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霍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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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出河西

河东太守得到线报的时候,阳信长公主的车驾已走驰道临近平阳县。平阳县太守五十出头,生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两鬓斑白,岁月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脸上雕琢着痕迹,龟裂的皮肤好像干涸的沟渠。

他放下手中邸报,直了直腰板,指尖不安地敲打着桌案,他身材挺拔魁梧,丝毫不见老态,这得益于他早年的从军经历。

若在从前,阳信公主回封邑都会先经过河东郡首府安邑[1],然后由他本人或安排郡丞[2]陪同,浩浩荡荡回到平阳。这次有意不知会郡府,自然是什么事办得不周全惹恼了长公主。

他重又抄起邸报,时下没有比河西战况更紧迫的事情。新拜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半个月前进入大漠便没了音讯,河东郡作为长安在北方的最后屏障,要密切关注其动向乃至整个战场的情况。这些天他隐约担心,霍去病的一万军队会不会已经叫匈奴人全歼。他想不通天子何以搁置正值壮年且每战必胜的大将军卫青,冒天下之大不韪起用年仅十八岁的霍去病,要知道,搁在几个月前霍将军还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霍票姚。

他长叹口气,又扔下邸报,阳信公主的不满一定和小平阳侯有关,这母子俩都是得罪不起的活祖宗。

阳信长公主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姐姐,因嫁给开国元勋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寿并育有一子,坊间多称其为平阳公主。

曹寿早死,平阳公主改嫁汝阴侯夏侯颇,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婚后不过两年,汝阴侯与父妾通奸被人揭发,依汉律削夺封国,后自杀。及至卫氏兴起,皇帝再度赐婚,平阳公主嫁给新贵大将军卫青,不稳定的感情经历使得平阳公主只得将独子曹襄委托给历任河东太守照料。

此任太守姓摎,恰有一双儿女和曹襄年纪相仿,他当然乐于巴结这位深得圣眷的长公主,自到任安邑,便把孩子送到平阳侯府侍读。当然这其中不乏更长远的打算,曹襄前程似锦,他的儿子若能陪伴左右今后也能平步青云。几年间他从长安、邯郸、临淄、洛邑等地请来当世大儒给平阳侯授业传道,投入颇巨。两个月前,皇帝下诏各郡举贤良孝廉,以四科取士:德行、博学、法令练达、刚毅有武略。对曹襄和儿子学业颇有信心的太守果断占用了河东仅有的两个名额,听说即将张榜,想来平阳公主此行与此有关。

太守披上大氅,虽时过早春,北方的气候依旧寒冷,他走出官邸,牵过马又特意嘱托郡丞和都尉[3],河西一有军报马上到平阳向他汇报。若是骠骑将军溃败,匈奴人定会乘胜反扑攻打边境城市。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骑兵入回中宫。侯骑至雍、甘泉的惨淡经历犹在眼前,届时作为长安屏障,河东将进入临战状态,而平阳的地理位置更加突前,他可以在侯府设置临时指挥部。

平阳侯府邸和所有的高訾豪宅一样富丽堂皇,因为长公主的关系,光在本朝侯府就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扩建,面积比前朝时大了整整一倍,四周高墙耸立、深壕环绕以示森严,门阙由原来的朝南改向朝东,取《老子》中紫气东来之意,墙上浮雕巧夺天工,刻画的是《山海经》里的神话志怪。

过了明间是第一进院落,映入眼帘的是高祖皇帝赐给第一任平阳侯曹参的奇石,足有两人多高,形状如同战国时魏国版图,以此表彰曹参平定魏地的开国功业。

走过前院便是中院,从前这里是游园赏花宴饮会客之所,曹襄长大后把它改成了习武的校场,穿过校场才是会客的大堂,若是寻常访客,主人一般在此设宴招待。大堂中央供奉的是老子的画像,题跋写道“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中院和后院隔着一道寝门,里面三重是侯府起居之所,书房、庖厨、宴饮各占一室,装潢华美、用具考究。

平阳公主一脸怒容在大堂坐定。

她不到四十岁,保养精致,皮肤白皙剔透如出水芙蓉,鹅蛋圆脸上稍稍涂些胭脂水粉,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眼角的细纹,这是女人最后的花期。她的头发乌黑透亮,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这样更显出几分高挑,她摆手叫堂下仆人们退下,只留曹襄和太守的儿子摎莽长跪思过。

两个月前,曹襄和摎莽以贤良身份应召参加未央宫策问,当时太守信誓旦旦说小侯爷的学问定会脱颖而出。太守每个月都叫人把曹襄的课业送到长安,里面的一些文章即便算不得字字珠玑,可也针砭时弊、颇具功底。怎料今天一早,皇帝便叫内侍到大将军府传话,说曹襄和摎莽的狗屁文章真叫一个驴唇不对马嘴。

她的脸色登时便挂不住,这个摎太守是干什么吃的,任由曹襄在封邑不学无术、弄虚作假,越想越气,索性叫下人备好马车,直驱平阳。

此时她凝望窗外,沉浸在回忆中。初嫁侯府也是这般时节,春寒料峭,曹寿就曾站在这屋檐下深情地看着她在春雪中翩翩起舞,一切恍如昨日。她收回目光,看着跪在地上心不在焉的曹襄心中不禁忿忿——曹襄啊曹襄,你这般不成气候,怎么指望你来光复平阳曹氏的门楣?

曹参之后曹家再无重器,且一代不如一代,这成了曹家几代人的心疾。当朝皇帝开疆拓土、革新朝政,无疑给了年轻人大有可为的机遇。有些事离长安遥远的太守未必知道,处于汉朝权力中枢的平阳公主却心知肚明。就拿这次出征河西来说,陛下之所以搁置卫青,就是有意让年轻人大放异彩,方才她打精心整饬的校场经过,心中头一次有了动摇,为何就不能依儿子心意任他到沙场驰骋,去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偏盼望他做个文臣,将来官居丞相,这又有何意义?

太守夹带着春风赶来,和长公主请过安,朗声说道,“陛下是伯乐,冠军侯[4]是千里驹,河西战报冠军侯大获全胜,俘获匈奴八千九百多人,还收缴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哩!”

本有意叫长公主高兴,孰料平阳公主的脸色愈发阴沉。她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曹襄,狠狠一拍桌子,不光吓了两个孩子一跳,太守的心也跟着一颤:还从没见过长公主发这么大火呢!

