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河西受降
文武百官早等在北郊大军还朝的必经路上,骠骑将军趾高气昂地出现在平坦的官道,内官清了清嗓子示意百官安静,待霍去病下马单膝跪地才庄重宣读天子让大军驻扎城外,各部校尉约束好帐下士兵,待骠骑将军进宫述职后听旨接受封赏的旨意。
霍去病叩首接旨,站在百官之首的中年男子将他扶起,又稍稍打量霍光一眼冲着微微一笑,霍去病喊了一声舅舅,霍光才意识到这位便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
卫青额头很宽,高鼻梁,浓重的眉毛,精致打理的胡须透着威严——和那些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们相比,卫青多了一丝儒雅,少了一股子杀气,“去病,陛下赐安车迎接,并嘱咐我为你骖乘,上车吧!”
霍光这才注意到内官身后的双辕马车套着六匹毛色完全相同的骏马,这是皇帝才享有的规格,而且寻常情况下皇帝也仅仅是四马出行,只有重大场合才由六马驾车。
霍去病万料不到竟是如此隆重的迎接,能坐上皇帝车驾的功臣自高祖立国之日算起也屈指可数,他不过打了一场胜仗,怎么能擎得起这般隆宠,“皇恩浩荡臣本不应推辞,但是君臣有别末将万死不敢受此赏赐,请大将军转达陛下,臣不敢叫舅舅骖乘,更不敢坐陛下的车驾。”
卫青听霍去病推辞内心赞誉,越是功高越应知收敛,皇帝叫霍去病顶替他出征河西,虽和他年纪渐长战术略趋保守、诸侯王躁动有赖他震慑有关,如何不是担心他权重,彼时淮南王、衡山王谋反刚刚被朝廷兵不血刃平定,却也叫皇帝惊魂不定。
内官没有料到骠骑将军谦逊如斯堪称国器,“那请大将军和老奴回去禀明陛下再做打算如何?”
霍去病接过话说道:“怎可因为我一个人叫百官在这里傻等,延误军国大事去病有十个脑袋也担当不起,就请内官为我安排轺车,由子孟为我骖乘便可。”皇帝本就是要大将军陪同去病到未央宫门,之后由霍去病单独奏事,所以这样安排也不冲突,内官知道霍去病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这样知进退之举绝不会落陛下的埋怨,假意推辞两句也便应允。
辞别百官就算真正进了长安城,霍光头一次来长安,作为西汉王朝的最高首府,长安的战略地位不可替代: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酉。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下之隩区焉。是故横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
她是西周、秦、汉三朝的龙兴之地,得益于地理位置的得天独厚,函谷关扼守崤函咽喉,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素有“车不方轨,马不并辔”之称,此之谓地利。
高祖皇帝当年率兵打进咸阳城的时候,秦人的宫殿已面目全非,相传西楚霸王项羽还在阿房宫放了一把火,烈火焚城三天三夜不灭,故有“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之说。面对满目疮痍,萧丞相说,非壮丽无以重威。于是,在渭水之涘以秦兴乐宫为基础,兴建长乐宫,之后又营建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之后当今皇帝又扩建北宫、建章宫、上林苑,长安城渐渐成今天的规模。
霍光心想,以前只知道长安大,却不知道长安可以这么大,只听说长安美,却不知道可以这般美:穿过西市,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经过北阙甲第,见“雕栏玉砌、飞檐流苏,上反宇以盖载,激日景而纳光”,处处都是繁荣景象。等跟着哥哥在这儿求个一官半职以后一定要好好逛逛这热闹的帝国都市,给老家的父亲买一些新鲜玩意儿。
长安城的百姓闻讯而来,男女老少把御道两侧堵成拥挤的人墙,他们企望一睹骠骑将军的仪容,分享一点英雄的荣耀。
有人突然领头高喊,骠骑将军威武!汉军威武!陛下万岁!
霍去病目视前方,并未予以回应,只是催促霍光车驾得再快一些。
虽然没有乘坐皇帝的车驾,但是内官还是坚持要走御道以便不叫皇帝久等,御道两侧的百姓看有轺车经过,都驻足翘脚观看,脸上无不洋溢着喜色,骠骑将军河西大捷在长安已是人尽皆知。
霍光还没看够长安市井的喧嚣,便到了北公车司马门,大臣上书奏事、官员谒见皇帝都要在北宫门等候召见,所以北宫门修建了高大的阙楼以示庄严,在这里受到召见的官员将改乘车为步行,这时内官说,“陛下只是叫霍将军一人入宫,您看……”
霍去病故作恍然,“子孟在此稍等,为兄先进宫面见陛下。”虽对宫中情形好奇,可霍光还是听话地点头然后安分地站在门阙旁看着他的哥哥跟随内官进宫。
不同于外城的喧嚣,自打进了皇城大门,凝重的气氛就弥漫上来,霍去病跟着内官快步朝未央宫正殿走去,皇帝刘彻早就在大殿外等候,三路兵马,一路全胜,公孙敖那五万骑兵在沙漠里辗转一圈连个匈奴人的影子都没看到便灰溜溜回来,天子今后必将更多地倚重冠军侯,霍去病看到皇帝的身影疾步朝皇帝跑去,“陛下!”
刘彻身着一身黑色朝服,衬托着他由于很少沐浴阳光而显得有些病态的白皙脸颊更显尊贵且庄重,他的身材高大体型保持得很好,绝不似多数贵族一般体态便便,和霍去病冷峻的目光比起来,皇帝的眼神除了戾气,更多的是深邃——海一样的深邃。
刘彻看到霍去病,笑逐颜开,还没等他行完三拜九叩的大礼,就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大踏步地进了宫殿,“清瘦不少,倒是比年前精神了。”
霍去病万料不到皇帝一见面就先关心他的身体变化,细想起来这竟然是十岁以后跟皇帝分开最久的一次,“听长公主说你在平阳找到生父,可都安置妥当?”看霍去病点头皇帝接着说,“据说曹襄考倒第二是拜你弟弟所赐,姐姐还特地拿来了河东太守每个月都给寄来的以为是曹襄的文章,果然不蔓不枝、沉博绝丽,很难想象这出自一个十来岁孩子的手笔,看他的文章让朕想起了贾太傅,前些天飞将军回来述职的时候又特意提到你弟弟勇敢不畏死,朕倒真是好奇这等文武兼备的汉家儿郎是什么模样。”
霍去病没有想到皇帝给弟弟如此高的评价,平阳公主和李广的有意提携称得上先声夺人,正想说弟弟正在北宫门外等候召见,内官进来通报说御史大夫张汤求见,皇帝点头示意让他进来。
张汤是当朝有名的酷吏,朝中经济、制度改革多由他牵头推进,他生着一双掉三角眼,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双颊深陷,颧骨凸起,薄嘴唇,一身煞气,他朝皇帝行过礼后又冲霍去病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便道,“陛下令臣彻查淮南王案,其中有一些线索牵扯到江都王刘建,臣不敢贸然决断,特请陛下圣裁。”
霍去病起身想要告辞,却被刘彻抬手拦了下来。
江都王刘建的父亲刘非是当今皇帝同父异母的兄长,吴楚七国之乱时年仅十五岁的刘非英勇善战,立有大功,受封江都,都城广陵,尽掌天下富庶之地,元光六年病逝后,刘建以长子身份继承王位,诸侯王中江都王最得皇帝喜爱。
皇帝沉默片刻,他似乎在盘算记事以来有多少宗亲沦为全面推行郡县制的牺牲品,“什么线索?”
