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淘书记

才在东京停得一日,就是周六了。早大的古籍部不开放,正好会友。在东京的旧雨还不少:复旦的正宏兄在庆应,北大的李简学兄在东大,复旦的蓓芳教授则同在早稻田。电话联系上以后,与正宏和蓓芳两位教授约在早大图书馆门口见面,转到西北风餐厅用午餐。

在国内大家都忙,数年未及相见,此番竟在东京得聚,自是快事,且亦是图谋已久。

谈蓓芳教授有重新整理龚定庵全集的计划。因为通行的王佩诤本,其实存在不少的问题。我因在日本访书,偶得顾太清的稿本戏曲,后又从国内访得另外一种,且因考索太清的生平而关涉龚、顾二人的“丁香花案”,所以对定庵也顺带关注了一眼。王贵忱先生尝撰一文,谓据太清遗墨,其书法甚似定庵。我知道他话里有话,因而在拜见的时候,提及此事,颇引出王老的兴致。谓关注定庵著作已五十余年,为天下收得定庵版本最齐全者。我也介绍了谈教授的工作,因称暇时或可介绍相见。王老复赠一清末民初人关涉龚顾之事的诗跋,我存于箧中几年,今年秋后才比较合适地用上了这份资料,改定《顾太清与龚定庵交往时间考》一文。此稿先后撰写了三年,至此方得以呈请王老指正。王老阅后予以肯定,又问复旦教授何时去访,自觉精力见衰,唯是期待年轻学人有所作为。而我联系的结果,蓓芳教授正在早稻田。所以,我到早稻田的第一件事,便是联系她了。

正宏到庆应的斯道文库访问研究,则是春天就听金文京教授介绍了。他的版本学研究,渐成气候,如今不在图书馆善本部工作而研究版本者,侪辈中恐无出其右了。他对古籍的那番痴情,也不是常人所可及的。正宏见面时提着一个袋子,我不知三人见面吃饭,带这东西作何用。我们在西北风餐馆就座后,正宏说他早上去高元寺赶古书的周六早市而来。那地方就如同北京的潘家园,他每周都去,早上一个小时内,好书就会被扫光。如今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唯愁回国后无这般地方可寻,不知如何消遣呢。——原来袋子里装的是他早晨的战利品。

取出观看,其中有一册为和刻本,品相甚佳,妙在牌记具备,而且还有刻工姓名,作为和刻本的标本,自然最为合适。正宏的目标是每一时期的版本购藏一本。这当然是为版本研究而设,并不是从奇货可居着眼。这种情况,我在日本书志学创始人长泽规矩也身上看到过。正宏说:在日本,和刻本不受重视,店主也不甚识货,所以他这一册只花100日元购得。但另一方面,中国的古籍却被炒得很高,很离谱,因为有许多中国人购买。他在书摊上一有擒获,就带到斯道文库,同道们都会围上来,看他的收成,然后大家分头查目录,或者从文库中找相同的版本来作验证。偶有比文库所藏本还佳,而出价甚微,大家便啧啧称道。而他也在这个过程中,向日本同道学到不了少和刻本的有关知识。

正宏后日便需返上海处理学校与项目的事情。他把一家古书店寄给他的书目给我,道是出此信函,便可得优待。又道神保町今日尚有古书展示会。我说既然还有,不如现在就去看看。所以三人便一起坐车赴神保町。

书展里果是人头挤挤。正宏昨天已经来扫过一遍,所以,入门后,就择要给我作了介绍。其中有吉川幸次郎所译的油印本《杀狗劝夫》,有“伊漱平”签名,内偶有朱笔改订,当是伊藤漱平的旧藏,薄薄一册,16开,标价5000日元。我先放于筐底,后来考虑了以后,决定

放弃了。我们分头各自转圈。最后,我将所得两筐,请正宏鉴定。内有几本厚书,定价颇高,先给枪毙了,如青木正儿《支那近世戏曲史》,标6000元,我因为做戏曲研究,虽已经有了这书的中译本,还是想买一原刊本作纪念。正宏认为此书非初版,且他处尚有可觅,必能买到比这更低廉的,故不必着急。但我淘到的其他几本,正宏也连连称好。

最可称说的是一本薄册,价仅100日元。书衣上题“诗稿” ,下署名作“恭斋”,诗末题“右明治十有八年应招聊供祝词”,自是明治中某汉诗人所为。此为自笔稿本,有诗数十首,内亦有清新可喜者,如《煎新茶》 :“去岁前庭手自栽,今春摘得新芽魁。吟友迎来试一啜,评史论文散郁埃。”又《秋兴》之二:“领取秋色竞妙姿,嫩红幽白傍东篱。庭前独酌几杯酒,夕日西倾亦不知。”其名姓当可考知。