“你们两个在未央宫上写的好文章真叫我开眼,河东郡的脸叫你俩丢尽了。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向朝廷举荐你俩这样的人,太守都难辞其咎!我倒是奇怪,如摎大人所说,你二人平时课业完成得不错,何以到了长安就是这个水平?”长公主冷峻的目光一扫,太守后背登时生了一层冷汗,想来这些年的马屁都拍到了马蹄子上。

曹襄答道,“在未央宫见到陛下心中紧张,所以提笔忘字,还望母亲息怒,不要为了儿子气坏了身子。”平阳侯脸色憔悴,想来是连日酗酒所致,不过他也算得上英俊男子,轮廓分明,鼻梁高挺,惺忪的睡眼掩饰不了勃发的英气。

曹襄言辞中的怨气并非毫无来由,以平阳侯的家世背景完全没有必要通过举贤良孝廉在长安谋求一官半职。现在私生子霍去病率领一万骑兵出击河西,他更愤愤难平,若无母亲鼎力相助,卫氏如何能有今日成就?难怪坊间说卫青做侯府骑奴时就和女主人眉来眼去,恐怕他的母亲把所有的爱都给卫家了。

曹襄这一狡辩,长公主反倒不气了,他那股子倔驴劲儿和他舅舅多像啊,只是仍绷着脸道,“我是个妇人,没读过什么书,陛下好什么学问我也不甚了了,既然你说自己发挥失常,不妨请摎大人来出一题,你和摎莽现场作答,我倒要看看正常发挥下河东郡举荐的贤良是个什么水准。”

太守看长公主态度和缓不少,也乐于配合她挖出此中隐情,思索片刻道,“《诗经》里有一篇《兔罝》[5],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冠军侯骠骑将军刚刚在河西收获大捷,你二人便以此命题做一篇策论吧。”

曹襄眼睛滴溜溜转,起身走到桌案前正要提笔,却听长公主说,“若是写不出平时的水准,我就把你俩送到朔方修建工事!”

朔方是皇帝为和匈奴的长期战争而建造的新城,位于北方边境,曹襄握笔的手微微颤抖,一个侯爷竟要蒙受到边境挖坑夯土的羞辱,想不到大汉朝开国元勋的后人竟沦落如斯。他强忍着眼泪,“啪”地把刀笔扔到案几上。

眼看母子间的战争又要触发,太守忙冲他儿子喝问,“摎莽,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摎莽其貌不扬,长得倒是敦实,一脸憨相,搁到人群里不会叫人多瞅一眼,他的父亲的呵斥让他如蒙大赦,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整件事的经过。

“老师讲授的课业尽是子曰孟子曰,要不就是春秋战国之事,我和小侯爷并不感兴趣,所以作业都由书童代写,至于老师课上提问也都由他给我们事先做好笔记,我们照念便是,所以……”

这倒引起了长公主和太守的兴趣,摎太守此前便听女儿说陪读的书童眉清目秀,深得小侯爷喜欢,却不知道还有这等才华。能替两人写出观点不重复的文章,足见此人水平不俗,“你说的这个书童是不是霍仲孺的儿子?”太守问道。

乍一听霍仲孺三个字,平阳公主的眉头分明挑了两下,曾几何时,那可是平阳侯府中的风云人物,“那书童叫什么名字,去把他叫来。”

摎莽不再做声了,长公主又扫视一圈,下人们纷纷低头避开女主人逼仄的目光,凭着女人的直觉,他预感到曹襄和摎莽的沉默不同寻常。她抽出刀架上的长刀,搭在摎莽的脖子上,这一下太守、曹襄又吓了一跳,长公主威胁平阳侯说,“为什么吞吞吐吐?若不说实话,我便抹了你兄弟的脖子。”

曹襄低声道,“他叫霍光,字子孟,这时候应该在摎氏的房里。”

摎氏是太守的女儿,这一下轮到太守如遭雷击。

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棂洒在青石砖上,摎氏杵着下巴笑盈盈地盯着长跪一旁的少年,女孩子的眼睛笑起来弯成月亮,鼻尖稍稍上翘流露几分调皮,她称不上美人,但一颦一笑别有一番叫人见之不忘的风韵。

“这是写给我的?你倒是说话嘛。”

她的声音像春光里的黄鹂鸟一样好听。

暮色掩映,她像一朵开在窗边的茉莉花。

她凑到霍光跟前,似乎听得到对面急促的心跳,她和他越贴越近,脸都越烧越红。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

太守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霍光和摎氏互有情愫在府中不是秘密,曹襄生怕太守一怒之下伤害霍光,拉着平阳公主和摎莽紧随其后。

长公主拾起摎氏脱在地上的衣服,递给用被子遮盖身体神色慌乱的女孩儿。同样是太守的孩子,怎么长得一丑一俊,她又刻意看了眼烛光下书童稚嫩的脸,和长安那位贵人如同一个模子雕刻出来。她转过身似笑非笑道,“你们都杵在这里是要看女孩子穿衣服吗?”

待两人拾掇整齐跪在地上,平阳公主才柔声说道,“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若谁在背后嚼舌根,我就绞了他的舌头。曹襄你明天便随我回长安,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偷奸耍滑。”她看了眼躲藏在烛光阴影中的霍光,“至于摎大人的家务事,本公主不好干预,但像霍光这样的人才,大人也不要掖着藏着,须尽早举荐给朝廷才是。”

太守气鼓鼓喘着粗气,像只聒噪的蛤蟆,长公主心道,看来摎莽长得像爸爸多一些,摎氏可能像妈妈多一些。

郡丞的报告打破了短暂的沉寂,“陛下诏书,加封冠军侯骠骑将军两千户,骠骑将军不必回长安述职,在朔方等候调遣,着河东郡、上党郡、上郡各征兵五千,河内郡、太原郡、河南郡调粮各万石,一切事宜限期十天完成。”

这个时候太守再没心情顾及女儿的事,他恶狠狠地剜了霍光一眼,“等老子回头再收拾你!”