“元光六年,江都易王薨,其女征臣回家奔丧,为其兄长刘建奸污,去年,征臣再次回广陵省亲,再遭兄长凌辱,征臣心中愤懑,正好探听刘建和淮南王、衡山王共同谋反的证据,因此向朝廷举报。”张汤平静地回答,霍去病暗皱眉头,连自己的妹妹都当成发泄兽欲的对象,哪里还有诸侯王的尊容:“刘建私刻皇帝玉玺,铸将军、都尉金银大印,作使节二十、绶带千余,派人走访全国各地,绘制山川地图,还派人和越王、闽侯相勾结,企图里应外合攻击郡府。”
皇帝冲张汤意味深长地一笑,七年前回家守孝的事张汤都能翻得出来,只怕不是被害人心中愤懑那么简单,更何况,征臣和刘建乱伦的事早有人举报,征臣是受胁迫还是出于自愿本就难作定论。“只有这些吗?”皇帝示意霍去病坐下,却故意无视张汤投来的邀宠的目光。
张汤连忙跪下请罪,“刘建的异母弟弟刘定国是江都王最小的儿子,他的母亲希望他能够继承王位,四年前,她付钱给一个叫荼恬的男子上书告发刘建淫乱,事情交给廷尉后,因为证据不足,臣以受贿诬告将荼恬斩首示众,并未彻查刘建淫乱之事,臣有失察之责,请陛下惩罚。”当时的廷尉正是张汤本人,说话间,额头的汗珠已快滴到地上。
文帝时,贾谊上书削藩之策,对诸侯王颇有忌惮的汉文帝罢斥贾谊,景帝时,吴楚煽动七国之乱,平定后诸侯王再无力撼动朝廷根基,刘彻亲政后,以主父偃推恩令继续对诸侯王裁撤,极大削弱了宗亲在朝政中所能发挥的作用,“御史大夫以为该如何处置?”
“请陛下准许丞相与臣共同核实,若是属实,当严惩不贷。”
丞相李蔡,是飞将军李广的弟弟,曾经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征有功得以封侯,后来弃武从文,凭借谨慎媚上,一路平步青云、官升丞相,皇帝点头应允,看时候不早,起身对霍去病说,“你去给霍光置办一些衣服,再带他到皇后那里觐见,叫他先跟随御史大夫历练,这孩子有几分邪气,张大人要替朕好好摔打。”
如今在政事上皇帝虽对他言听计从,可张汤清楚自己根基并不牢靠,栽培霍光未尝不是与卫霍家族合作的捷径,他从廷尉升任御史大夫,自然也惦记丞相的位置,李蔡庸碌无为仅仅因为曾追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就爬到了他的前面。
皇帝看起来还有别的事,匆忙回了寝宫,张汤这才和霍去病寒暄着出了北宫,张汤不无羡慕地审视霍光,他的两个儿子和眼前少年差不多年纪,而且二子安世有过目不忘之能,却很难十来岁就在长安求得职务。
“在下还要到丞相府上拜谒,择日再为将军洗尘!”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将军此前叫我帮忙物色宗室女,刘建有一公主名细君,尚未成年,才姿不错,待此案了结我把她送到府上。”
看着张汤的背影远去,霍光长长舒口气,这时看曹襄气喘吁吁地跑来催促,大将军和平阳公主在府中设宴为霍去病接风,卫皇后将带着太子和几位公主前来道贺。
曹襄比在封邑时健壮不少,满脸洋溢着欢乐,能这么快在长安重见书僮,他更是说不出的高兴,也因此亲力亲为这种跑腿的活儿,他拉着霍光的手,正要絮叨在这里叫母亲管束得生不如死,就听霍去病笑着说道,“快走吧,难道要皇后和舅妈久等吗?”
在长安城除了皇宫,就数大将军和平阳公主的府邸最为气派,皇帝赐给朝中重臣的府邸都位于城北,当时称为北阙甲第,大将军府距离中央官署最近,以便皇帝随时传召,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中有此等恢弘的宅院,足见皇帝的恩宠:东西四里,南北五里,平阳侯府与之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激流水注其中,构石为山,高十余丈,连延数里,养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奇兽珍禽,委积其间;积沙为洲屿,激水为波涛,奇树异草,靡不培植;屋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行之移晷,不能遍也。
霍去病刚一进大将军府,平阳公主便张罗着叫庖厨起火烧菜,看到霍光,长公主和蔼笑道,“到了长安,可不能再替曹襄做文章了!”
霍光腼腆地低下头,想到上次见到长公主的时候他连件衣服都没穿脸腾地又红到耳朵根,今天的平阳公主和此前妆容稍有不同,只略施粉黛,却也雍容典雅、端庄高贵,“曹襄,带子孟去参见皇后!”
