那时,我的母亲已经是第6次中风了,一直卧床,生命垂危。我从家里驱车去北京首都机场,特意路过我的父母曾与我一起生活过数年的机场宿舍区,一幅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历历在目。
谁能想到,到达北京首都机场的时候,我又遇到了许多蹲守在那里的记者,他们也真是敬业啊!当然,他们是想从我这个当事人口中获取一些重要信息,而我没有那种心情,也不应该面对媒体。我又不得不绕道避开这些媒体人,找到机场候机室。
在机场候机室等候登机的那段时间,我又习惯性地翻阅书架上的报纸(那个时候互联网远不如今天这么发达,信息媒介还是以报纸为主)。我还是“霸占”着报纸的重要版面,各家媒体依然争相报道中国航油事件,各家报纸也都谈及我的情况,有劈头盖脸地指责我的,有客观理性地说公道话的,有毫无根据地胡乱猜测的……各式各样的文章都有。其中,还有几篇文章在猜测我会不会返回新加坡。
我漫不经心地读着这些报道。这时,有一个朋友从新加坡发短信问我有没有关注到近期的媒体报道,并提到新加坡方面有不少对我的指责和归罪。我就用手机即兴写了一首打油诗发给他:
我的意思是说,在中国航油亏损事件中,我尽管有些失误,造成严重的后果,但是,我的心是坦然的、无私的,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司的全体股东。我承认,这是一次重大失误,因此内心充满愧疚。我只是把那首打油诗发给了我的朋友,没想到这首诗竟然流传出去了。后来,这首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新加坡和国内各大媒体的报道中。
之后,陆续有一些朋友给我打电话表示问候,当他们得知我决定返回新加坡后,都帮我分析利弊。大多数人都劝我留在国内,他们认为我返回新加坡后可能凶多吉少。但是,我这个人从来就是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旦我做出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而且,古人言“利弊相权取其利,利利相权取其重,弊弊相权取其轻”。权衡再三,我觉得在个人、股东、企业和国家等各方利益之中,应优先考虑国家、企业和股东利益。于是,我还是按时搭乘飞机前往武汉去看望我的母亲,再取道武汉返回新加坡。
在飞机上,我刚刚落座,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就侧过头来跟我搭讪,说他是某某记者。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又走过来一个长发飘飘的美女,大概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一开口就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来跟我沟通,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是外国人,但她马上用纯正的普通话告诉我,她曾经在英国留学,是《财经》杂志的记者。当时,我非常好奇地问她:“我的行程是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会说你是碰巧坐在这趟飞机上,碰巧在这个时段,又碰巧看见了我吧!”
她在我身边的空座位上坐下,就把整个来龙去脉娓娓道来:“陈总,坦率地告诉你,为了找你我真的好辛苦。我先是跑到新加坡去跟踪你,在新加坡我们有一个庞大的采访团队,但是,根本就找不到你。然后,我们回到国内,到你的母公司也找不到你,再然后,我跑到你家门口去蹲守,还是找不到你,你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那么,你是从哪里知道我家的住址的呢?我没有对外公布过呀!”我问。
她显得有些为难,说这个不方便告诉我。我接着又问:“你最后是怎么在这里找到了我呢?而且,还买了和我同一趟航班的机票,这就很奇怪了。”
她说:“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但是,你首先要答应我,你回去之后不要惩罚他。”我说好。
她告诉我:“我是找到了你的司机,之后,好说歹说才‘买通’了他,我跟他说我是你的朋友,没告诉他我其实是记者。然后,我就从他那里了解到你的行踪。我就这样一路跟过来,坐在这个飞机上。无论如何,你都要接受我的采访,就中国航油事件请你跟我说一下背景、过程和原因。”
虽然她是如此辛苦劳顿,但我什么都不想讲,也不能讲:“我太累了,我要休息一下。”我就拿着印有关于我的报道的那张报纸,盖住眼睛假装睡觉。其实,这时哪里还睡得着?整个事件本来就让我心力交瘁,还有一批穷追不舍的记者像“跟屁虫”一样难缠,我只能用假寐的方式拒绝这个“找上门”的知名媒体记者了。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当飞机落地停稳的时候,我望向窗外,发现飞机没有像往常一样停在廊桥上,而是停在距离廊桥还有一定距离的机坪上。舱门打开后,舷梯就对接到飞机门口,中国航油集团与英国石油(BP)和富地石油(Fortune Oil)合资的企业——华南蓝天航油有限公司湖北分公司总经理邓超,带着几个人上到飞机口来接我,我不知道飞机停在机坪中间是不是他们有意安排的。邓超满面笑容地快步走上前和我握手,说:“陈总,欢迎你回湖北!我们恭候多时了。”原来,中国航油集团把我的行程提前告知了湖北分公司。我就和邓超他们一行人走下飞机。一看到我下了飞机,飞机上有几个乘客就跟了过来,可能他们也是记者。我不清楚这趟飞机上一共有多少记者,当然,有些媒体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下飞机,所以,就没堵到我。