不过此时曹襄倒怔在当场,他顾不得体味去长安的喜悦,此前他的书童便和他说,霍将军初征河西不过是试探,天子一定会在年内再征匈奴,继而彻底贯穿河西走廊,汉匈战场将由正北转向西北。

春夏是最合适作战的季节,到了秋天,匈奴人的战马进入乏情期,又刚刚经过水草丰美的夏天,膘肥体壮,战斗力最强。而在春夏两季却是牲畜发情交配的繁衍节点,战火燃起,母畜堕胎更加重匈奴损失。

汉军从无一年内连续两次出征匈奴的先例,曹襄当时权当戏言,今天听到天子诏书,方意识到这霍光果真不是等闲之辈,找机会他得央求母亲把这小子弄到长安来。

从史料上看,匈奴的崛起与冒顿的雄才大略和秦末乱世有关。

冒顿在杀掉其父头曼单于后,向东征服东胡,向西驱逐月氏,向南吞并楼烦、白羊,之后一举收复秦将蒙恬曾以三十万大军占领的河套地区。

彼时中原经历山东[6]之乱,有阴山南麓滋养的冒顿迅速壮大,极盛时控弦之士三十万,高祖刘邦在统一中原后不得不认真审视这个北方强悍的邻居。

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韩王信投降匈奴,倒戈攻打晋阳,刘邦亲率大军平乱,轻兵冒进至平城,被单于困在白登山,及至陈平买通阏氏才得以脱身,回长安后与匈奴缔结和亲盟约,所以从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到汉武帝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近七十年时间,汉朝通过嫁宗室女、按岁进贡维系和平,即便如此代、云中、上党等边境城市仍常遭涂炭,帝国心脏长期暴露在匈奴人的铁蹄之下。

当今天子刘彻掌控朝局后,汉匈关系迎来拐点,元光二年马邑之谋虽告失败,却昭示全面战争时代的来临。

四年后,元光六年(?—129年),四将军出击匈奴,卫青为车骑将军,出上谷郡,奇袭龙城,斩获匈奴七百人;

元朔二年(?—127年),卫青出云中郡,驱楼烦王、白羊王,收复河套地区(秦汉时称为河南),史称“河南之战”,皇帝以主父偃策置朔方、五原郡,屯民戍边,匈奴再无从北方入汉境直驱长安之可能,帝扩建甘泉宫,以为避暑之所;

元朔五年(?—124年),卫青统六将军,领兵十万,出朔方、高阙,长驱六百里击匈奴右贤王,右贤王仓皇北逃,拜卫青大将军;次年,卫青再出定襄,夺阴山、逐匈奴于漠北,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汉匈战场从北方转向西北。

“所以你此前的推断是正确的,只待骠骑将军把匈奴人逐出河西,我朝则扼住通西域之咽喉,同时切断西羌与匈奴之联系,如此可图西南疆域,进一步在战略上实现孤立匈奴的构想。”

匈奴据河西,退,可保西域无虞,守,可扼汉军西出要道,进,可联合羌人,威慑关中。

已是四月中旬,恰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芳草萋萋、繁花簇簇,蝉鸣嘒嘒,鸟啼啾啾,说话的人一身青衣,满面春风。他叫兒宽,是平阳侯府教授《公羊传》的先生,他的同学新升廷尉,向天子举荐他到长安任职,霍光特来给老师送行。

汉军再征陇西的消息已在坊间传开,先大军调动的粮草和兵员陆续完成集结,今天一早,太守终于腾出时间在平阳县邸召见霍光的父亲。

“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言兵事疏》),晁错大夫果不虚言。”兒宽曾给霍光讲授贾谊、晁错的学问,《治安策》、《言兵事疏》等文章霍光倒背如流,他认定汉匈的战争将以汉朝的全面胜利告终。

“子孟慎言。”七国之乱时孝景皇帝错杀晁错,至今并无平反,兒宽看时候不早,有意岔开话题,“假使那天阳信长公主没有拦在你和太守之间,太守会不会一刀劈了你?”自始至终,兒宽都把霍光在他眼皮底下搞得把戏看得一清二楚。

曹襄和摎莽考得一塌糊涂本在意料之中,得知成绩的长公主一定会来兴师问罪,而他只需要创造一个和对他素有情愫的太守千金独处的机会,不怕不被“捉奸在床”,如此卑劣自污的手段对他而言却别无选择。自高祖立国做官只世袭罔替一途,至当今圣上一朝,虽以太学拓宽为国取士的途径,但能进太学者非富即贵,寻常百姓绝无机会。给平阳侯当书童得以接触太守千金让霍光看到了跻身仕途的可能。

其实太守把女儿送到平阳伴读是否有叫她委身平阳侯继而搭上长公主和大将军的势力不得而知,倒是平阳侯玩心甚重,从未正眼看过太守女儿一眼。

“那天即便长公主不挡在中间,摎家小姐也会拦住她的父亲。”霍光不好意思地答道。

兒宽哈哈一笑,拍了拍霍光肩膀,“希望有朝一日你我师生能在长安重聚,一展胸中所学。”

送别老师,霍光估摸他的父亲也该到家了,却见邻家垂髫的孩子焦急跑来,“霍哥,你家叫官兵给围了!”天色渐晚,微风乍寒,孩子胡乱擦拭着头上的汗,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俺娘告诉你快跑,不要回家,到长安去找平阳侯!”

霍光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看到我爹了吗?”孩子茫然地摇了摇头,兀自重复着叫他快跑的话,他微微一笑,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抓着邻家孩子的手,“我先送你回家。”

霍哥哥的手心冰凉,太守若是铁了心下杀手,怎会给他留一条逃出城的活路。

郡守不是假公济私的人,若是想抓他一家泄愤早就可以动手,犯不上挑大军就要出征的敏感时候。作为一郡的最高长官,要时时处处提防有人觊觎他的印绶,擅自调动大规模军队泄私愤,分明是给政敌把柄——除非有人构陷他父子涉嫌造反的重罪。这样一想,霍光便暗暗后悔,这一生便是碌碌无为又何妨,何苦处心积虑以致今时今日连平平安安都成奢望,甚至把他的父亲也牵扯进来。在外人看来,霍光的父亲有着所有老实人具备的特征——服从、自律、刚正、节俭,对他人的是是非非从不予置评。

眼前的景象着实让霍光惊呆:百十来骑兵骑着高头大马整齐地列队在他家门前,手里的兵器映衬着月色寒光闪闪,县里的老百姓只要长胳膊长腿的几乎都来看霍家惹了什么麻烦。

霍光一下意识到,来的人绝不是郡守的卫兵,在汉朝的疆土能指挥这等精兵悍将的除了大将军卫青,也只有备战河西的冠军侯霍去病了,只是霍去病带兵堵在他家门口为了什么呢。

霍去病背手站在骑兵的最前面,面无表情地凝望北方,突然他的眼光钉在霍光身上,那少年浓眉大眼、挺鼻薄唇,跟自己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皮肤略显白皙——如果自己不是常年习武从军,也许也不会晒成古铜色。而霍光对距离他不远的骠骑将军的印象竟然也是除了那一副自己所没有的睥睨天下的神情,连修长的身形、硬朗的轮廓都和自己有七八分相像。

霍光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径自朝前走去。也许他只是不想让邻里乡亲以为霍子孟不过是个纨绔之人,真遇见大场面就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儿一样见不得人。人群中自然地让过一条足够他过去的通道。霍光哪里知道,这条通道,竟然让他一辈子横行无忌,荣华尽显。

