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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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整个小镇已安眠

刊于《美开乐》(Mc Calls)

1950年9月

阿古 译

法院的钟敲了七下。钟声余音袅袅。

炎热的夏日黄昏,这个上伊利诺伊州的乡村小镇,与世隔绝,被一条河、一片森林、一方草甸、一个湖泊遮绕其中。人行道仍然热得灼人。商店都关了门,街道阴暗下来。小镇有两个月亮。庄重的黑色法庭的楼顶,满月般的圆形大钟有四个盘面,朝向四个方向。而真正的皎洁月亮,正从黑暗的东方升起。

药店高高的屋顶上,风扇轻轻转动。洛可可式门廊的阴影里,不声不响坐着几个人。偶尔有雪茄烟头亮起粉红光点。纱门的弹簧吱嘎拉开,又砰地缩紧。夏夜街道上砖块显出紫色,道格拉斯·斯普劳丁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一群男孩和狗。

“嗨,拉维尼娅小姐!”

男孩们跑远了。拉维尼娅·纳毕斯冲他们的背影安静地挥挥手。她独自一人坐着,白皙的手握着一大杯冰柠檬水。她把饮料举到唇边,抿了一口,等待着。

“我来了,拉维尼娅。”

她转过身,是弗朗辛,一身白衣,站在门廊的台阶下,散发着百日菊和芙蓉花的香气。

拉维尼娅·纳毕斯锁上前门,把喝剩的半玻璃杯柠檬水搁在门廊上,说:“今晚适合去看电影。”

她们走下街道。

“你们去哪儿,姑娘们?”街对面的门廊,弗恩小姐和萝波塔小姐喊道。拉维尼娅的回应声穿过静谧深沉的黑暗:“去精英剧院看查理·卓别林!”

“我们才不会在这样的夜晚出门,”弗恩小姐嚷嚷道,“独行客正在夜里出没,到处绞杀女人。应该把自己锁在储藏室里,再拿上一把枪。”

“噢,胡扯!”拉维尼娅听到两个老姑娘把门砰地关上,落了锁。她继续前行,夏夜燥热的气息从炉烤过似的街道上升腾起来。她像是走在一块硬邦邦的、刚烤好的热面包皮上。暗涌的热意隐秘地侵入裙下,沿着腿脚游弋,却并不讨厌。

“拉维尼娅,你不相信那个独行客的事儿,对吧?”

“那些女人就爱造谣。”

“不管怎么说,海蒂·麦克多利丝两个月前被杀了,萝波塔·菲力是上个月出的事,现在伊丽莎白·兰塞尔也失踪了……”

“海蒂·麦克多利丝是个傻姑娘,我猜她准是跟着哪个路过的男人跑了。”

“但其他人可都是被绞死的,听说舌头都从嘴里耷拉了出来。”

她们站在把小镇隔成两半的河谷边缘,身后是点着灯的房屋和音乐声,前方是一片深邃潮湿,黑暗中偶尔闪过一点萤火。

“也许今晚我们不应该去看电影,”弗朗辛说,“独行客也许会跟踪我们,杀死我们。我可不喜欢这河谷。瞧瞧,多吓人!”

拉维尼娅往下望去,河谷就是一台日夜运转不息的发电机;动物私语,昆虫吱啾,植物婆娑,混合成一片悸动的嗡嗡声。河谷里遍布屡经冲刷的古老页岩和流沙,水汽隐隐蒸腾,散发着温室的气息。黑色发电机始终嗡鸣着,萤火虫不时飞过夜空,仿佛巨大的电流引发的火花。

“今晚回来一定很晚了,太晚了,我才不要在深夜穿过这老河谷;你,拉维尼娅,等你走下阶梯,爬上吊桥,独行客就在桥头等着你。”

“胡说!”拉维尼娅·纳毕斯说。

“你还得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孤零零一个人走过那条小路,走回家里去。拉维尼娅,你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不孤单吗?”

“老处女就喜欢独居。”拉维尼娅指着那条没入黑暗的树荫小道说,“我们抄近路吧。”

“我害怕!”

