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半人的肉与澳大利亚面粉

——有关陈寅恪先生的一则轶事

岁末,全所人聚餐,几位老先生虽然白发萧骚,但精神矍铄,谈锋犹健。

席间,陈公说:自从莫叔退休之后,我们就少听了许多故事。莫叔是我们这里唯一与陈寅恪先生接触过的人。

大家于是恭请莫叔讲故事。

八十高龄的莫叔,对中山大学的掌故非常熟悉,而且很多是出于亲历。 “三年困难时期”,莫叔是膳食科的工作人员,曾经给陈先生家里送过一次鱼。莫叔讲了几则从当时的膳食科长彭渤那里听到的事:

科长问:你要多少肉?

陈先生没有回答,停了一刻,反问道:你能给多少?

科长道:一斤。我们每人一月四两。给你两个半人(的量)。陈先生“嗯”了一下,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陈先生问:那我妻子呢?

科长答:和我们一样。

陈先生又不说话了。

科长等了一会,小心以退。

回来告诉领导,领导说:你只说给一斤就行了,不该说两个半人的。

另一次,科长登门,问陈先生要什么面粉。

陈寅恪说:那就要澳大利亚的。

但那时国内没有澳大利亚面粉。

又过了些日子,彭科长去向陈先生说:北方某地产的面粉,质地与进口的差不多。

陈先生听了,没有再说什么。

莫叔说:那时科长去见陈先生,都是战战兢兢的。说话太紧张,反而导致陈先生的误解。至于其他东西,基本上是陈先生要什么就给什么。

在如此“困难”面前,陈先生真的是享受到了常人所不可能有的待遇。膳食科科长,想来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必说,也是中大里的一号人物,但他去见陈先生,仍是这样大气不敢出,则陈先生的威严,在常人眼中可知。这当然是那时广东的最高领导陶铸特别关照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不免也有所不平,甚至心生嫉妒。然而,一代史学大师的心头究竟如何? 从这对话中,可见其倔强之气,从那沉默中,可以感受到无奈之状。似乎无数的话语在陈先生心头转过,但仍就归于沉默。因为对一个膳食科的工作人员,他还能说什么? 他们又能明白什么呢? 科长的问话,似乎给人选择的希望,而事实,却是无可选择。只有沉默。正如眼前的一片暗黑。

归后,私记如上。

我又担心所记不确,便给莫叔家里打了个电话。不在,出去喝早茶了。问得手机号码,再核实一过。

莫叔说,彭渤现在在敬老院里,患了老年痴呆症。他过两天要去探望,可以再问问。如果有新的内容,他会记下来给我。

撰于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