这一年,是大汉孝武皇帝元狩二年,公元纪年前121年,霍光永远记得那是汉匈第二次河西之战的前夕,距离第一次河西之战结束不过半个月。

那一年,霍光十四岁。

霍光的胳膊被人猛地抓住,他的父亲抢在前面穿过了人群,太守和平阳县令紧随其后。

“来者何人?”霍去病的扈卫怒目圆睁,厉声叱问,这一嗓子可谓石破天惊。

霍光的父亲四十来岁,身材高挑削瘦,背稍有些驼,藏青色的长袍洗得发白,一把胡子打理得精细,他神色却不慌乱,只是谦卑着语气说,“老臣霍仲孺诚惶诚恐,不知将军驾临寒舍,未曾远迎,实乃不赦之罪。”

骠骑将军抚摸马鬃的手突然停止,他按住贴身侍卫将拔剑的手,疾步冲到霍仲孺面前。摎太守离得稍近,竟看到骠骑将军的眼中噙着泪水,而霍光此刻则用余光四处寻找石头,心想若是此人伤害父亲,便是拼死也要一搏。

霍去病扑通跪在霍仲孺面前,“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

他的声音哽咽,十八年了,他终于见到了生身父亲——霍去病本在陇西听候皇帝调遣,初征河西的战果基本实现了天子在北方的战略意图,而通过军报告知霍去病不必回长安述职,说明一切按计划行事,只要后勤备齐,皇帝会马上叫他再次征战河西,匈奴人绝不会想到汉军会如此短时间在一个地方连续发动突袭,可就当霍去病在陇西磨刀霍霍的时候,平阳公主托家臣捎给他一条口信,说在平阳找到了他的父亲,对于自己身世,母亲卫少儿三缄其口,只是在只言片语中知道他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和平阳侯府中小吏霍氏有私情,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的父亲辞职而去和卫家彻底断了往来,即便之后姨娘卫子夫生了长子刘据被册封为皇后,卫氏一门崛起,也不见生父再来长安找过卫家。所以父亲的下落一直缠绕在他的心头,一听到平阳公主捎来的消息,便带着麾下卫队火速赶往平阳,近些年自己也曾派人暗访父亲下落,却偏偏忽视了平阳这块儿最应该注意的地方。

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这一句话如同惊雷瞬间在众人心里炸响,除了围观百姓的聒噪,当事人们也都在心里开始了盘算,霍光从没听说他父亲在长安和皇后的姐姐有过私情,虽然将信将疑,可是看霍去病和自己长得七八分相似,联想当时平阳公主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也认定此事靠谱。

而太守却是另一番打算,女儿和平阳侯的书僮搞到一起,还叫平阳公主撞见,就算再不情愿这桩婚事也是生米煮成熟饭,白天叫霍仲孺到县邸自己给他好顿奚落,可现在不同了,霍去病前来认父,霍光前程无忧,自己费尽心思巴结平阳公主只为搭上卫家关系,现在能和霍家结为姻亲,他一直惦念的升任左右内史就有了着落,左右内史负责长安的行政管理,相当于进入帝国权力的中枢,他觉得真是掉下个大金疙瘩砸中了自己。

霍仲孺倒不是乡野村夫做派,往事历历,不堪回首,他扶服叩头,轻声道,“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当年他负气离开长安,对卫少儿怀孕并不知情,于霍去病毫无养育之恩却受此大拜,让这县里出了名儿的老实人颇臊得慌。

两人相扶而起,郡守拉着霍光凑近道贺,“下官不知霍将军途经平阳,有失远迎,刚刚已吩咐下去,特烧制几道将军喜爱的小菜,还望将军赏脸。”

霍去病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漠然点了点头,他喜欢什么菜在汉朝的官场算不上秘密,郡守陪笑着老脸继续道,“今日头午,我刚与令尊结为儿女亲戚,小女和令弟的婚事还请将军定夺。”

此前霍去病已从曹襄那里听说此事,他把眼光投向霍光,招呼弟弟到身前,“你可喜欢他家女儿?”

霍光一时没反应过来,可就这一犹疑,听霍去病道,“喜欢如何,不喜欢如何,大丈夫不破匈奴,何来家事!况且,以你河东郡守的千金,又如何配得上本将军的弟弟。这门亲事我看算不得数!”霍去病来时已有打算,如果摎太守已经定了婚期,他自然无话可说,否则他就推掉这桩婚事,到了长安想巴结卫霍结为秦晋的贵人数不胜数。

霍光内心百转千回,对太守的女儿虽有不纯动机,可是两人也确有情愫,但以骠骑将军弟弟的身份,娶一个郡守的女儿的确不太划算,这样想来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哥哥的独断。

平日看郡守颐指气使,可此时在这么多人面前被霍去病驳了面子,却不敢流露一丝不悦,反而边擦拭额头的汗滴边尴尬陪笑,“一日亲家也是亲家,以将军之名,小女与子孟着实高攀了。”

县令府上的丫鬟跑来跟县令和太守说酒宴准备好了,长年在军中征战的将士看到那女子长得前凸后翘,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霍光看方才吼叫的扈卫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不失时机地揶揄道,“一个侍奉起居的丫头,将军如果喜欢不妨张口,我想县令大人也不会吝啬。”那扈卫生得浓眉大眼,比霍去病还高半头,虎背熊腰平添几分威猛。

霍去病板起脸说道,“弟弟可知飞将军李广?这位便是李将军的二公子李敢,若不是与我相交甚笃,怎会心甘情愿做我侍卫,他日一战,以小李将军之果敢,封侯拜将何足道哉?”

霍光朝李敢故作歉意地一笑,心中却想,以飞将军之威名尚不能封侯,他小李将军如何有这等能耐?不过是认定霍去病这条大腿,寄望跟着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平步青云罢了!

霍去病只带了卫队,可也足有百十号人,他叫县令妥善安排众将士的晚餐,才在郡守的陪同下前往平阳侯府,曹襄虽然不在,管家却乐于代主人招待像霍去病这样的贵人,府中不缺歌舞美伎,但是霍去病抬手示意作罢,大战在即这些管竹之声会搅乱他的思考。

席间谈话自是离不开河西风物,太守出身军旅,曾随飞将军驻守边境,对北方并不陌生,汉匈在河西的角逐拉开了新的战争序幕,作为军人他很好奇骠骑将军领兵打仗的方法,同样是千里奔袭,霍去病和卫青虽都能千里退敌,战术又不尽相同。只是霍去病并不想过多透露初战河西的细节,太守尴尬地中止了话题。

“父亲对子孟可有安排?”骠骑将军自然要替他弟弟在朝廷谋个差事。埋头切肉的霍光暗暗希望他的父亲叫哥哥让他随军出征,他自问可以做个合格的幕僚,而且这无疑是升迁的最快方式。

霍光此时的心境倒和一个乞丐突然继承巨额家产一般,不但不需要再忧心温饱,倒想挑肥拣瘦起来。

“子孟是臣的儿子,也是将军的弟弟,老臣蒙昧,请将军劳心便是。”霍仲孺直起身答道,案几上的肉几乎未动。

“父亲可是觉得菜不可口?”霍去病恭谨问道,摆手示意管家上一些青菜,“若是父亲没什么意见,待儿子出征回来,领子孟到长安如何?”

