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三读(名家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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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谈《锦瑟》

很难设想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却是十分地曲奥艰险,达到了众人难解、专家也无解的程度;很难设想一首一味深奥乃至绕脖子、花式子的诗却流行得家喻户晓。

《锦瑟》的特点是它被广泛接受、广泛欣赏、广泛讨论,却又没有定解,歧义歧议甚多,说明它有一种易接受性、易欣赏性,有讨论价值与讨论兴趣点。没有定解也就是可以有多种解,因而既难解又易解,这是难解与易解的统一,晓畅与艰深的统一,实在辩证得很。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里无一字一词生僻,几乎每个字词都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在白话文里。“锦瑟”呀,“五十弦”呀,“一弦一柱”呀,都是大白话。“无端”、“华年”、“思”,稍微文一点,但仍通用至今。由锦瑟弦柱而思过往的岁月,不费解。一弦一柱是指具体的瑟上的一弦一柱,还是比喻往事历历密密,如弦弦柱柱长长短短排排列列于眼前,乃至是指弦弦柱柱发出的声响?都行,无须深钻力争。因为它不是法规条文。

“无端”二字要紧。“无端”是无来由,无特别具体的固定性之意,即此诗此情此思,不是因一人一事一地一时一景一物而发,不是专指一人一事一景一物一时一地。它不是新闻,不要求不提供新闻必备的诸“W”(何人何时何地为何如何……)。它有更大的概括性与弥漫性。“无端”又是无始无终无头绪之意。本来一切感情思想都是具体的、有端的;一切有端的感情思绪却又都可能与过去的未来的、意识到的未意识到的、精神的肉体的、原生的次生的个人的经历经验相关,乃至与阶级的社会的人类的宇宙的经历经验相关,所以又是无端的。而义山此诗的无端性更强更自觉罢了。

无端还因为这是深层的语言。去商店买货、给孩子讲书、向老板求职,那是需要把话说清楚的,需要把语言规范化、通用化、逻辑化;长吁一声,百感交集,无端愁绪,欲语还止,叫作无言以对,叫作言不达意、言不尽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里提到的“言”是表层的交际语言。求不可言之言,求直接写“意”之言,便是诗,便是深层语言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只要对典故稍加解释,这两句便于明丽中见感情的缠绕,并不费解。典故可以是谜语,就是说另有谜底,也可以不是谜语,就是说无另外的谜底,只是联想,只是触发,触景生情,触今思(典)故,那么,引用典故便是一种“故国神游”,是今与古的一种契合,是李商隐与庄周、望帝之共鸣与对话。李商隐有庄生之梦、庄生之迷、庄生之不知此身为何之失落感,又有望帝之心、望帝之托、望帝之死而无已的执著劲儿。

把诗当作谜语猜,猜中了也未必是定论,猜中了也难算解诗。报纸上载文称白居易的“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为诗谜,谜底是“霜”。说老实话,这个谜底相当贴切,霜如花而非花,成雾而非雾,夜生而昼消,蒸发后哪有什么去处?这样的解释难以推翻,只是煞风景得厉害。盖以诗为谜,以破谜(读“闷儿”)的方法解诗,这个路子就太无诗意。(有这么一解聊备一格倒也挺妙。)

“沧海月明珠有泪”,何其阔漠、原始、深情!不知鲛人故事,也会为此句的气象情调所震惊。“蓝田日暖玉生烟”,使震惊近于晕眩的读者又徐徐还阳,舒出了一口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节奏更加放慢,信息量更加减少,似乎是高潮后的一个歇息,歇息中的一个淡淡回顾,使读者最后平静下来了,李商隐的几首著名的抒情七律,尾联表面看似乎未见佳胜,更非“豹尾”突翻,不是欧·亨利的小说路子——全靠结尾抖包袱取胜。“相见时难”一诗的结尾是“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来是空言去绝踪”一首,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结束。“昨夜星辰昨夜风”一首,以“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结束,都比较平淡舒缓。诗人是把劲用在颔联和颈联上的,不像例如长吉(李贺)那样,在高峰之后再立险峰,这就更易攀缘领略,其道理如陆文夫小说《美食家》中所论,几道大菜吃过之后,上的汤应该清淡,清淡到可不放盐也。

八句诗引完,越引越是大白话,从词句的角度看,明白晓畅易懂;从形式特别是音韵方面看,更是朗朗上口,整齐合律,绝不佶屈聱牙。语言明白(有时还有些艳丽,如锦瑟、华年、蝴蝶、春心、杜鹃、珠泪、玉烟诸字)、形式整齐、音韵流畅,使这首诗读起来舒服、美妙。它绝不是一首以读者为“敌”的故作艰深的诗。它读着一点也不费劲、不作难。