卫皇后领着太子和三位公主款步走了出来,和平阳公主相比,卫皇后削瘦高挑,长发乌黑及腰,她的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时不时温柔地抚摸儿子的脑勺。
太子寡言少语,少年老成,眉眼像他的母亲,在一群孩子中间既不拘束,也不放肆,举手投足都有板有眼。皇帝曾不无遗憾地说他的儿子少了一些像他一样的活泼,当然,作为江山的继承人,稳重大气并没有什么不好。
几位公主可就没太子这般沉稳了,卫长公主年纪稍大,已经开始学习宫廷礼仪,可带着四五岁的妹妹又是在平阳公主家还是免不了叽叽喳喳,卫长公主看到霍去病,脸一红,欠身打了个招呼。
卫青的长子卫伉以东道主的身份陪侍太子身侧,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卫长公主,这些孩子里卫伉的年纪最大,长得像极了他的父亲,一看就是个敦厚的老实人,他笑吟吟地迎接霍家兄弟。
霍去病朝皇后和太子行过礼,就听皇后柔声道,“你舅舅还在书房等你,快去吧!”霍去病点了点头,嘱咐曹襄给霍光一一引见。
每次战争之后,他都有和舅舅全局复盘的习惯,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可以对匈奴人的作战方略有更立体的认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次李广虽然擅动,但确实牵制了敌人四五万的兵力,经历了河南、漠南两次战役的匈奴人并没有被伤及筋骨。只不过公孙敖不堪重用,我从东北侧迂回插入匈奴断其后路,公孙敖本应率部正面进攻,想不到他竟然迷了路。”霍去病对公孙敖的数落不过浅尝辄止,没人会去深究他公孙敖到底是迷了路,还是畏战不敢和敌人接阵,毕竟公孙敖曾对大将军有救命之恩。
卫青叹了口气,“陛下常和我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长公主前阵子之所以那般怒曹襄不争,也是因为寄望他能成朝中独当一面的人才,好在你从一众子弟中脱颖而出,也不枉陛下亲手栽培你多年。”霍去病的兵法大抵是和皇帝学的,拜卫青为大将军后,天子担心人才青黄不接,所以急于在后辈中选拔翘楚。这时,大将军铺展开天子赐予的地图,对霍去病说道,“来,再仔细给舅舅讲讲河西的沿途所见和水文地理。”
《管子》有言,“凡兵,主者必先审知地图,辕之险,滥车之水,名山、通谷、经川、陵陆、丘阜之所在,苴草、林木、蒲苇之所茂,道里之远近,城郭之大小,名邑、废邑、困殖之地,必尽知之。地形之出入想错者,尽藏之。然后可以行军袭邑,举错知先后,不失地利,此地图之常也。”即便有张骞这样的西域活地图,汉朝对河西地带仍知之甚少,所以卫青、霍去病对河西的地形水文情况极为重视,这密切关系到汉军下一步的作战部署。
卫家的孩子并不排斥新来的伙伴,他们围着霍光打听出征见闻,可霍光恰恰是个不擅长讲故事的人,寥寥几句,虽然切中要点,却毫无生动可言——战争本来就很惨烈,前一刻还是个生龙活虎的汉子,一眨眼可能就变成了一具尸体,睁大了眼睛倒在血泊中。
卫皇后看出了霍光的讷言,款款走来叫孩子们洗手就席准备吃饭,也算帮霍光解了围。霍光感激地朝皇后行礼,他难以相信,皇后竟这样平易近人,恬静的笑容流露出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华贵,可让霍光不解的是皇后和蔼的笑容后面好似总有一丝悲怆——很多年后,他才懂得,这悲怆不仅仅是她内心的表现,还因为那浅浅的细纹,和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相比,三十出头的皇后老了,当形容一个女人的笑容开始用和蔼、安详,她就不再有撩人的风韵。
平阳公主招呼霍光坐到她的身边来,这个大家族之所以尊贵,实则仰仗的都是平阳公主,这时候大将军也和霍去病走了出来,二人的话题可能要在饭后继续,换下官服的卫青更加没了架子。
见卫青出来,平阳公主停止了对下人们的招呼,踱步到丈夫身边,二人年纪虽都不小,却仍新婚燕尔一般。
当然,这可能是霍光初到这个大家庭时发自内心的好感,至少在他从前的生活里,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少年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热闹的家庭氛围。
筵席由御赐庖厨烹制,侍女按座次次第奉上,眼前丰盛的菜肴把霍光看得傻了,在平阳虽陪伴曹襄左右,却少有这般丰盛的佳肴,卫伉不无炫耀地随口报了几道菜名儿:“杨豚韭卵”、“羊淹鸡寒”、“臭狍甘瓠”“狗碟马臛”,霍光实在想不出光是一顿家宴就能吃出这么多花样儿。
酒席虽好,卫家的掌门人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失落,平阳公主张罗这顿家宴,本有意请皇帝参加,可谁想皇帝近日整天腻在新宠的王夫人宫中,若不是霍去病还朝,只怕今天还不肯露面呢!
“妹妹不必强颜欢笑,哪个女人也不会一直把皇帝绑在身边。”平阳公主看得出卫子夫的愁容,好言安慰,“你我把孩子们好好培养才是正路,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更不可纠结儿女私情。”
卫子夫欠身朝平阳公主小揖,又恢复了一贯的雍容。无情最是帝王家,霍光心想,这长安城里看着热热闹闹、和和气气,却一定少不了像卫皇后和王夫人这样的明争暗斗、虚与委蛇。
这时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卫皇后、平阳公主和大将军率先起身,几个孩子紧随其后,霍光见这阵仗,也猜出个大概——皇帝来了!
皇帝还是那一身黑色的长衣,胡须浓密,隆凖而龙颜,眼睛炯炯有神,他一抬手,示意贴身的侍卫退下,然后又一挥手叫卫家人平身。
“昨天我可是派人知会陛下说今日家宴,那奴才说您有事不来,想来是假传了陛下的旨意。”平阳公主半开玩笑道。
“姐姐的家宴,又是给去病接风洗尘,朕自然要来,只不过昨日有要紧事办,才不敢应承,听姐姐的语气,倒是不太欢迎朕啊?”小时候刘彻和平阳公主不少斗嘴,如今二人凑到一起也不太在意尊卑虚礼,“公孙贺如何没来?”公孙贺的妻子卫君孺是皇后的姐姐,时任太仆,位列九卿。
卫青接过话道,“虽是给去病洗尘,也不过是寻常家宴。”
一问一答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卫氏一门显赫,已为天子忌惮,卫青当然有所收敛。
“姐姐、姐夫要多添几副碗筷了,朕叫丞相、御史大夫还有右内史也过来凑凑热闹。”
霍去病剑眉一挑,想来是有了突发情况,而天子又不想扫姐姐张罗家宴的兴致把他和大将军叫去议事,否则皇帝不会平白无故叫这么多朝中重臣来大将军府,卫青赶紧招呼下人重新布置筵席,霍光隐约感觉天子的眼神在他的身上停驻了片刻。
丞相李蔡、御史大夫张汤、右内史汲黯陆续前来,神情严肃。
平阳公主、皇后有意避嫌,带着孩子们进了内室,皇帝却把几个男孩子留了下来,他们总要接触国家的事务,从小多听一听,耳濡目染没什么不好,霍光幸运地在第一天到长安时就见证了一次虽不正式却颇有意义的朝会。
“朕刚刚得到边境战报,陇西之败后匈奴退却千里,伊稚斜寻机报复,入侵代郡、雁门,掠杀数百。”皇帝说完,看着离他最近的五个人,大将军坐在天子右手侧,其次是丞相、右内史,霍去病则坐在皇帝的左手边,旁边是御史大夫张汤,“骠骑将军最近在经营一条线索,现在看来,我朝大可以此为契机重创匈奴。”
李蔡、张汤、汲黯,甚至还有卫青都把目光投向了霍去病,在此之前,连大将军都不曾听霍去病讲过还有什么能重创匈奴人的线索。
“陇西之战后,河西匈奴损失惨重,单于震怒,将其归咎于浑邪王、休屠王预警不力,欲召二王诛之,浑邪、休屠不肯束手就擒,派出使者和大行令联络,意欲投降我朝。”几个人明显感到事态并不像霍去病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李蔡出身行伍,跟随大将军多年,张汤在内朝为军队筹措粮饷,对匈奴各部落情况也有所了解,浑邪、休屠二部并非匈奴嫡系,按照汉人的习惯当称异姓诸侯,正是因为这种血缘的疏远,匈奴单于并不信任这两个替他镇守西方的异族,这次陇西兵败,正给了他撤换的理由。
“这对我朝而言是大利啊!”李蔡看着刚刚从书房搬来展开的军事地图,一旦浑邪、休屠投降,河西土地、人口都将纳入汉朝版图,匈奴人的生存空间会大面积减少,西域也将完全暴露在汉朝之前。
“大利的背后何尝不是大凶。”右内史汲黯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淡淡的眉毛、八字胡,声音很尖,他是长安城内最高行政长官,职权相当于郡太守,有戍卫京师之责,称得上朝中有限的实权人物之一。
皇帝看汲黯起身,面带笑意地斜倚在身后的靠垫上,汲黯是出了名的炮筒子,发起疯来甚至敢直言违逆天子,皇帝早料到会有反对的声音,自然乐见这样的热闹。
“臣斗胆请问,匈奴对浑邪、休屠两个异族部落始终不信任,对二王投降如何能没有防范?这是其一,其二,浑邪王不过派来使者知会我朝,可并无实质的符节,焉知不是诈降;其三,浑邪王和休屠王有十万之众,一旦归入我朝,又将作何安置,而他们留下的大面积土地,我朝如何使用,按惯例,似乎应该筑城为郡,可陛下可否想过,自从元光六年至今不过八年光景,频繁战事使得国库入不敷出,至今皇后和太子还穿着粗布衣裳,陛下还能倾举国之力再造一座朔方城吗?”
