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读李商隐》:《锦瑟》解人难
“一篇《锦瑟》解人难”,从北宋到清代至今,许许多多学人、诗家讨论李商隐的《锦瑟》,深钩广索,密析畅思,互相引用,互相启发,互相驳难,虽非汗牛充栋,亦是洋洋大观。一首仅仅56个字的“七律”(加题目不过58个字,几乎所有的解人都认为此题不过取首句头二字,相当于无题,那就是56+2-2还是56个字了)引发出这么多学问考证来,在诗歌研究领域,确实并不多见。
追忆当时,笔者则是在没有什么学问考证的情况下读这首诗的。少年时代,初读《锦瑟》便怦然心动,觉得诗写得那么忧伤,那么婉转,那么雅美。虽不能解,如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望帝化杜鹃的典故,根本想不到“锦瑟”、“玉烟”、“珠泪”的字面上有那么多典故,谈不上“隐僻”(明代诗论家高棅对李商隐诗风的概括)的字词也联结着那么多意味,却能欣赏,并能背诵上口。其意境、其情绪、其形象的幽美与形式的完美,其音乐性,似乎都是可以用现代人的平常心感觉到的,也是完全接受得了的。
及长及今,病中凭兴趣读了些与商隐诗、《锦瑟》有关的书文,才瞠乎于解《锦瑟》之复杂深奥、聚讼纷坛。宋代刘攽提到“锦瑟”是令狐楚家丫环的名字。宋代黄朝英假托苏轼名义说此诗是咏瑟声的“适、怨、清、和”。清朱鹤龄、朱彝尊、冯浩、何焯、钱良择以及今人刘开扬先生等认为是悼亡诗。何焯、汪师韩以及今人叶葱奇、吴调公、陈永正、董乃斌及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诸先生,认为此诗是诗人回首生平遭际,有的还特别强调是政治遭际之作。吴调公先生明确此诗应属于“政治诗”,而须与多首属于爱情诗的《无题》相区分。叶葱奇先生认为此诗“分明是一篇客中思家之作”。程湘衡以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就是说以此为序,概括、回顾、反思自己平生诗作。周振甫、钱锺书二先生亦主此说。钱先生在《谈艺录》中更具体分析《锦瑟》犹“玉琴”喻诗,首两句言“景光虽逝,篇什犹留”,三四句言作诗之法,五六句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七八句言“前尘回首,怅触万端”,等等。
笔者才疏学浅,不敢炒热饭而露底虚,这里只不过是想探讨一个问题:何谓解诗,何谓诗解,何谓解人,如何区分解诗的正误,如何解释一般人、时人对这一难解的诗的喜爱呢?
“诗无达诂”说明了解释的困难,但也没有说“诗也无诂”。诗仍然是需要解释、可以解释的,不准解释于诗无补,也行不通。那么我们平常所说的对诗的解释,究竟包含着一些什么样的意思呢?
第一层应是诗的字面上的意思,每个字、词、语、句和上下文关联的意思,包括文字的谐音、转义、语气、典故。没有这方面的起码知识和判定,当然很难读一首诗。例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句,有解释“可待”为“岂待”之意,而我们的旧诗是不标问号或逗号的,这当然有点麻烦,也颇有趣。“当时”亦有解作“今时”即现在时的,与“彼时”即过去时不同,而我们的动词又不分加不加ing或者ed。这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锦瑟》最后两句,也就不好解释了。看来,字面解释亦殊不易。但一首诗能够长期流传、广为流传,终应证明此诗整体字面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地方,只不过一些解释留有弹性、留有变通的余地罢了。
从字面上看,“锦瑟”就是“锦瑟”,何必是无题呢?援引诗中字为题即无题么?那为何不标“无题”呢?那时又没批过“无标题”。有题又如何?有的题力图把一切告诉读者,也有的题不过是个影壁,是个记号罢了。从锦瑟及其弦柱开始,写到华年,写到迷蝴蝶与托杜鹃故事,写到海、月、珠、泪与田、日、玉、烟之景观,归结为惘然之情。此诗是从锦瑟出发(是兴、比还是赋就不能仅从字面上看了),写诗人的惘然之情的。这样说虽嫌浅俗乃至鄙陋,却应是探讨的出发点。
