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车站送别
跟过去相比,约阿希姆现在收到家信的次数多了起来。在信中,父亲大多只简要地说一些家里的情况,用的是那种半斜的手写体,这种字体很容易让人想起父亲走路的姿势,甚至有人直接就把这种字体叫做三条腿字体。
约阿希姆从信中了解到父母宴请招待来访宾朋的情况,狩猎情况和秋忙展望,还有关于收成的只言片语;写完与农场有关的消息后,家信常常以下面的句子结尾:
汝应早作准备,
择机重归故里。
熟悉农场事务,
具宜早不宜迟。
一切皆须时日。
汝之慈父
约阿希姆非常讨厌这种字体,每次看这些信的时候,心情都会变得更加低落,因而看得也更加漫不经心了,因为每次有人提醒他应该退役回家时,他就觉得那人想要把他贬官为民,褫夺他的凭仗,让他无所依靠,而这简直就等于有人要抢走他的制服,把他赤裸裸地扔到亚历山大广场上,使他跟每一个奔波劳碌的陌生人一样,泯然众人。
也许,人们会称之为情感的惰性。
不,他并不怯懦胆小,他可以沉着冷静地面对敌人的枪口,或在战场上奋勇抗击宿敌法国的军队;但对他来说,平民生活中的危险是不一样的危险,更难以察觉,更防不胜防。
平民的世界,无秩序、无等级、无纪律,他们也不认真、不严谨、不守时。
他每天上下班往返于公寓和军营之间,每次都会路过博尔西希机械制造厂,看到工人们站在工厂门前,就像一群锈迹斑斑的外国人,跟波希米亚人差不了多少。他觉得他们的目光极不友好,就算有人抬一下黑色皮帽或者摸一下帽沿向他打招呼,他也不敢说声“谢谢”回应他们的问候,因为他怕别人误以为对他友善的工人和他是一伙的,担心他们因此给那个工人打上叛徒的印记。
他觉得其他人的恨是有道理的,或许也是因为他隐约感觉到,虽然伯特兰穿着便服,但他们对伯特兰的恨意不见得比对他的恨意少。鲁泽娜为什么讨厌伯特兰?或许背后也藏着一丝恨意。
这一切让人心头沉重,让人心烦意乱。对约阿希姆来说,这就好比他的船漏水了,可别人还硬是要他把漏洞弄得更大一些。
父亲就要求他为了迎娶伊丽莎白而退役,这让他完全无法接受。他觉得,要想配得上她,让两人看起来门当户对,他就一定不能穿那些乌七八糟的平民衣服;而剥夺他的这身制服,就等于是在侮辱伊丽莎白。
他觉得退役过平民生活和回老家生活这种想法很危险,觉得父亲的要求很过分、很强人所难,所以向来都是抛之脑后,置之不理,但为了避免触怒父亲,也免不了敷衍应付一下。
于是,当伊丽莎白和她母亲去莱斯托避暑时,他便捧着鲜花来火车站送行。
约阿希姆出现时,乘务员正在等候乘客上车的火车前站得笔直。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那个老实的二级下士便心领神会地用眼神暗示,他会照顾好长官的女眷。
当男爵夫人、女佣和行李在车厢里安顿好后,伊丽莎白觉得反正开车的铃声还没响,便想和他在火车边上散散步。约阿希姆顿时觉得有点受宠若惊,所以也顾不上考虑把男爵夫人独自留在车厢里是不是有点不合规矩了。
铁轨之间的泥土夯得很结实,他们就沿着铁轨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经过敞开的车门时,约阿希姆也没忘记微微鞠躬,抬头向车内点头致意,而男爵夫人也朝他点头微笑。
伊丽莎白说她都有些等不及了,心早就飞到家里了,而且自己一定会在莱斯托经常见到约阿希姆——因为他每次休假都会回老家,更不用说今年还有亲人不幸离世,所以他一定会回老家陪着父母尽尽孝心的。
她穿着一件英格兰款式的浅灰色短装旅行服,遮住小帽的蓝色旅行面纱和她衣服的颜色十分相配。让人感到惊讶的是,一个表情总是那么端庄严肃的女孩居然也兴起“为悦己者容”的念头,会提起兴趣选合适好看的衣服。尤其是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一会儿呈端庄严肃的灰色,一会儿呈活泼可爱的蓝色,让人不禁猜测,她是不是为了眼睛的颜色而特地选了灰色衣服和蓝色面纱。