太子本应坐在天子身侧,但是因为是朝议,他和曹襄、卫伉等人坐在了下首,此时听汲黯提到自己,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议事便是议事,莫再危言耸听。”皇帝皱眉道。
“臣以为此事应该谨慎小心,招降后也应将他们作为奴隶赏赐天下臣民。”
“臣不敢苟同右内史,假使我们都如此对待降者,今后还有谁愿意归附我朝?难道所有的战争都要靠战士浴血厮杀吗?汲黯之言乃迂生之见。”张汤挺直腰板与汲黯针锋相对,他俩是宿敌,政见往往不合。
此时的汉朝正处在民族融合的初期,对主动示好的异族人民是接纳还是排斥将影响今后的大政方针,对于尚在盛年的皇帝,志在开疆拓土,自然更倾向开放、融合,善于揣测皇帝心思的张汤质问道,“我堂堂汉朝难道连安置十万臣民都捉襟见肘吗?”
“是不是捉襟见肘御史大夫难道没有分寸吗?”汲黯和张汤斗嘴一点不处于下风,虽然平日里汲黯看起来是个老实人,不像张汤生得那么刻薄。
丞相这时候不得不站出来表态,两个人无谓的口舌之争除了让回家拖得很晚,对解决问题并无裨益,“右内史的话虽然重了些,可也是为国为民,国库空虚毕竟是不争的事实。”
战争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两个国家一旦开战,拼的固然是战场上战士们的勇气,可归根结底还是国力国运,而国力虽然表现在方方面面,但简单概括就是一个钱字。他现在已经了然皇帝叫他和张汤甚至汲黯来的目的,浑邪王投降不过是军事层面的问题,简言之是技术问题,而囊中羞涩就是本质问题了,这是卫青和霍去病解决不了的。
“臣以为,财政问题不妨问问桑弘羊!”张汤的神情好像是猛然想起了那个洛阳神童,当年,年仅十三岁的桑弘羊以精于心算闻名洛阳,他的父亲知道,帮家族打理生意实在是埋没儿子天赋,便捐官入宫,任为侍中,但是在皇帝身边的桑神童并没有很快出人头地。
见皇帝点头,卫家的下人忙去传桑弘羊。
这的确是一个英才辈出的时代,这一年,霍去病二十岁,即将登上历史舞台的桑弘羊二十一岁,他们都是注定载入史册、深刻影响汉朝、乃至中华民族发展的大人物。
虽和霍去病年纪相仿,但桑弘羊看起来更老成,白皙的脸庞配着并不浓重的胡须、略显呆滞的目光显得书生气十足,朝廷按照标准尺码配发的朝服套在他的身上宽大许多,皇帝忍俊不禁,难怪这样的人在身边多年都不曾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站在一群人之间他都会成为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
桑弘羊朝皇帝、太子行过礼,又叩拜了大将军卫青,皇帝曾有旨意,诸臣见大将军必行跪拜之礼,而举朝唯一见到大将军行同僚之礼的也只汲黯一人。桑弘羊来的时候已大体猜到皇帝召见他多半为了筹钱,他的父亲和张汤是故交,张汤为他争取的机会来之不易。
“当今国库日渐空虚,但各诸侯王、国中商贾却都富可敌国,太子、皇后躬行节俭,可长安乃至全国的商人们、那些在属地的诸侯王们,甚至千户侯、万户侯,此刻却在府中推杯把盏,臣以为,陛下不妨朝这些人借钱用作战事。”
于无声处听惊雷,此时的皇帝、卫青和丞相李蔡都竖起了耳朵倾听这雷声,张汤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桑弘羊的见地他是知道的,而且在很多地方他都给予了贴近实际的修正,他朝汲黯瞄了一眼,汲黯这时候也在用眼角瞥他,不过满脸的嗤之以鼻。他心里暗笑,接着听桑弘羊陈述道,“陛下以大司农官丞发文,直言出击匈奴,国家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鼓励全国人民急国家之所急,为国分忧。”
皇帝抚着自己的下巴,“就这些?号召富户捐款?”要是号召富豪们急国家之所急管用的话皇帝早就号召了。
“当然不是,这叫先礼后兵,国家有难,有良知之国人本就当慷慨就难,但是,臣以为,这样一道奏疏必然如泥牛入河,响应者寥寥无几。”桑弘羊已经忘却了紧张,“所以,陛下到那个时候,就可以大张旗鼓地朝他们借钱,而不必担心他们再绑架民意。”
这是很深入的考虑,那些富户、诸侯哪里肯缩减自家庞大的开销去支援国家,如果贸然征收赋税,这些人又将煽动民意以作抵制,但是经过前期的铺垫,朝廷站稳了这个“理”字,对那些消极抵抗的豪强就不妨磨刀霍霍了。
“朝廷如果向豪强施压,他们必然将剥削转嫁百姓,到时候岂不是民怨载道?”连霍光都听得出皇帝已经开始考虑桑弘羊建议的可行性。
“这便是郡县制度的优越了,陛下集权于中央,政策推行在郡县,诸侯虽然富庶,却很难干涉到国家大政的决策,而商贾不过下九流,陛下宣扬重农抑商,他们便掀不起波澜。”桑弘羊出身商人世家,他清楚商人家庭虽然享受最好的物质条件,却没有更高的政治待遇,政治待遇就是话语权。
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封建时期的中国,农民有更高的社会地位,但是他们的生活却举步维艰,商人虽为末流,却挥金如土、穷奢极欲。
“当然此举不过扬汤止沸,陛下在财政上真正要做的是这三件事,第一,整理币制,铸钱的权力全部收归中央,如此,既可以打击私铸、盗铸,还能够避免出现吴王刘濞这样的乱臣。”
汉景帝执政年间,发生吴楚七国之乱,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吴王可以发行货币,以致国力逐渐能和朝廷抗衡。这时候,即便是汲黯也开始正色细听,货币问题是皇帝执政以来一直在动脑筋思考的事情,但始终没有出重拳改革,其实是解决不了民间私铸的弊病,桑弘羊有信心将改革推向成功——如果私铸的成本比官钱更贵,还有谁会盗铸钱币呢?