霍仲孺刚要点头,霍光抢在前面说,“兄长可否带我出征河西?”

这想法简直是胡闹!霍光在平阳侯府虽也陪曹襄、摎莽习武,但却一直没有参加县里系统的军事训练,霍仲孺深知他的儿子不是能在军队出人头地的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霍去病身上,他该如何回应弟弟冒失的请求呢,这个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传菜的仆人中有一个陌生的身影正端着一盘羊腿跪在霍去病跟前。

“将军小心!”坐在下首的李敢最先发现异样,只是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已出现在霍去病眼前。

霍去病闪身一躲,抬脚踹出身前案几,这一脚恰到好处,刺客不及躲闪,被撞倒在地,这时,郡守、县令、霍光甚至侯府中的管家都认出了行刺者竟是郡守的女儿。霍去病抽出佩剑,却见郡守箭步上前挡在刺客身前,“将军刀下留情,还请饶小女一条性命!”

李敢上前夺下摎氏手中短刃,“将军,匕首并未浸毒。”这自然是想提醒霍去病在河东郡守的地盘上,摸清情况之前最好摆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姿态。

霍光知道事情并非李敢想得那般复杂,太守女儿平日骄纵任性又极是刚烈,必是气恼兄长一言否决婚事,只是摎氏自始至终都未曾看他一眼,他心中多少有些怏怏,“兄长……”

霍去病看了一眼摎氏秀气的脸颊,摆了摆手,“把她押到长安,请陛下定夺。”

郡守的心里咯噔一下,女儿这是捅了大篓子。

河西,东起乌鞘岭,西至星星峡,南侧是祁连山,北侧是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长一千二百公里,宽数公里至百公里,地处黄河以西,形似走廊,故得名河西走廊,其南北沟通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东西连接黄土高原和塔里木盆地,温暖湿润的海洋季风在此停住脚步,冰雪消融滋养着山下土地,形成了大片富饶的绿洲和草原,如其中祁连山冷龙岭北麓,地势平坦水草丰美,是天然马场。后世有言,兵粮有备,则河西安,河西安则关陕安,而中原安矣。

霍去病没有把弟弟安排在自己军中,他的骑兵都是汉军百里挑一的勇士,霍光各方面素质都难以胜任长途奔袭,更何况这次远征他肩负着重要的战略使命——从匈奴人手中争夺河西走廊的控制权,扼住通往西域的咽喉之地。

“李敢将军,舍弟就拜托给你了。”霍去病让李敢带着霍光到李广的部队,李广治下宽松,而且此战他的任务只是牵制敌军,保护霍去病的侧翼,不让一旦察觉到霍去病孤军深入的匈奴人形成合围,并无正面交锋的计划。

此役,皇帝以霍去病和公孙敖各率两万骑兵从北地出发,公孙敖负责从正面吸引河西匈奴部队,霍去病将躲过敌人侦查,从侧面突击分割休屠王、浑邪王各部;同时任命张骞和李广从右北平进军骚扰匈奴左贤王,为霍去病部提供掩护。

三天后,霍光随李敢到达右北平军营,中军大帐只李广和张骞二人,脸色都不好看,似乎刚发生争执,听说霍光来头,生一双丹凤眼、扫帚眉的李广再没看他一眼,只没好气道,“又是一个裙带,叫他跟着博望侯吧,张将军是咱大汉朝凿空西域的功臣,塞外的地形都在他脑子里!”

霍光在平阳侯府看过曹襄命人从长安抄回的西域地图,张骞大名如雷贯耳。

十八年前,一个投降汉朝的匈奴人提供了一则情报,当年冒顿单于破月氏后,割下月氏国王的头颅做成酒器,月氏人远遁而怨匈奴,苦于找不到共击匈奴的盟友。

这引起了当朝天子的注意,他希望能和这个渴望复仇的民族建交同时夹击匈奴,张骞应召为郎出使月氏。

在穿越河西走廊时,张骞的使团被匈奴截获,当时的军臣单于对汉朝出使西域的意图非常敏感,他对张骞说,大月氏在我的北面(这似乎是他有意向汉朝释放的烟幕弹,实际上大月氏在他的西边),汉朝为什么要往那里派遣使臣?假如我派人穿越汉境,出使南越,汉朝皇帝会允许我这样做吗?

“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当匈奴人逐渐淡忘张骞,他重又率领部下向西逃跑,当时月氏已经被驱赶到咸海附近的妫水地区,在那里他们建立了新的家园。为了躲避匈奴的侦察,他们经车师后没有向月氏原来盘踞的西北伊犁河流域进发,而是折向西南,进入焉耆,再溯塔里木河西行,过库车、疏勒等地,翻越葱岭,直达大宛。

大宛国王早风闻东方汉朝的富庶,很想与汉朝通使往来,苦于匈奴的中梗阻碍,始终未能实现,汉使的意外到来,让他非常高兴。张骞向国王说明了出使西方的使命及沿途遭遇,希望大宛能派向导送他们到月氏,并表示今后如能返回汉朝,定以重金酬谢。大宛国王于是派遣向导和翻译引领张骞等人到康居,康居王又将他们送至大月氏。

大月氏国王对跋涉千里而来的汉朝使者表达了尽礼数的欢迎,张骞开门见山地说,汉朝皇帝愿意协助大月氏报仇,如果大月氏肯从西向东协助汉朝夹击匈奴,击败匈奴后,汉朝允许大月氏人重返河西故地。

大月氏的贵族们并不热衷这个提议,当年,他们被匈奴击败之后,种族分散,大部分被迫逃亡到伊犁河、楚河流域,可是好景不长,乌孙在匈奴的扶持下迅速崛起,驱赶了刚刚经历分裂的大月氏人,大月氏被迫再次向西南迁徙,直至征服大夏,在蓝氏城定都,从此,大月氏人过上了世代梦想的安定生活,其社会生产也从游牧逐渐转为农耕。