不过,《财经》杂志那女记者真是厉害,她从人群中冲过来,被工作人员拦住时,竟说她是我的助理。邓超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助理,空乘人员就更不知道了,所以,她的“阴谋”得逞了。一路上她不停地提问,想从我这里获取可以拿去发表的信息,我只能和她“打太极”,半句不谈中国航油事件。
下飞机不久后,我就被带到机场旁边的餐厅,邓超为我准备了盛大的午宴。就在刚刚落座的时候,我接到了新加坡打来的三个电话。我起身离开座位,一边走一边接电话,那个女记者就紧紧地跟在我旁边听,我加快脚步想要摆脱她,但是怎么也摆脱不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偷偷录音。这时,又从旁边杀出了好几个摄像记者,他们在那里拍摄我打电话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制止他们,因为我在接听国际长途电话。
在我接到的三个电话中,一个来自我的朋友,一个来自我的律师,还有一个是新加坡著名富商打过来的。那个富商和我通话的时间起码有两三个小时,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电话打到一半,手机就没电了。那个时候,我用的手机还是诺基亚,没电了还可以换电池,所以,我就换了一块电池继续和他通话。他除了表明想购买中国航油公司股票,参与公司重组之外,还在电话里跟我讲:“九霖啊!你千万千万不要回来,你此行返回新加坡真的是凶多吉少啊!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就留在中国,而且,你现在就借着你母亲病重这个事由,告诉新加坡当局你现在无法返回,要伺候你的母亲。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中新两国政府都对你没有办法,因为新加坡和中国之间还没有引渡条约。你要静观其变,而且,你要找中国政府,让中国政府和新加坡政府沟通好,等到两国政府达成完全一致意见后,形成书面的文字,新加坡方面保证不会对你做出任何处罚后,你再返回新加坡,这样才能确保你的安全啊!”
我为朋友真诚的关心而感动,也认为他的分析确实很有道理。不过,我当时在想,他是不是过于谨慎了,有些草木皆兵呢?新加坡是一个法制国家,只要它依法办事,怎么会需要我如此提防呢?我又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商业的失败有我的过错,但我并没有违法。而且,从大局上看,要尽快解决好中国航油事件,不能没有我的参与。再说,在国内又能找谁来帮我呢?国内有人会帮我去协调新加坡当局让我免于处罚吗?我一介平民,去哪儿找这样的靠山呢?尤其是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
我挂掉电话之后,感觉整个手臂都麻木了。回到饭桌时,那些菜都已经凉了,重新加热后,刚把菜端上桌,我正要动筷子,又有电话打过来找我。我匆匆扒了两口饭,又到外面接听电话。这个午宴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好几次,我吃过午饭之后就动身往老家赶。
我弟弟从上海赶回武汉,并开车从武汉送我回家。我的老家在湖北省黄冈市浠水县竹瓦镇宝龙村,是一个偏僻的丘陵村庄。从武汉到县城,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而从县城到宝龙村,还有30多里路。在车上,弟弟告诉我,有不少记者早早地蹲守在我们老家,已经采访完我的父亲后离开了,要是知道我回村里,肯定会等我回家。
我们家的门口不是很大,不能够停太多的车,而且,通往家门口的路也不是很宽。我们进村的时候,看见前方有一辆黄色出租车正准备掉头出村。于是,弟弟就把车停下来,让那辆出租车先出去。但是,我们停下来之后,前面那辆出租车也停下来了,从车上竟然下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事后才知道他是美国人。那个美国人向我们这辆车走过来,我弟弟下车应付他,我坐在车里一动不动。我在车上听到那个美国人竟然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我弟弟对话,他问我弟弟:“你是陈九霖先生吧?”
我弟弟摇摇头说:“不是!”
美国人又问:“那你是司机吗?”
我弟弟随口说:“不,我是他弟弟。”
我弟弟那时在上海一家国企担任处级干部,见识过大场面,知道怎样处理突发情况。那个美国人拿出证件给我弟弟看,说:“我是美国《华尔街日报》的记者,我专程从纽约飞到北京,又辗转从北京飞到武汉,到了武汉之后花了500块钱包了这辆黄色出租车到这里来找陈九霖先生,很遗憾,我到现在都没有见到他。他是不是在车上?麻烦你告诉我一下。”
我弟弟随机应变地回答说:“他不在,他现在还在武汉。我刚在武汉看过他。”
那个外国人一听我还在武汉,马上抽身返回出租车,大声跟那个司机说:“走,马上走,到武汉找陈九霖。没准他就在武汉机场的航油公司!”就这样,我躲过了许多记者的围追堵截,成功地回到了我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