但一时之间很难用语言把这个想法准确表达出来,所以当铃声响起,乘务员请乘客们上车坐好时,约阿希姆顿时觉得心头一轻。
伊丽莎白把脚踩在踏板上,很得体地半侧着身子和约阿希姆继续说着,以免有人色迷迷地盯着弯着腰爬上火车的女士;但到了最上面一个台阶时,她实在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爬过低矮的车门。
约阿希姆抬着头站在车厢前,想起了父亲,想到不久前还在这里,就在同一个地方,抬着头对着车门,向车厢里的父亲道别,于是就很奇怪地联想到伊丽莎的外套下摆和父亲那时别有用心地暗示他的联姻计划,所以虽然他亲眼看着这个有着灰蓝色眼睛和灰色夹克下摆的女孩就在那上面的车门里,但她的名字却突然变得无关紧要,已然被人忘却了似的,很奇怪、很可恨地消失在又惊又怒之中:世上竟然有父亲这样败德辱行的人,竟能如此厚颜无耻地把这么纯洁的少女许配给某个将会羞辱她、玷污她一辈子的男人。
当她硬着头皮上车时,他虽然能清楚地看出她是个女人,可同时也痛苦地意识到,她不是鲁泽娜,他不应该去幻想与她共度甜美销魂的夜晚,不应该期望她在见面时对他小鸟依人,离别时对他依依不舍,而是必须很严肃,也许必须很虔诚地听之任之,任其施为。但这太让人难以想象了,不仅是因为这必须脱掉旅行服或制服才能发生,更为重要的是,他怎能将她与被他从男人的亵玩抚弄下解救出来的鲁泽娜相比,这简直就是在轻渎上帝!
铃声已经响起三次了。
他站在站台上,手指微触帽檐向她们致意,女士们则挥着蕾丝手帕向他告别,直到最后只能看到两个白点——一丝温软柔和的思念从约阿希姆的心中生出,不断地向远处延伸着,追上小白点,正好赶在它消失在远方之前的最后一刻。
在门卫和职员的举手敬礼示意下,他走出车站,来到库斯特林广场。
路上行人稀少,广场看起来也有一些破败,这里虽然阳光明媚,但仍然显得有些阴沉压抑,仿佛照着这里的太阳是借来的,而真正的太阳正在金色的田野上熠熠发光。
眼前的这一幕,同样以一种非常难以理解的方式使他想起了鲁泽娜。
很明显,鲁泽娜虽然长得特别阳光,充满活力,可还是给他一种阴沉,甚至有一些破败的感觉,就像柏林一样;而伊丽莎白给他的感觉就像她现在正飞驰越过的金色田野一样,就像那个掩映在花园里的庄园府邸一样。
做出这样明确的划分,得出这样清楚的结论,只能算勉强凑合。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因为在自己的努力下,鲁泽娜放弃了陪酒女郎这种不体面的工作,不再迷恋于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浮华;因为自己正努力使她摆脱那张错杂纷乱、遍布整个城市的关系网——那张在亚历山大广场上,在那满是斑斑锈迹的机械制造厂里,在那门口售卖蔬菜的郊外酒馆中,处处都能让他感觉得到的平民关系网,那张讳莫如深、让人难以想象的平民关系网,那张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又隐藏了一切的平民关系网。
他必须使鲁泽娜跳出这个泥淖,而且也要证明自己配得上伊丽莎白。
但这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愿望,一个完全不想说清楚的愿望,也许是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愿望实在太无耻、太荒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