“第二,盐铁官营。”
这又是一记重锤,但是此时汲黯坐不住了,他起身跪道,“陛下,臣请烹桑弘羊!”
连一向敬重汲黯的卫青闻言都皱了皱眉,畅言无罪,不要说桑弘羊提出的是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就是胡说八道,也不能提议用这样的酷刑吧,“请右内史注意言辞。”大将军开口喝止,皇帝欣赏地看了卫青一眼。
“陛下,盐铁专营实乃与民争利,国家体面何在?”汲黯有些激动,在他的心目中,国家是不能渔利百姓的。
“敢问右内史,百姓可有能力铸铁晒盐?”这一问倒叫汲黯语塞,桑弘羊接着说,“所谓与民渔利,实则与商逐利,黔首之徒哪里会从这中间谋得生计!但是这一块利润却是显而易见,齐国管仲有官山海之策,秦有商鞅控山泽之利,只有富国之举,何来亡国之音?”当然,桑弘羊清楚,一旦实行垄断,经济活力必然大打折扣,可是对于急需用钱的央府,这已经是上上之策,年轻的桑弘羊并不想过多地和汲黯纠缠不清,“第三,便是加重商税,如此三步,陛下还愁灭匈无钱财吗?”
皇帝叫人给桑弘羊在张汤旁边添置了一张案几,天色已经很晚了,除了他时不时抓一点吃的,其他几人案几上的食物一点都没有动。“叫庖厨把菜饭再热一热,咱们今天就议到这儿。右内史的话虽然重些,但是还算中肯,去病和大将军好好商议受降的细节,如果是诈降,朕认为索性就把二王剿灭,河西之地不彻底掌握在我们手中,开拓西域永远是虚谈。”皇帝稍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子,“让卫伉、曹襄还有你弟弟跟着去河西涨涨见识吧。”
这时候,丞相李蔡和御史大夫张汤有意无意地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江都王刘建案怎么办此前二人还有所争执,这时都明白必须以此为契机,配合皇帝即将展开的新一轮经济政策。
这是霍光第一次见到皇帝,接下来的十多天,他和卫伉、曹襄分别接受地狱般的军事训练,他始终没能找出空暇的时间单独问问樛莽的近况。
这个时候霍光不曾料到,席间张汤和汲黯的争执竟只是两个人乃至两个派系斗争的冰山一角,他很快就会领略战场之外的刀光剑影。
两败骠骑将军,浑邪王的日子不太好过。
大单于伊稚斜接连派来使者催促他到王庭述职,话说得好听,可他心里清楚,一旦进了单于的地界,只怕再回不来了。同在河西游牧的休屠王面临的是同样的境遇,但是自次王赵信兴许会替他说几句好话,今后虽不能统帅兵马,但原则上不像浑邪王有性命之虞,单于藉此机会完成对河西部落的洗牌。
浑邪王接连派出几路联络汉朝的使者,但是带回来的消息都语焉不详、模棱两可,他在试探汉朝皇帝能给他的政治待遇,而汉朝皇帝也在窥探他投降的诚意,可他现在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哪里还沉得住气进行一轮又一轮的谈判呢,或许下一次单于派来的使臣的任务就是取走他的项上人头。
他只觉得闷在大帐里透不过气,索性叫侍卫牵马陪他出去走走,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海子,四下无人,连羊群都还没往这边来寻找嫩草。“大王,骠骑将军接手我们投降事宜。”
这突兀的一句话让浑邪王震惊不已,他故作困惑地看着侍卫,但眼前的年轻人已不像从前那样一脸奴相,侍卫脸上浮现着自信的笑容,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汉朝人早就把间谍派到了自己身边。
“在下受命和大王联络。”侍卫环顾四周,再次确定周围没有耳目,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第一,骠骑将军要您确定整个部落是不是都听命于您,心向长安;第二,他请您和休屠王通气共同降汉;第三,举事时间定在三日后廿二日鸡鸣,地点西南百里夹子沟,到时候由我带路。”
浑邪王沉默了良久,才问,“我希望知道贵国皇帝的诚意。”
“陛下已经拟旨,封您为万户侯,麾下各裨王为千户侯,以边塞五郡作为贵部放马游牧之所,民仍其业,想从军效国者受骠骑将军节制。”
边塞五郡指陇西、北地、上郡、朔方和云中,按照汉朝的考虑,如果浑邪王、休屠王迁徙至此,将成为汉朝在北方的活动长城,阻挡匈奴人可能突然发动的偷袭。
从刘彻的豪绰中浑邪王体察得到长安的善意,非刘氏不王是汉朝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万户侯是当今皇帝能给予的最高政治待遇,“这的确要比匈奴待我部族宽厚得多,不过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被汉朝策反的呢?”
侍卫笑了笑,“在这茫茫的大漠和绿洲中,像我这样的人百十之多,我们本就听命于皇帝。”
“看你年纪轻轻,想不到却是个英雄人物,至少要让本王知道你的姓氏吧。”
“末将姓苏名武,家父苏建大王当有所耳闻,曾以右将军身份追随大将军。”
那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在汉人称为漠南之战的局部战场,尚是大汉翕侯的自次王赵信倒戈,苏建部全军覆没,浑邪王自然知晓,只是想不到他的儿子这般成器。
牧场的黄昏别有一番滋味,落日映红周边的雪峰,帐篷、牧民、牛羊都镀上一层玫瑰金,太阳渐渐消失在地平线,雪峰的红光逐渐消退,银灰色的暮霭笼罩着草原,世界一下安静下来。
他的相国提醒他部族的裨王们已经到齐,头午和苏武分开他便叫属下分头召集麾下小王们来大帐议事,整个下午他都在构思怎样说服裨王们和他一起归降长安。
浑邪王走进羊皮帐篷,众小王停止了交头接耳,这里面有几个曾积极主张对汉军进行报复性打击以雪前耻,他要防范这种思想蔓延。
“你们都追随本王多年,如今单于要杀本王,吞并我们的部落,本王不能不给自己与各位谋个出路,现在你们可以割下本王的人头到王庭请赏,解单于心腹之忧的同时也许可以继续占有河西肥沃的土地,而本王也算对各位多年追随有一个交代。”
他的眼神流露出末路英雄的凄凉。
“大王说的是什么话,”一个裨王起身愤怒地说道,“单于何曾拿咱当过自己人,之前不过是忌惮我们兵强马壮才不敢勒令我们北上牧羊,如今咱们在河西稍落下风,他伊稚斜不来增援,反倒欲加之罪,此种居心不可不察!”