“现在还早,独行客要晚一点才出来。”拉维尼娅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走下那条蜿蜒荫翳的小路。虫叫蛙鸣,还有蚊子低吟——寂静是如此纤弱。她们穿过没精打采的草地,刺果扎痛了赤裸的脚踝。

“咱们跑起来吧!”弗朗辛气喘吁吁。

“不行!”

她们沿路拐了个弯——就看到了那一幕。

在这虫声啁啾的深夜里,在温热的树荫下,她似乎是躺下身来欣赏漫天繁星,沐浴林间和风,双手轻垂在身体两侧,仿佛精雕细琢的双桨。那儿躺着的是伊丽莎白·兰塞尔!

弗朗辛尖叫起来。

“别叫了!”拉维尼娅伸出手扶住弗朗辛,她浑身软绵绵,透不过气来了。“别叫!别叫!”

那女人仿佛漂浮着,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双眼圆睁像两颗燧石,舌头从嘴里耷拉出来。

“她死了!”弗朗辛说,“噢,她死了,死了!她死了!”

拉维尼娅站在树木浓密阴影的正中间,蟋蟀在尖叫,青蛙在聒噪。

“我们最好去叫警察。”她终于说话了。

“扶着我,拉维尼娅,扶着我。我好冷,哦,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

拉维尼娅扶着弗朗辛,警察们正在草地里搜索,手电筒光到处晃动,话音嘈杂,快晚上八点半了。

“冷得像十二月。我想要一件毛衣。”弗朗辛双眼紧闭,靠在拉维尼娅身上。

警察说:“我想你们可以走了,女士们。明天你们可能得去一下警察局,再接受一些问询。”

拉维尼娅和弗朗辛离开了那些警察,离开了河谷草地上白床单罩着的那具玲珑躯体。

拉维尼娅感到心在狂跳,她也很冷,二月严寒般的冷;身上仿佛突然落了一场冰雪,月光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罩了一层寒霜。她想起来,是她应付了警察的所有询问,弗朗辛只是靠在她身上轻轻抽泣。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需要人陪同吗,女士们?”

“不用,我们能行。”拉维尼娅回了一句,她们继续往前走。她们走过低语的河谷,一路上轻响不断。警察们调查时发出的灯光和声音在她们身后渐渐远去。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死人。”弗朗辛说。

拉维尼娅仔细盯着腕上的手表,手离她仿佛有千里之遥。“现在才八点半,我们可以叫上海伦一起看电影。”

“看电影!”弗朗辛猛地一挣。

“我们需要看场电影。我们得忘掉眼前这一幕。这不是值得记住的好事。要是现在回家,我们会难以释怀。我们去看电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拉维尼娅,你不是当真的吧!”

“我当然是当真的。我们得大笑一场,忘掉这事情。”

“可伊丽莎白就躺在那里——她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我们帮不了她,我们只能帮自己。走吧。”

黑暗中,她们爬上河谷边缘,爬上那条石头小径。突然,前面一个人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还没发现她们,正低头观察着河谷里的动静,听着警察们的声音。是道格拉斯·斯普劳丁。

他站在那儿,白得像一只蘑菇,两手叉腰,正往河谷里张望。

“回家去!”弗朗辛大喊。

他没有听到。

“你!”弗朗辛大声尖叫,“回家去,离开这儿,听见没?回家,回家,回家去!”

道格拉斯猛地抬头,呆呆地瞪着她们。他的嘴巴动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并没作声,转身就跑。他跑上远处的山坡,消失进濡热的黑暗中。

弗朗辛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跟着拉维尼娅·纳毕斯往前走。

“终于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们两位女士不会来了!”海伦·格里尔站在门廊上,脚轻轻跺着阶梯,“你们只不过迟到了一小时,不打紧。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弗朗辛正要说。

拉维尼娅一把挟紧她的胳膊。“出事了。有人在河谷里发现了伊丽莎白·兰塞尔的尸体。”

“死了?她……死了?”

拉维尼娅点点头。海伦倒吸一口凉气,手掩在喉咙上。“谁发现的?”

拉维尼娅紧紧抓住弗朗辛的手腕。“不知道。”

三个年轻女人站在夏夜里,面面相觑。“我真想现在就进屋,把门锁紧。”海伦来了一句。

最终,她回屋拿了一件外套,尽管仍然温暖,她还是抱怨这夜晚突然冰冷得像冬天。她一走开,弗朗辛就急切地小声说:“为什么不告诉她?”