当然这仅仅是肤浅的表面原因,大月氏根本不相信汉朝能战胜匈奴,汉高祖何其雄才大略,尚且在平城被冒顿单于围困,汉朝的几代皇帝都维持着和亲政策,小皇帝突然要转守为攻,月氏国上至国王下至百官都不看好汉朝的冒进,更遑论还要用联军的方式拖他们下水。

所以,任凭张骞畅言汉朝的战略构想,大月氏人只以酒肉款待,对联盟夹击匈奴之事不予响应。张骞在月氏逗留一年有余,始终未能说服其与汉朝结盟,但在月氏向导的陪同下遍访西域各国,也因此对西域诸国甚至匈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此之前汉人对匈奴的印象仅仅是逐水草而居,对其政治制度、军队建制方面不知就里,这也算是另外的收获。元朔元年(前128年),满心失落的张骞带着随从动身返国。

归途中,对西域地形已有大致了解的张骞企图穿越青海羌人地区躲避匈奴人的盘查,重越葱岭后,他们不走来时沿塔里木盆地北部的“北道”,而改行沿塔里木盆地南部,循昆仑山北麓的“南道”。从莎车,经于阗(今和田)、鄯善(今若羌),进入羌人地区,出乎意料的是羌人此时已沦为匈奴附庸,张骞等人再次被匈奴骑兵所俘。

元朔三年(前126年)初,军臣单于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进攻军臣太子於单,於单失败逃汉。张骞趁匈奴内乱,带着匈奴族妻子和随从堂邑父,逃回长安。

这是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从建元二年(前139年)出发,至元朔三年(前126年)归汉,共历十三年。出发时一百多人,回来时仅剩下张骞和堂邑父两人。

从战略目的来讲,张骞出使的任务并没有完成,但是依然得到了皇帝的崇高褒奖,历史上将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的壮举谓之凿空:自春秋以来,戎狄杂居泾渭之北,至秦始皇北却戎狄,筑长城,以护中原,但其西界不过临洮,玉门之外的广阔的西域,尚为我国政治文化势力所未及。

和所有的冒险家一样,张骞肤色黝黑,身材魁梧,不修边幅,和李广相比,博望侯更平易近人。“你就在博望侯帐中做个幕僚吧,免得在我麾下碍事。”李广不依不饶,似乎有一肚子怒气,又转身对李敢说,“我正发愁物色不到好的副将,既然你回来,就随为父带四千精锐出城寻找战机。”

张骞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李广带兵固然勇猛,可未免冒失轻进,两人此前正是为此争执,“此战我们不过是为配合骠骑将军深入腹地而牵制匈奴左贤王,同时混淆单于视听,如果分兵冒进,只怕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陛下并没有给我们创造与左贤王决战的条件,还请郎中令三思。”

李广时任郎中令,负责宫廷戍卫,位列九卿,他不屑一顾道,“博望侯出塞后只需率军队按照预先约定的路线与我汇合便是,具体的作战计划还要本将来拿,本将曾任职右北平多年,对此处的地形较博望侯更加熟悉。”飞将军刻意将博望侯三个字咬得很重,他又白了霍光一眼,“张大人,本将还是提醒您一句,保护好冠军侯的弟弟才是您的正业。”

张骞被李广这一抢白,脸色变得很难看,霍光万料不到声名远播的飞将军竟如此咄咄逼人,看着李广父子的背影道,“我会看地图,愿随李将军出塞。”这一路李敢没少给他脸色,现在李广又是这般态度,叫他更急于表现。

张骞心里暗道不好,现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他一边想该怎么拒绝霍光的请求,一边用眼神暗示回过头冷笑的李广,不料却听李广朗声说道,“那就随老夫来吧!”

霍去病出北地后星夜兼程向西北挺进,在金城渡黄河,跨越贺兰山,延大漠边至居延泽,过小月氏后抵达祁连山。

沿途零星散落的部落长期游离在单于统治边缘,霍去病对其以收抚为主,这些部族并不排斥为汉军提供向导和给养。

“将军,斥候回报,方圆十里未见公孙将军部。”军司马叫赵破奴,是霍去病的得力干将,他看向骠骑将军的眼神尽是忧虑,他是九原郡人,幼时曾在塞外流浪,按计划公孙敖应在此与霍去病汇合后包抄盘踞在黑羊河西北的浑邪王,“公孙将军只怕迷路了,咱们是否派人沿途寻找?”

骠骑将军部已出塞近两千里绕至敌后,若叫匈奴人发现踪迹,很容易被拦截在归塞途中,届时腹背受敌,河西之战则功亏一篑。

霍去病卸下一只烤熟的狍子腿递给赵破奴,“传我军令,吃饱喝足准备出发!”

李广的四千骑兵在朦胧的夜色中悄然出发,霍光紧紧地拽住马缰,学着老兵把身体紧贴在马背上,什长对他格外照顾,时不时和他并驾齐驱,生怕他掉队。

朝西北方向走了两个时辰就进了大漠,向导打起了精神,雅丹地貌被称为魔鬼之城,不光因为遇有风吹鬼啸阵阵,也因为商旅在此极易迷路,最后只留一副骸骨。

气温骤降,方才因为马背颠簸加之过于紧张,后背上的汗水已经浸湿了戎装,冷风一吹霍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这短暂的不适马上被急行军的再次提速打断。

“太阳上了三竿就要找河边驻扎休整了,这鬼地方,晚上冻死个人,白天却下火一般。”什长叫上官桀,十八九岁,生得孔武有力,器宇轩昂,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长枪,那长枪和军队配发的略有不同,似乎更沉一些,上官桀看霍光盯着他的兵器,哈哈一笑,“这是先父留给我的宝贝,有两石重,趁手得很,你要不要掂量掂量?”