这话不止说到了浑邪王的心坎,除少数几人沉默不语,其他裨王纷纷应和。
大帐顿时喧闹起来,裨王挑起了同仇敌忾的情绪,浑邪王看火候正好才道,“长安此前派来使者劝我等归降,许诺本王为万户侯,诸位为千户侯,要求我们向南迁徙至北地、上郡、朔方等地,那里水草丰美不亚于此,诸位意下如何?”
直到这时,诸小王才明白浑邪王紧急召集他们前来议事的真实目的。帐篷瞬间陷入寂静,时间仿佛在一刹那停滞,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那个小王才又说道,“咱的富贵是大王给的,大王去哪儿咱就义不容辞地跟去哪儿。”
“汉朝皇帝如何保证他不是诱降?”如此大规模的投降势必引起匈奴王庭警觉,汉朝皇帝如果在他们渡河之后展开杀戮,他们将腹背受敌,进入大帐始终不作表态的一个小王问道。
浑邪王眼神不自禁地飘向苏武,苏武只作没看见,率先附和降汉的小王说道,“我曾和汉朝骠骑将军遭遇,以汉军实力,即便我们不投降,河西之地于长安而言也如探囊取物,他们所担心的是单于把我们抽调到北方,换右贤王来镇守河西,届时徒增伤亡罢了。”
提出质疑的小王点点头,于盘踞河西的浑邪部族而言,与单于分裂已是不可逆的现实,他单膝跪地朗声说道,“我愿随大王归降长安。”
最后的阻力也已清除,浑邪王万料不到如此顺利,他起身高兴地说,“诸位回去先做准备,叫老弱妇孺收拾行李,青壮之士从即日起进入备战状态,本王还要亲自去休屠王那里劝降。”
话音未落方才第一个支持归降长安的裨王便打断了他,“大王万不可只身犯险,我的地盘离自次王那里近一些,我听说休屠王在河西之战中连祭天金人都叫汉军虏了去,因为自次王打了招呼所以安然无虞。”
另一个裨王这时也抢过话说道,“我也听休屠王部落里一些小王讲,这次召集您和休屠王到单于庭,对休屠王来说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要吞并的就是咱们浑邪王部,单于甚至已经和自次王、休屠王达成了默契,割下浑邪王人头的同时由右贤王率兵和休屠王合击瓜分我们的土地。”
浑邪王万料不到手下竟然掌握这么多连他自己都闻所未闻的情报,他又看了一眼苏武,心道原来这河西之地只他一个傻子,若不是属下劝阻只怕自己到了休屠王那里还没叙旧情就被他绑了邀功,浑邪王越想越气,枉他还替休屠王做打算,这休屠王却为一已之私不顾多年唇齿相依的感情!此时如果不是担心贸然发动军事行动会影响整个部族渡河投降的大局,他真恨不得带上麾下勇士和休屠王硬碰硬地干一架。
他很快冷静下来,既然骠骑将军把休屠王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自己,自己何不效法再扔回去,众裨王散去后,他对站在一旁的苏武说,“请您代表我到休屠王那里游说,我想这样胜算会更大一些。”
“在下也有此意,不过大王要派兵于边界策应,以保我之周全,毕竟三天后,大王要由末将引路投降。”
苏武还想提醒他要注意个别小王坏事,看浑邪王已着手安排国相防范便放心离开。
休屠王聚精会神地盯着羊皮上草草绘制的地形图,竟没有留意帐篷中多了一个人,如果不是看到了影子,他可能还在沉思——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拔刀,那身影忙道,“大王,是我。”他暗自责怪自己过于紧张,端起小桌上的马奶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听侍卫说道,“浑邪王派使者求见。”
休屠王皱了皱眉头,“大单于最忌讳我们几个部落首领私下有联系,浑邪王此举恐怕是听说了什么风声,告诉使者就说老子病了,不见。”
“是什么病说话还能如此中气十足?”使者不请自来,看休屠王朝侍卫投去问责的眼神,苏武不慌不忙道,“看守我的士兵叫我一不小心拧断了脖子,回头我请浑邪王赔您一个便是。”看着休屠王愤怒的眼神,使者接着说,“要是想杀我待我传完话再动手也不迟。”
休屠王示意侍卫退下。
“汉朝来的商旅说您和长安往来密切,春夏之交时便已策划投降事宜,我们大王自然不信,那商人竟拿出了您请他带往长安的密信。”
休屠王万料不到这个节骨眼竟叫浑邪王抓到自己投敌的证据,联络长安的情报一旦呈给单于,自次王为他算计的保全之策就将化作乌有,休屠王顿时冷汗涔涔。
隔了好久苏武才说,“我们大王说这样的好事休屠王怎么只想着自己呢,明日我们何不一起赴河西夹子沟,汉朝冠军侯骠骑将军会在那里夹道迎接。”
直到这时休屠王才反应过来,这根本就是汉朝和浑邪王给他设的圈套,他憋红了脸正要破口大骂,却听使者慢条斯理地说,“凭你我对大单于的了解,看到你勾结长安的证据,会听你的辩解吗?只怕再派来的就不是叫你去王庭的使者了,而是来割你头颅的军队。南下是你唯一的选择,你将被封为万户侯,享受和我们大王一样的待遇,你的部族可以在边境五郡纵马驰骋,你的子民可以远离战乱丰衣足食,汉朝人既然盯上了河西这块肥肉,收入囊中不过是时间问题,之所以拉拢我们,也仅仅是为了省些时间少些伤亡,我们为什么不利用这些为自己和部下子民谋取一个好的前程呢,这么多年匈奴人拿我们当附庸、做肉盾,难道你休屠王还要和匈奴谈忠诚吗?”