还有以下数种略可称道:

后藤朝太郎所撰《支那文化之研究》 ,大正十四年( 1925)初版本。首有三幅彩印,一为敦煌壁画,二为梅兰芳剧照,三为叶德辉的名刺及刘存厚的请帖。书分天、地、人三篇,五十八章。以一个日本人的眼光,通过大正间在中国各地实地亲身经历,而以独到的眼光作分析,对了解当时中国的社会、人情、风俗、趣尚,颇有帮助。首为三上参次的序,三上是第一部《日本文学史》 ( 1890)的撰写者,也是一位汉学家。次为儿岛献吉郎的序,儿岛是中国文学史的最早撰写者之一,在1894年就写了《文学小史》 。两人在写序的时候都已是年近古稀,属于泰斗级人物,而对此书均推许有加。三上参次谓作者毕业于东京大学汉学科,曾十九次赴中国,将以往所学文献知识与实地考察相印证,著成此书,其着眼之奇警,观察之锐利,立论之堂堂,古今对照叙述之妙巧,莫不令人叹服;其篇什,或为学问、艺术之批评,或为政治、经济、人情、风俗之论说,或游泰山、庐山、巴蜀而作纪行,左右逢源,趣味盎然,读此书可对日中两国过去两千年间的紧密关系有更加切近的了解,云云。书末空白页有原藏者钢笔所书识语,略谓中国研究,是自己的专攻,唯书典购置很不容易,时常念记而不可得,但本日求得此书,心情甚快,自加勉励,期待研究不止云。署一九六一年八月廿日。有“野崎”印。可见在1960年代,由于中日邦交尚未正常化,外国学者要了解中国本土的学术,非常不易,再则战后日本政治经济一度陷入困境,日本汉学家的处境,更是艰难。于此题记,略可见一斑。此书近790页,2500日元得之。

《现代日本文学全集》第十三册,改造社发兑,昭和三年初版本。三栏,小字,559页。仅费600元得之。所录作家为高山樗牛、姊崎嘲风、笹川临风。我感兴趣的是笹川临风,他在1897年刊出《中国小说戏曲小史》,是世界上最早的中国小说戏曲合史;同年及次年又刊出《中国文学大纲·李笠翁》《汤显祖》,两书合观,已经是一部中国戏曲专史。但临风的生平,以往所见,均是大同小异,而临风实是此书之编定者,书后有临风自传,所叙早年经历最为详细,亦多为后人引用。再观前两人,方知三人为知友,更知樗牛为明治时期批评界的巨擘,早逝;嘲风与临风、登张竹风,时称“三风”,纵横文坛。如此,又得知一些史实及重要信息。故此书颇可补充拙著《日本所藏中国戏曲文献研究》,堪称雪中所得的炭火了。

内藤虎次郎(湖南)撰《清朝史通论》,弘文堂书房刊,昭和十九年(1944)三月初版八月二版,423页,600日元。内藤湖南为京都学派的创始人之一,其学术享有盛名,得此一册,价不甚贵,可作纪念。

此外尚有西园寺公一的《北京十二年》 ,200日元得之。著者从“大跃进”到“文革”初,在北京等待了十二年。写作此书时为1970年,当时仍对“文化大革命”颇有期待。有意思的是还用了较多的篇幅介绍了“样榜戏”(当时还只提到六个),重点介绍了“抗日戏剧《红灯记》”和“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尤其是鸠山设宴招待李玉和,与扮作胡彪的杨子荣与坐山雕的那段精彩对话,一一作了翻译与介绍。读来令人会心一笑。

还有三宅周太郎的《日本演剧考察》 ,出价200日元。

正宏说,你买书主要还是考虑书的内容。——他说的不错。所以我不会成为藏书家,也没想过玩版本。

付款后找得600日元,我想起和刻本《评纂唐宋八大家文读本》 ,只需百元一册,也想弄一本作样本,结果此套凡八本,散去两本,残存六册,恰合600日元。故最后所费6000日元,得书凡八种。

归后联系上水谷诚教授,告知他,我已经去过古书展。他则告诉我,已经将《杀狗劝夫》一种买下,请我放宽心。先前我在广州时,水谷教授写信告诉我近期有古书展,书目上有吉川氏的《杀狗劝夫》等戏曲有关的书,问我是否有兴趣。我说吉川的这本我有些兴趣。这是对话的由来。我不知道今天如果将此书买下,我是否会同时得到两本《杀狗劝夫》呢?

2008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