霍光露出羡慕的目光,赶忙摆了摆手,腰间的长刀他尚觉得沉,更不要说这两石重的大家伙了。

“禁言!安静!”李敢来回视察了一圈,他要确保没有士兵掉队,尤其是骠骑将军的弟弟。

到达一处水源的时候正是晌午,沙漠中偶有这样的绿洲,好的行军路线就是将这些绿洲串联起来,每隔一段时间都能进行稳定的水源补给。

行军是战斗中最重要的一环,孙子兵法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

太阳炙烤着大地,士兵们脱下皮甲,有的索性赤裸了上身,李广命令各级将士按次序打水,士兵之后是伍长,伍长之后是什长,之后队率、屯长、军侯、军司马,他和李敢有意离水源远一些,趁着这个工夫,他可以拉着向导再仔细研究一遍张骞绘制的地图,按照斥候的情报,两天之后他的军队将出现在匈奴左贤王的左翼,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匈奴人绝不会想到飞将军从天而降,李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时候,军司马告诉李广轮到他去打水了。

有水的地方就有植被,但和平原不同,沙漠里的树都长不高,好像营养不良一样,可是这一抹绿色足够让士兵和战马觉得畅快,李广对这次出征志在必得,自今而后再没人说他不善千里突袭,饱饮过后聊发少年豪情,也脱了铠甲和军装,前胸露出似藤缠树绕的伤痕,士兵们一阵呼哨。

霍光这时算是明白,为什么李广少有显赫军功却总有勇敢之士愿意随之赴汤蹈火。上官桀闭着眼睛说,赶紧睡会儿吧,要么一会儿在马上你可很难睡得着呢。

这些熟睡了的士兵哪里知道,此时,他们已在左贤王哨骑的严密监视下。

左贤王的驻地在匈奴东部,他认定以李广资历必是汉军此役主力之一,休屠王在河西的溃败不光丧失匈奴八千精锐,更令祁连山大片牧场岌岌可危。好在汉军四处出击更像是在寻找匈奴主力决战,也许汉朝皇帝迫切渴望消耗游牧民族的有生力量,他决定以十倍兵力全歼李广部达到敌我士气的此消彼长。

此时的左贤王尚不知道骠骑将军在河西已摧枯拉朽般斩首虏三万二百级,得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等投降者两千五百人,获裨小王七十余人,河西走廊全线告急。

平静地度过了第二个白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霍光总觉得哪里不合乎常理,他在眉头锁得越来越紧的李敢的脸上也同样读出了不寻常,“已经一整天没见到斥候回报了。”上官桀一语道破。

斥候是部队行军打仗的眼睛,敌人的动态、沿途的水文、路线都要由他们打探汇总,继而报告给主将,主将再根据这些情报对战术进行调整,而两军交战,如果一方的斥候被对方活捉,就相当于捅瞎了他的眼睛并且掌握了对方的全部行踪。很明显,李广的军队现在处于被动。

李敢小声和他的父亲说,“为今之计,只有退兵回城,才能减少损失。据之前的情报,左贤王大约有五万人,如果他们倾巢而出,我们很难全身而退。”

李广轻蔑地看了李敢一眼,即便自己的儿子在新生代里称得上勇猛,可还是很难入他的法眼,打得赢要打,打不赢同样要打才是李家的信条,但是这很明显没有成为李敢的信仰,这些年轻人美其名曰的战争智慧,不过是为怯懦找借口罢了,天下哪里有百分之百的胜仗,自古都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现在,我们不清楚左贤王以多少兵力投入战斗,如果是最坏的打算,我们擅自退却,和博望侯汇合,以博望侯的一万步骑,很难抵御匈奴人的冲击,一旦我们被歼灭,右北平势必失守,渔阳、上谷继而便会受到牵连,所以,我们必须将这拨匈奴人引入既定的战场,到时候虚虚实实假假真真,我们方能混淆敌方视线。况且,我李广行军四十余载,从未临阵退却,军中有擅言退却者,依军法处置。”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敢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四千精兵强将此时不是偷袭的神兵,而成了诱敌的食饵。

如果明知道前方是刀枪火海,还毅然决然地昂首挺进,未尝不是一种勇气。

这也许就是那个年代每一个汉家儿郎骨子里流淌的最纯粹的鲜血,“平原广牧,车不结辙,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一个时代赋予一群人以精神,一群人回馈一个时代以尊严。

夜色如水,月如吴钩,汉军严阵以待,飞将军执大黄位列最前,胯下的战马高昂着头颅,李敢高擎旗帜虎目圆睁,“听我命令,张弩!”

寂寥的大漠只听得控弦之声。

左贤王射出鸣镝,“活捉李广!”喊杀声顿时响彻夜空,匈奴人率先展开冲锋,试图通过骑射打散汉军阵型。

军中神箭手集结到李广身边,四千人的箭袋全部汇总,随着李广一声令下,弓箭手纷纷放箭,当真是例无虚发。李广大黄劲道最足,也只有他这样的猛将能拉得动,有时一箭能贯穿两人,每见此景汉军便大声欢呼。

匈奴人的第一波冲击生生被顶了回来,左贤王随即射出第二只鸣镝,麾下裨王再次展开冲击,与此同时匈奴人对李广部展开包围,所谓十则围之。

飞将军叫李敢率领所有屯长组成敢死队撕破渐渐束紧的包围圈,李敢受训于骠骑将军,与他父亲不同,他并不擅骑射,而精于冲击肉搏,敌方很快被撕开一道口子。

裨王请令拦截李敢,左贤王摆摆手,胸有成竹道,“他们不过是试探我军虚实,并无突围之意,看来汉军另有计划,传我命令派出哨骑,查探是否有汉军在附近接应。”

果然,李敢冲杀了一圈便又回到了阵中,这时候左贤王更加笃信,这四千骑兵如此不慌不忙,一定是汉军诱饵,目的是为了等更大规模的军队到来后对他的军队实施合围,这是一个包围和反包围的战术。左贤王加紧进攻的节奏,下定决心在汉军增援到来之前吃掉李广的军队。

李广随即传令布设圆阵面向敌军,他已连续射杀几名匈奴裨将,左贤王的进攻再次受到阻却。

“父亲,胡虏易与耳,为何不趁我军士气高涨,一鼓作气冲出重围?”

李广指着对面如潮水般的匈奴骑兵,“你以为冲杀一圈就所向披靡了?我们现在处于上风,不过是利用对方轻敌之心,一旦敌人有所警觉,你还能够这般来去自如吗?你跑得再快能快得过弓箭?你骑术再精赛得过匈奴人的骏马?况且你以为我们冲出包围就安全无虞了吗,若是把这些人引到边境,以现在边防能抵御得了这么些人吗?”