休屠王内心七荤八素,待浑邪王的使者走后,他叫来巫师占卜,龟壳上赫然写着南下,他仰头叹道天意啊,天要亡匈奴啊。
休屠王率领三万部下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大河之畔,这里距离源头不远,往年这个时节河水湍急,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下,今年却像扭捏的姑娘,恬静地流淌,一个时辰后在那里见到了姗姗来迟的浑邪王,和休屠王不同的是,浑邪王部落对能够到汉朝生活兴奋不已,的确,他们听往来的商旅把汉朝的富庶讲得天花烂坠,匈奴的女人喜爱汉朝的商品胜过爱自己的男人,而休屠王始终担心,一旦汉朝皇帝夺去了他们的河西之地,他们将失去可以利用的价值,那时的后果不堪设想。
霍去病的军队和初升的太阳一起出现在河的对岸,那个在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多么英俊啊,他手持长枪,身后是雄赳赳的军队,浑邪王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骠骑将军命令骑兵列阵,随时准备渡河,霍光已经能够轻松驾驭他胯下的高大战马,他注意观察他的兄长,看似简单的受降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考验的是一个将军面对突发情况的应变能力,浑邪王、休屠王的投降已经不容有失,伊稚斜的情报系统再滞后,此时也一定知道他将面对河西大面积土地沦陷、大量人口流失的境地,此时如果休屠、浑邪临阵变卦,将给伊稚斜充裕的洗牌机会,假使面对有准备的敌人,想收复狭长的通往西域的走廊就只能真刀真枪地硬拼,这对于汉廷来说,损耗未免太大。
浑邪王用眼神示意休屠王先渡河,他有意殿后,好防止这个尚在犹豫的部落首领再生异心。
“还是请浑邪王先行过河!”休屠王的话里没有商量的意思。
沉默,肃杀,只听得大河流水声,良久的安静。
浑邪王盯着休屠王的眼睛,“请休屠王过河!”
休屠王看着对面黑鸦鸦的军队,终于下定决心,大声道,“老子不降了,跟我撤!”他的话音未落,浑邪王的军队已经从两边包抄围住了休屠王的骑兵。
“不与我降汉者死!”浑邪王举起长刀大声喊道。
休屠王果断指挥他的卫兵攻击浑邪王,他心中盘算如果自己捣毁这次投降,未尝不能将功赎罪。
看到河对岸两伙人打了起来,汉军将士都将目光投向霍去病,霍去病抬手制止了他们的躁动。
休屠王的反复无常在浑邪王的意料之中,自打二人一见面他的余光就没离开过休屠王,所以看他刚有异动浑邪王就带着他的侍卫们直取休屠王的项上人头,见休屠王的人头落地,霍去病才大喊一声,“冲!”
看到汉朝军队冲杀过来,河对岸的匈奴人都傻了眼,除了少数誓死追随浑邪王的部下,其他人互相携裹四下溃逃。
让霍光颇为尴尬的是,一听到冲锋的号令,他瞬间掉队,要不是赵破奴受命从旁帮忙,只怕仗打完他才能渡过并不湍急的河水,倒是曹襄和卫伉一直跟在霍去病身侧,冲在队伍的最前面。
霍去病迅速找到虽割下休屠王人头却已经对局面彻底失去控制的浑邪王说,“在这里等我!”然后让他的士兵将浑邪王看护起来,浑邪王若有三长两短,受降将毫无意义。
由于事发突然,很多浑邪王的士兵也莫名其妙地加入了逃窜的队伍,霍去病下了死命令,只要不投降一律诛杀,再没有约束的汉朝骑兵挥舞着手中的马刀,像牧羊犬驱赶羊群一样追逐着抱头鼠窜的敌人。
屠杀之后很快回归了寂静,血水汇成一股溪流,顺着地势涌向大河,继而染红了河面,太阳升起来了,也是红彤彤的,霍去病派人清点战场,算上此前浑邪王和休屠王的火拼,共获人头八千枚。
这是元狩二年秋天的事,霍光目睹着沙场的血像熟透了的红叶铺满大地,阳光的炙烤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呕吐的血腥,这场战争不仅彻底攻取河西,也使汉朝收获了一个特别的俘虏。
向霍去病复命的苏武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骠骑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换回汉朝军人的服装。
平阳公主给霍光在大将军府上腾出一间屋子,最高兴的莫过曹襄,虽和卫伉等人相处不错,却总觉得和老家的玩伴最为交心,霍光几次和他打听摎莽到了哪里,曹襄都是遗憾摇头,自打平阳分别,摎氏兄妹仿佛人间蒸发,霍光毕竟不敢追问他的兄长。
在廷尉署霍光再次见到兒宽,虽然只有多半年不见,兒宽却苍老许多,两鬓已现斑白,看霍光有些心疼地凝视着他,兒宽笑道,“庙堂不比江湖,在这里事无巨细都要操心,哪像在平阳做教书先生时悠游自在。”说着指着跟前的竹简,“江都王入狱后畏罪自杀,王后成光弃市,御史大夫上书建议废除江都国,诸侯王纷纷上书指责朝廷处罚太过。”
霍光不想对此多作评论,“学生初来长安本想拜谒老师,听说您到北地视察,之后学生便跟随兄长前往河西受降,一直未曾拜谢师恩。”
兒宽摆了摆手,“谁能想到你是骠骑将军的弟弟,有这样的兄长,仕途必平步青云,想从军封侯也非难事。”说着话锋一转,“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一下要多安排近三万投降来的匈奴人,这些人能不能适应我朝风俗,愿不愿意接受我朝节制都是接踵而来的问题,如不亲去前方很难给御史大夫提供实质性的建议,右内史汲黯和御史大夫政见多有不同,当年淮南王谋反,不畏丞相公孙弘,独畏汲黯,足见其耿直,此后陛下更加器重,长安城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未央宫不过是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时不时就要上演一出捉对厮杀的好戏,你看吧,这汲黯前些日子在受降的事上栽了跟头,正闷着要驳回面子呢。”
看霍光一脸茫然,兒宽小声说道,“迎接河西归降的浑邪王、休屠王部需要两万辆车,这也不只是为了国家体面,那些成日生活在马背上的民族一旦离开马匹就失去了九成的战斗力,所以一进入玉门关,陛下就叫他们换马乘车,两万辆车仓局之间可以凑齐,可这拉车的驽马官府却没有那么多,只得向百姓征用,百姓大多和右内史抱的一个心思,匈奴人苦我朝久矣,凭什么一归降就能受到上宾的礼遇,更有甚者索性把马匹藏了起来,长安令在规定的时间里没有征得足够数量的马匹,便被御史弹劾,私藏马匹的百姓也被悉数下狱,你可知这其中利害?”
霍光点了点头,张汤这一下叫隔山打牛,长安令是汲黯的属下,在他的管辖之地发生这样公然对抗朝廷的事作为右内史难辞其咎。
“不过汲黯也是厉害,不光躲过了张大人的发难,还硬凭着一张利嘴在皇帝那里保住了长安令的脑袋,这会儿只怕闷着火儿等着报复呢。”
“想不到汲黯和张大人的关系如同水火。”
兒宽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政见不合与人品无关,你只知汲黯刚正耿介,却不知他也不是孤臣,他的背后是宗亲、是诸侯王,这些人读了一辈子黄老,成天把清净无为挂在嘴边。”张汤代表的是朝中锐意改革派,这二人难以相容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说话间,外面跑进一人嚷道,“大人不好了,上千百姓把御史大夫府给围了,说是要跟张大人讨说法,这般聚众闹事,右内史却放任不管,张大人叫廷尉出人把带头闹事的统统抓了!”
