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之域
1986年秋至1989年夏,予于中山大学随文学史家、戏曲史家王季思先生(1906~1996)攻读博士学位。后留校,仍得时闻先生教诲。归则私记之。今值先生去世十周年,亦是先生百年寿诞之期,追思先生当年之所述,以为仍颇具现实意义,兹刊布数则,以作纪念。
2006年6月
一、名与实
尝侍季思先生侧,论及学人的名实问题。
先生曰:名与实,通常可以看到的,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名实相副,另一种是名实不副。在名实相副的过程中,又存在两种情况,一种是实甫至,名即归之,这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第二种是实先至,而后名方随之,这种情形最为常见,是人生之常,不必慨叹。至于名实不副的,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骤得声名,但实不仅不足以称之,而且看不到增长的可能性,所以别人视作名不副实,也就有了根据;第二种情况是看起来好像实不称其名,但不久之后,实也很快提升到足以与名相称的地步,可以称之为名至实附。这类情况最要注意区别。
与王季思先生合影
如果简单地以名不副实视之,就会失之于偏颇。
二、锐气与成熟
常闻前辈学者诫言板凳要坐十年冷,厚积须当薄发,私意也以少年老成之文章为自得,对侪辈的雄文,略不以为然。
以此询季思师。
先生曰:亦当有所区分。少年有少年之文,老者有老者之作。文章与气势相关。少年时当养其气。能用其锐气,则常有出人意料的见地,能发人所未发。因为少年人较少拘羁,思绪飞扬,脱略文字,所以时有所得。虽然其中也难免出现稚率的情况,但应当允许他们由不成熟走向成熟。如果一味强调老成持重,磨光了锐气,长此以往,恐怕还没有达到厚重的境地,却先见到萎靡不振的情状了。文章事本来就不应限于一种风格。风格的获得,应当以适合个性为标准。老年人返璞归真,举重若轻,以大手笔做小文章,因而达到一种很高的境界。年轻人应当知道这类文章,能够体悟到其中的妙处,知道在平常话头中也能表达出余味不尽的境界,有华辞丽藻所不可及处。但也不必一味模仿,亦步亦趋。另外,文章之道,别无他径,只有多练多写。厚积薄发,并不是说不写,只是说拿出来的都应是成熟的作品。就每个人的不同情况来说,谨厚者当鼓励其多作文,多练习,敢于发表己见。而过于张扬者,则当提醒其返于厚重,不可一味使才。所以说,也无一定的规则。
三、思想与教条
季思师谓其少年时代,不满私塾的旧式教育,对日日诵读五经四书,深觉烦厌。后来读到中山先生关于三民主义的文章,感到耳目一新。塾师或学校屡加禁止,就用五经四书用作封皮,以障耳目。但民国以后,在学校中,这类文字,又成了必须天天讲,月月讲的东西,成了不可置疑的纲纪,因而令人生厌。结果便以三民主义读本作封皮,用来遮掩进步书籍的阅读。所以,无论何种革命、先进的思想,一旦成为教条,成为不可怀疑的思想,成为唯一的真理,强制人日日诵习与接受,便会成为阻碍人类思想发展与进步的障碍,最终也必然会被人们所抛弃。
四、专精与博学
予叹前辈学人之博学,我辈遥不可及,遂请问其途径。
先生曰:其实不必太过神秘。博,也是相对的。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倘用三五年时间,做一个领域,当能臻于学术之前沿。然后再用三二年时间,用于相邻的领域,亦必能成为专家。人生对于学术的追求,原是一辈子的事情。一个人,一生中若能有三十年用于学术,每三五年能成为一个领域的专家,如此持之以恒,待到耄耋之年,便自然是博学之士了。我的一生,历经战乱与许多政治运动,难得平静致学的时光。你们看起来应当能够处于一个安定之境,倘能认定目标,循序渐进,他日于学术上之所得,必会超过我们。
予默识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