那么它的深奥费解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呢?无端便觉广泛,便觉抓不着摸不住,强解无端为有端,自讨苦吃,自然艰深,这是从内容上看。从结构上看,则是它的跳跃性、跨越性、纵横性。由锦瑟而弦柱,自是切近;由弦柱而华年,便是跳了一大步。这个蒙太奇的具象与抽象、器物与时间(而且是过往的、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有端(瑟、弦、柱都是有端的,当然)与无端之间的反差很大,只靠一个“思”字联结。然后庄生、望帝,跳到了互不相关的两个人物、两段掌故上去了。仍然是思出来,神思出来的,故事神游游出来的。游就是流,神游就是精神流、心理流,包括意识流。再跳到沧海那里,诗胆如天,诗心如海,从历史到宇宙,从庄周到望帝,从迷蒙的蝴蝶到春心无已的杜鹃,一下子变成了沧海月明的空镜头,然后一个特写凸出了晶莹的珍珠上的泪迹,你能不悚然么?你能不感到那样一种神秘乃至神圣的战栗吗?你能不崇拜这时间与空间的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端无已吗?华年是时间,庄生、望帝的回溯激活的也是时间感,而“沧海月明珠有泪”七字一下子把你拉到了空间,由沧海明月之辽阔而至珍珠泪痕之细小,由沧海明月之广旷而至珍珠泪痕之深挚并近缠绵,呜呼义山,所感所写真是到了绝顶了啊!

然后蓝田玉烟的镜头淡出,暖暖洋洋,徐徐袅袅,是“思”平静下来了么?是“游”歇息下来了么?我们回到了地球,回到了中国,回到了例如陕西蓝田,多了几分人间味。比如气功入定,现在开始收功了。比如交响乐,引子过去了,呈示过去了,发展过去了。追忆惘然之情,已是袅袅余音,淡淡的再现了。以电影手法而论,已是淡淡的回闪了,观众已经站起来了,黑帘已经拉开了,光束已经照进来了。“可待”乎?“何待”乎?“当时”即“当时”抑或“现时”乎?人们争着这个就像观众争着一部电影的未看清的情节一样,也许根本没争完,电影已经散场而观众已经散去了。

这种结构的非逻辑性、非顺序性是李商隐的一些抒情诗特别是无题诗以及脍炙人口的《锦瑟》的一大特点。它的词与词之间、句与句之间特别是联与联之间所留下的空白相当大,所形成的蒙太奇相当奇妙,这些正是这首诗的引人入胜之处。

以明丽的诗语诗句诗联组成迂回深妙的诗情诗境诗意,这是李商隐这一类诗在诗艺上的巨大贡献,是关于语言层次的一些学说的一个很好的例证。就是说,这一类诗证明,人的思想感情并非一开始都采取表层可用的语言形式,所谓可以意会不可言传,就是难以用表层语言表达的意思。追求不可言之言,便有《锦瑟》一诗。欲将不可言之言变成可言之言,欲将一首深邃的抒情诗变成一首明确的悼亡诗、咏物诗乃至感遇诗、怀人诗、叙事诗,便益感诗之艰深莫测。

这样的诗也同时是汉语的奇妙性的例证。汉语不是以严格的主谓宾结构、以语法的严密性为其特征,而是以其微妙的情境传达乃至描绘为其特征的(可参看张颐武发表在《钟山》今年三期上的一篇文章)。杜甫诗有句:“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解释也是聚讼纷纭。换一种动词有人称变化、名词有主宾变化的语言,就根本不会出现这种产生疑问的诗句。起码对于诗来说,这难道是汉语的弱点吗?换一种语法严密,各种词随着它们在句子中的语法地位而严格变化的语言,还能有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例如,还能有《道德经》或者《锦瑟》吗?

这种大跨越的非逻辑非顺序结构造就了奇妙的意境诗境,也带来了一定的随意性。这里说的随意性只是叙述事实,不含褒贬。例如,起码按现代汉语读法平仄上、韵脚上没有不一致处的《无题》——“相见时难”一首,让我们拿来与这首诗掺和起来重新排列组合一下吧,我们可得例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首;亦可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首。如果不考虑对仗,甚至可以掺上别的义山《无题》七律中的诗句,另集几首,例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一弦一柱思华年。身无彩凤双飞翼,蜡炬成灰泪始干。曾是寂寥金烬暗,夜吟应觉月光寒。此情可待成追忆,锦瑟无端五十弦。”这些新排列的诗虽不无勉强,毕竟仍然像诗。这里形式的完整统一与感情的相通起了巨大的作用。古诗搞集句令人成癖,不知道算不算“玩文学”的一种该批该判的恶劣倾向?联系到具有现代派慧名的“扑克牌”小说,不又是我中华古国早已有之了吗?能有什么启示么?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