第二层是作者的背景与写作的动机。就是作者因何要写此诗?这实际上是从创作论及作家论的角度来解诗,这就需要许多历史、传记、文化背景、创作情况资料方面的积累,需要许多考据查证的功夫。如果不了解牛李党争、义山与王氏的婚姻、王氏的夭亡、商隐仕途之坎坷等情况,当然也就无法做出悼亡、感遇等推测。如不知旧版《玉溪生诗集笺注》、《李义山诗集》多以此诗为开篇,也会大大影响诗序诗艺诗论说的信心。至于令狐家是否有婢名“锦瑟”?王氏是否喜奏锦瑟?商隐是否精通音乐适、怨、清、和之律与偏爱锦瑟这一乐器?这就更需要过硬的材料了。所谓“聚讼纷纭”,往往偏重于这方面的歧见。
这样的对作家创作背景缘起与创作过程的研究虽然符合从孟夫子到鲁迅的“知人论世”的主张,却也有两个难处。第一,往往缺少过硬的与足够的材料,特别是古代诗人作家的情况,常常是一鳞半爪,真伪混合。因此许多见解、推测、估计,论者一厢情愿的想象的成分有可能大于科学的、合乎逻辑要求的论断的成分。如《锦瑟》乃政治诗说,根据是李商隐一生政治上坎坷失意,却并没有他写此诗抒发政治上的不平之气的任何佐证。再如令狐丫环说,究竟今天谁能论证清楚令狐家有还是无这样一个丫环呢?即使确有这样一个丫环,又怎样论证《锦瑟》一定是为她而写呢?即使令狐家绝无此婢,又怎样论证李商隐毕生不可能遇到过一个名为“锦瑟”的女子,引起他爱情上的怅然、惘然之情呢?或谓“若说是一时遇合,则起二句绝不能如此挚重”(见《李商隐诗集疏注》第2页),这话当然深有其理,但作诗不是有由此及彼的“兴”法吗?从一个无缘相爱相处而又给自己以美好印象的女子身上联想起自己的爱情生活、爱情苦闷,联想起自己一生爱情上、事业上、政治上的不如意,这又为何不可能呢?这里,不论是肯定判断或否定判断,似乎前提都还不充分。聚讼纷纭的结果肯定是莫衷一是。
第二,即使作家死而复生,陈述讲明自己的写作缘起和过程,又如何呢?即使我们的论者掌握了可靠的“海内孤本”、“独得之秘”,以至于能相当详尽准确地复述作家的写作情况,这些材料与论断的传记学、史学意义仍然会大于它们的文学意义。我国古典诗作中,题明写作缘起的并不少,如王勃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为人熟知,除了专门家,谁又在意王勃此诗具体对象呢?“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联,概括性强,气势也好,其文学意义、社会乃至政治意义不知超过送少府外放做官多少倍!再如“访×××不遇”这一类的诗题,又怎能概括得了诗的具体意蕴?一个作家的写作缘起很具体、很微小、很明确,但是一篇感人的作品却往往包含着深刻的内容,包含着作家本人的人格、修养、追求和毕生经验,包含着作家所处时代、国家、民族、地域许多特征,其内涵甚至大大超过作家自己意识到的,这不已是很普通的常识了吗?现在回过头来说《锦瑟》,即使证明它确实是写一个女子或一张瑟或瑟乐演奏的适、怨、清、和,又能给《锦瑟》这首诗增加或贬损多少东西呢?
第三层,对于一般读者来说,最重要的是诗的内涵、诗的意蕴。这既与作家创作缘起有关,又独立于作家意愿之外。拿《锦瑟》来说,则是它的意境、形象、典故和精致完美的语言与形式。一般读者喜爱这首诗,阅读、吟哦、背诵这首诗,应该说首先还是由于美的吸引。它的意境美、形象美、用事美、语言美、形式美,是充满魅力的。其次会着迷于它的惘然之情、它的迷离之境、它的蕴藉之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两句朗朗上口,文字幽雅却绝不艰深。从锦瑟起兴,回忆起过往的年华,这个基本立意实在并不费解。“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回忆之中产生了(或弥漫了、笼罩了)类似庄生化蝶不知己身何物的迷惑,回忆之中又萌芽了类似化为杜鹃的望帝的春心。或解为去回忆那种类似庄生梦蝶、杜宇化鹃的内心经验,也可以。就是说,这里表达的是一种失落感与困惑感,更是一种幻化感:庄生化蝶,望帝化鸟,幻化不已。失什么、惑什么、化什么,诗人没有说,一般读者亦不必强为之说。华年之思化为诗篇,生化为死,青年化为老年,胸有大志化为一事无成,爱情的追求化为失却,都说得通。“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神游沧海蓝田,神交明月暖日,神感珠泪玉烟,又辽阔又寂寞,又悲哀(泪嘛)又温暖,又高贵(珠、玉、月、日)又无奈(有泪生烟,都是自在的与无为的啊),又阔大(海、蓝田)又深幽(泪也烟也转瞬逝去也,终无用场也)又艳丽,又迷离又生动(孤立地解释中间四句其实是生动的),又阻隔(神秘)又亲切。