李敢清楚父亲和博望侯因为仅仅是战略上的迷惑作用,并没有配置足够的兵力,他只得按照李广的要求持盾牌列阵以待。

即使这些年匈奴人在卫青身上吃了不少亏,可最让他们头疼的仍是李广以四千人布置的军阵,这样的阵型看似简单实则找不到破绽,你以主要兵力攻其一点,他能马上派出机动人员解救,而看起来的兵力优势受地形限制铺陈不开,使得匈奴人不得不陷入漫长的拉锯。

仗着弓箭充足,左贤王的箭雨密密麻麻地朝李广的军队砸下来,即便有盾牌防御,汉军仍然损伤大半,好在这个时候,天色渐暗。

霍光明显感到身体已近虚脱,如果不是上官桀几次把他扶住,他真的恨不得索性摔到马下、一死了之,也许这个白天,我就要为国捐躯,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可是如果葬身于此,我的躯体真的会被运回平阳老家吗,还是索性草草掩埋,被敌人随意践踏,可这就是战争,在他最应该享受美好生活的年纪不得不面对死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迎来最后一次冲锋,也许绝大多数人都应该像他一样因为身体的疲倦感到绝望吧,可偏偏李广越发杀得兴起,花白的胡子跟着他那高傲的头颅在风中摇摆,霍光仿佛被这情景感染,难道他还不如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吗!他使出全身力气,大吼一声来宣泄身体的疲惫,这一嗓子,又好像感染了身边的人,汉军又亢奋起来,神箭手们的箭矢纷纷射向了再次企图冲上来的匈奴勇士。

左贤王不愿意陷入这样的缠斗,一整天的进攻让他的士兵们苦不堪言,他的侦察骑兵带回来的消息说并没有看到大规模移动的汉朝军队,这让他心里犯嘀咕,难不成李广只是带着这么点儿人来匈奴的腹地受死?

这并不符合汉军一贯的作战风格,可是如果结合李广的性格——在匈奴,投降来的汉人曾专门研究李广的战术打法,若是把战争作为艺术去看,每个军事家指挥的每一场战斗都融合了他个人强烈的性格色彩,所以李广带兵冒进,仅仅是为了捅他一刀并不为奇,尤其前一阵子霍去病刚刚手刃折兰王、卢侯王,掳掠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这都会给自负才能的李广强烈的刺激,这个时候,左贤王仍不知道河西已经全线失守,霍去病夺回了汉朝通往西域的咽喉。

和麾下小王简单商议之后,左贤王决定在夜间稍微放松进攻,他的士兵已经露出倦怠之色,等到明日天亮,他再一鼓作气拿下对面的汉军,他确信被团团围住的李广已是煮熟的鸭子。

张骞是天生的向导,一路上他轻松躲过了左贤王的侦查,此时他还不知道李广已经被包了饺子。李广的冒进使得整个军事行动都由他指挥,除了叫各校尉按部就班不舍昼夜的行军,他甚至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去应对没有主将的尴尬境地。

李敢命令士兵一半警戒一半休整,霍光虽然乏累却不敢睡着,他生怕再也睁不开眼睛,身边响起战士们放肆的鼾声,好像眼前的危险和他们毫无关系,上官桀的眼睛瞪得像个铃铛,警觉地观察着远方敌人的一举一动。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李广果断组织起两千残兵杀向敌人,他要出其不意搅乱左贤王心神,霍光跟着什长冲向被喊杀声震慑得略显慌乱的匈奴士兵,趁着匈奴人还没翻身上马机械地挥舞着马刀,李广和他的儿子冲在最前面,他故意放敌人离得近了才张弓射击,匈奴的骑手们应声倒下,对于左贤王的军队而言,从前只听说过李广之勇,今日一见方知传说不虚。李敢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的父亲,经过短暂的慌乱,匈奴人已经缓过神来,被点燃了怒火的匈奴人现在只管冲着李广招呼。

汉朝人的骑兵早就不是当年高祖在平城白登山被围困的时候的实力,当今皇帝厉兵秣马,甚至重用大批匈奴的养马人,整个汉军的建制也从步兵朝步骑混编甚至全骑兵转变,如果不是因为这样近距离地交手,左贤王也会相信被卫青、霍去病打败的军队统帅仅仅是因为大意,匈奴人在总结失败的时候并不愿意正视汉朝骑兵已经强大起来的事实。

霍光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不受骑士束缚的战马四下溃散,阵型被敌人越冲越小,如果不是上官桀总能在刀箭快伤到自己的时候施以援手,他恐怕早被马蹄剁成了肉泥。豁出去的霍光此时对敌人的进攻毫不躲闪,既然有上官桀替着周全,他索性一刀一刀砍向敌人的脖子,上官桀哈哈大笑,“子孟,你杀敌过十了!”

霍光手中的刀刃渐渐卷了,气力也快竭了,“上官兄,再给我寻把刀来!”说着使出浑身力气砍向迎面冲过来的匈奴骑士,对方明显有备而来,霍光只觉得虎口一震,差点儿就没握住刀柄。敌人一翻长刀,朝着还没缓过神的霍光的脖颈砍去,好在这时上官桀的长枪已到。

汉军突然发出一阵欢呼,打着博望侯大旗的军队出现在了天际,又听人用匈奴话大声呼喝,冠军侯大获全胜,河西全线收复!

左贤王暗叫一声不好,来不及思虑为何斥候对这样规模的军队毫无预警,连四千人都难以吃掉的他士气全挫,他甚至担心这本就是汉人的伏击计谋,果断下令撤退。

看着如潮水般来又如潮水般去的匈奴人,霍光顿有重生之感,他只觉眼前一黑,栽倒在了柔软的沙漠上。

后来,朝廷以李广杀敌虽多,但己方损失也大为由,没有封赏,而博望侯失期当斩,以赎金抵罪,被贬为庶人。左贤王在得知河西溃败后对代、雁门展开报复性打击,汉军伤亡四百。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李敢把霍光送到平阳老家,在那里,他和远征回来的霍去病汇合,和父亲再次辞别,此时的霍家大宅已经扩建,门前宾客往来如织。

霍仲孺把叠得整齐的衣服打成包裹递到霍光手上,本想嘱咐几句,但想有霍去病照顾,霍光又自小老成也便不多说,只是告诉霍去病在长安不要担心这里,河东的官员们送的礼金他一概不取。

霍去病点点头,他多希望老头子能问一问母亲的情况,可这之后霍仲孺便失神地倚在大门再不说话。

也许他想起了年轻时在平阳侯府做幕僚的时光。

他们谁也没和霍光讲太守一家的近况,而霍光的注意力仍在河西走廊,河西匈奴虽被霍去病重创,浑邪王、休屠王却仍在广袤的牧场中盘踞,按照张骞所说,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力和威慑力使得他们得以设置僮仆都尉,一旦汉朝在河西与之陷入拉锯,有西域诸国作补给的匈奴仍然底气十足。他预感到兄长的下一次出征也许并不久远。

这便是霍光的第一次战争,帝国开疆拓土的雄心和鲜血淋漓的战场给了他强烈的震撼,如何在二者间权衡,竟成了他一生钻研之事。

注释

[1]安邑:今山西省夏县禹王城。

[2]郡丞:秦以后置,官名,专司辅佐郡守。

[3]都尉:辅佐太守主管军事。

[4]冠军侯:元朔二年(公元前123年),霍去病随大将军卫青出兵漠南,勇冠全军得封冠军侯。

[5]兔罝:Jū,一声。

[6]山东:崤山以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