兒宽稍皱了一下眉头,告诉那人知道了,才和霍光说道,“正说是非,是非便来了,汲黯这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你随为师走一趟吧!”兒宽名义上是廷尉里负责起草奏章的文吏,但张汤从廷尉右迁至御史大夫,廷尉一职便有空缺所以仍由张汤暂摄,而兒宽在陛下那里有才名又兼任张汤的侍御史,所以廷尉的大事小情都由他打理,此时看他不带一兵一卒,霍光略有困惑,但马上便佩服起老师的急智。
来闹事的都是嫌犯家属,此前浑邪王率领千余亲信到长安觐见天子,随车携带了不少塞外珍品,少部分进献给皇帝,其他的便在长安贩卖,百姓对来自北方的特产本就好奇,浑邪王的随从们卖的又便宜,就有不少人与之通商,不想却触犯了汉朝法律——未经国家许可,不允许擅自和胡人有商业往来,所以有人举报给负责京城治安的右内史,汲黯从中察觉到和张汤博弈翻盘的机会,便下令将所有与胡人有交易的长安百姓全部收监,当天便拿下口供呈交廷尉,张汤正看卷宗的功夫,被收监的百姓家属便聚众将御史大夫办公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闹事的百姓准人进不准人出,所以兒宽和霍光轻易地便挤了进来,看张汤愁眉不展,兒宽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御史大夫何必烦忧?”
“我叫你带兵来抓人,谁叫你只带子孟一人前来?”张汤没好气地问道。这时门卫进来通报,说皇帝叫张大人进宫,想来此事已被汲黯呈报御前,惊扰了圣上。
张汤起身要走,却听兒宽说,“外面民怨沸腾,御史大夫不留下三言两句恐怕出不去。”张汤心乱如麻,“你休在这里说风凉话,且替我想想该当如何!”
兒宽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盘腿坐下,“子孟,替老师给张大人计较一番。”
张汤稍一愣神,“子孟便是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学生?”看兒宽一副欣赏的表情点头,张汤赞叹不已,“那便请子孟替我计划一二。”这时候他倒是不着急了,他了解兒宽,如此镇定自若定然是一切尽在掌握。
“右内史无非是想煽动民情来考量大人提倡的天下一统、民族融合的说辞,大人如果把跟胡人做买卖的长安百姓收监,不光违背您之前摇旗呐喊的政策,甚至落人口实说这是在损害我朝百姓的感情来保护投降者的利益。”
张汤暗道一声好险,如果不是这些人的家属在外面闹得早了,自己真容易大笔一挥把擅自和胡人通商的五百长安百姓下狱,“可是这些人确实违反了我朝法律,难道要法外开恩不成?”
霍光摇摇头说,“非也,敢问大人,投降了的匈奴人算是匈奴人还是汉朝人?”
这一问叫张汤茅塞顿开,拊掌大笑说,“右内史还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叫兒宽出去向围堵的百姓解释一番,得到说法的群众高呼陛下万岁,御史大夫英明。
张汤赶到高门殿,汲黯正在一旁侍奉,君臣二人有说有笑,见张汤来皇帝忙招手叫他过来,原来汲黯拿了一卷东方朔新写的《神异经》,东方朔坊间号称智圣,擅长插科打诨,是皇帝非常喜欢的幸臣,此时在外游历采风,所以著成的文章由汲黯转呈陛下。
张汤故作忧心忡忡,毫无兴致地随手翻翻这怪诞故事,皇帝看他一脸丧气哈哈一笑,戏谑道,“五百多人和胡人通商,千余人聚众围堵御史大夫官邸,只这些人就能打着法不责众的主意难住张大人乎?”
右内史听皇帝有将闹事的人悉数抓了的意思,知道给张汤设的局已经形成,“张大人若不是已有处理方式,恐怕这千余百姓也不会轻易放他从官邸出来。”
张汤心里暗骂,好你个汲黯,你要看老子笑话也不至于急成这个样子,看火候恰到好处,张汤才锁着眉头说,“臣本来也打算将这些闹事的人抓起来,但是胡人既已降汉便是汉人,所以并不存在与异族通商的事实,所以臣来之前告诉围堵的群众,向陛下禀明之后便办释放的手续。”
皇帝听罢恢复了平日的严肃,沉思片刻一脸狐疑地问张汤道,“这般说辞会是你这一向好杀之人想出的?”
“臣不敢居功,是属吏霍光献策。”张汤顺水推舟捧出骠骑将军的家人,既有推举之意,也是警告汲黯此事已经不单纯是他二人的斗争。
“霍光……可是去病的弟弟?”皇帝起身活络一下身体问道,“右内史觉得御史大夫处理得如何?”
汲黯朝张汤行了一个长揖礼,“老臣律令不精才错抓了人,多亏张大人明察秋毫,请允许老臣代五百长安百姓叩谢御史大夫。”说罢作势叩首。
这样一来张汤反倒不好穷追猛打,不过经此一事也暴露了他身兼两职难以周全的弊端,兒宽资历尚浅难以一步跨至九卿,而廷尉又是绝不能让外人染指的领域,廷尉掌管国家立法,只有将法律的解释权牢牢掌握手中,才能占据斗争的主动。“陛下,自臣任职御史大夫,廷尉已空缺半年,臣斗胆举荐赵禹补缺。”
赵禹官职本在张汤之上,对张汤更有举荐之恩,因犯罪被免职,二人曾共事制定《越宫律》二十七篇、《朝律》六篇,这三十三篇律令针对性地弥补了建国至当朝近百年的法律漏洞,若在平时汲黯一定会跳出来以张汤任用私人反对,但此时却不好斤斤计较,哪知道皇帝却说,“廷尉位列九卿掌管司法,地位举足轻重,谁来当还是要叫丞相一起定夺。”
张汤不好坚持,皇帝若是对赵禹满意,便不会拿早成了摆设的丞相做搪塞了。“不过今日御史大夫和右内史都在,不妨为朕想想,卫长公主到了出嫁的年纪,朝中可有配得上她的才俊?”
皇帝对卫长公主的疼爱天下共知,作为皇帝的长女小小年纪就得封长公主称号,享有盐邑作为食邑,张汤和汲黯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只有冠军侯骠骑将军配得上公主。”
皇帝满意颔首,“朕心里也是这般打算,但是去病还住在大将军府,如何能迎娶公主,右内史代朕督促为骠骑将军修建一座府邸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