这是什么呢?当然不是咏田咏海,咏珠咏玉,不是咏瑟咏物,而是吟咏自己的内心世界,自己的精神生活,自己的内心感受。内心不过方寸之地,所以此诗虽有海田日月字样却并不令人觉得诗人在铺陈扩张,此诗并无宏伟气魄;内心又是包容囊括宽泛的,其中不但有庄生望帝,蝴蝶杜鹃,沧海日月珠玉,而且有爱情,有艺术有诗,有生平遭际,有智慧有痛苦有悲哀,其核心是一个情字,所以结得明明白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写惘然之情。为什么惘然?因为困惑、失落和幻化的内心体验,因为仕途与爱情上的坎坷,因为漂泊,因为诗人的诗心及自己的诗的风格,更因为它把诗人的内心世界写得太幽深了。一种浅层次的喜怒哀乐是很好回答为什么的,是“有端”可讲的:为某人某事某景某地某时某物而愉快或不愉快,这是很容易弄清的。但是经过了丧妻之痛、漂泊之苦、仕途之艰、诗家的呕心沥血与收获的喜悦及种种别人无法知晓的个人的感情经验、内心经验之后的李商隐,当他深入再深入到自己内心深处再深处之后,他的感受是混沌的、一体的、概括的、莫名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而是略带神秘的;这样一种感受是惘然的与无端的。这种惘然之情、惘然之感是多次和早就出现在他的内心生活里,如今以锦瑟之兴或因锦瑟之触动而“追忆”之抒写之(我倾向于此说);或是从锦瑟(不论是一件乐器,两个字,类似“玉琴”的一个借喻典故或一个女子的名字,一个女子)得到即时——“当时”的灵感冲击从而获得了幽美婉转的惘然之情。对这两种可能的解释各人又如何能是此非彼呢?
此诗首两句与尾两句其实还是相当明明白白的。有了“思华年”做向导,有了“已惘然”做总结,也就不至于聚讼于庄生望帝、沧海蓝田之间了。思华年思出了蝴蝶杜鹃泪珠烟玉,已惘然惘成了“迷”、“托”、有珠泪之沧海与生玉烟之蓝田。鄙陋之见,能无太廉价及少学乏术之讥乎?
第四层是欣赏者个人的独特的补充与体会或者某种情况下的特殊发挥。例如我在上世纪60年代就对引用晏殊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来讲国际政治大为叹服。情种从《锦瑟》中痛感情爱,诗家从《锦瑟》中深得诗心,不平者从《锦瑟》中共鸣牢骚,久旅不归者吟《锦瑟》而思乡垂泪,这都是赏家与作者的合作成果。我们还可以设想,知乐者认为此是义山欣赏一曲锦瑟独奏时的感受——如醉如痴,若有若无,似烟似泪,或得或失,除了音乐,哪种艺术能这样深度地却又是浑然地打动它的欣赏者呢?这恐怕可以说得通。我们还可以设想一个旅行家、一个大地与太空的漫游者在他晚年时候对他的漫游生活的回忆。再设想一个爱因斯坦式的科学家从这首诗中获得做学问的体味吧——何自然万物之无端也,以有涯逐无涯,何光阴之促迫!功成业就而两鬓已斑,未竟之志虽有春心已无青春年少矣!或功未成业未就而此身非己有,鸟乎蝶乎,将有托乎?茫茫广宇,人类智慧之珠上凝结着多少泪水,还有多少科学真理如美玉而埋在蓝田之下,人们略察端倪如玉之或有之烟,何时能开掘出来呢?一切科研成果都需要时间的长河的冲刷淘洗,即时即地,谁又能判断吾人之科学新说的价值,故而哪个智者又能不惘然呢?
这样说下去或有似相声《歪批三国》之嫌,但笔者虽然性喜调侃意却不在调侃。我只是想肯定李商隐《锦瑟》为读者、为古今中外后人留下了极大极自由的艺术空间,当然大而无当亦不佳,组合这艺术空间的一句句诗其实是很巧妙很贴切很有情有象的。八句诗如八根柱子,读者完全可以在这八根柱子建造的殿堂里流连徘徊,自得其乐。
第五层则是对《锦瑟》做学问研究。因《锦瑟》而及李商隐全人全诗,因一诗而及我国的与世界的诗的宝库、诗的海洋、文学的海洋,因一词一典而及天文、地理、历史、政治、哲学、宗教、语言、音韵……直到自然科学,那当然是研究不完的。此是以学问而解诗乎?抑或因由一诗而弘扬学问乎?到那时《锦瑟》真是起兴了,起中外之才智而兴古今之学识,大哉学问,真无涯而壮观也!吾人自当望洋而兴赞叹!
顺便说一句,按五层之说,有许多明白如话的诗,至少前三层很容易统一。“床前明月光……”就不必解释得这么复杂,也没有这么多争论和学问,同样是好诗,而且是更普及的好诗。本文没有偏爱乃至倡导隐僻之诗的意思,也没有把“五层”割裂的意思。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