“何必扫她的兴?”拉维尼娅说,“明天,明天有的是时间。”

三个女人在黑色的树下,沿着街道往前走,走过那两排突然锁上了门的屋子。消息传得可真快,从这间屋子跳到那间屋子,从这道门廊越到那道门廊,从这台电话飞到那台电话。三个女人感到窗帘后面的一双双眼睛正窥探她们。多么奇怪,刚才还是满街的雪糕,满街的香草冰激淋,抹了驱蚊膏的手腕到处挥舞,孩子们在到处奔跑游戏。刹那间,孩子们就被拽进了屋,关在玻璃窗后面,关在木门后面,雪糕掉落在地上,化成了一摊草莓石灰泥。多么奇怪,闷热的屋子里,汗流浃背的人们躲在青铜门钮和门环后面。棒球和棒球棍丢弃在齐整的草地上,人行道上还有用白粉笔画了一半的跳房子的格子。仿佛是有人刚刚预报了寒流来袭。

“我们真是疯了,这样的夜晚还出门。”海伦说。

“独行客不会一次杀害三个女人。”拉维尼娅说,“人多就安全。再说了,他作案也没那么频繁。一般是隔一个月杀一个人。”

一道阴影落在她们惊呆的脸上。一棵树后突然冒出一个身影。仿佛有人在管风琴上狠狠砸了一拳,三个女人,三个不同的调门,同时尖叫起来。

“逮到你们了!”一声狂吼。一个男人扑向她们。他走进亮光中,哈哈大笑,又靠在一棵树上,手指着女人们大笑起来。

“嘿!我就是独行客!”弗兰克·狄龙说,“弗兰克·狄龙!”

“弗兰克!”

“弗兰克!”拉维尼娅说,“再这么孩子气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开枪打死!”

“瞧你干的好事!”弗朗辛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弗兰克·狄龙不笑了。“我道歉。”

“走开,”拉维尼娅说,“你没听说伊丽莎白·兰塞尔的事吗?她被人发现死在河谷里了。你居然还敢到处闹腾吓唬女人!别再和我们说话了!”

“噢,我……”

她们往前走,他跟了上去。

“留步,独行客先生,吓唬你自己去吧。去看一眼伊丽莎白·兰塞尔的脸,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有趣。晚安!”拉维尼娅拉着另外两个姑娘沿着街道继续前行,道路两边是大树,上方是群星。弗朗辛把一块手帕捂在脸上。

“弗朗辛,这只是个玩笑。”海伦转头问拉维尼娅,“她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

“等到了镇上我再告诉你。我们将一往无前!够了,走吧,把钱准备好,我们马上就到了!”

药店里充斥着山金车、奎宁和苏打的味道,巨大的木风扇把滞缓的空气吹向砖石铺就的街道。

“我想买五分钱的绿薄荷糖。”拉维尼娅对店主说。他的脸低沉苍白,与她们在冷清街道上看到的所有面孔一个表情。店主用一个银勺称出五分钱绿色糖果。拉维尼娅又补了一句:“看电影的时候吃。”

“女士们,今晚你们漂亮极了。今天下午进来买巧克力汽水的时候,拉维尼娅小姐,你可真是个冷美人。那么冷,又那么美,有人问起你呢。”

“哦?”

“你一出门,坐在那个角落里的男人就问我:‘嘿,那是谁?’

“‘怎么了,这位是拉维尼娅·纳毕斯,镇上最漂亮的女士。’我说。

“‘她真漂亮,’他说,‘她住在哪儿?’”说到这儿,药店主停住不说了,似乎不太舒服。

“你没说吧?”弗朗辛嚷道,“你没把拉维尼娅的地址告诉他吧?你没说吧?”

“我记得我没说。我说:‘哦,她住在帕克街,河谷附近。’就这么笼统一说。但今晚,他们发现了尸体,一分钟前我刚听说的。我在想,上帝啊,瞧我都干了什么!”他把糖包递了过来,满满一包。

“你这傻瓜!”弗朗辛喊道,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抱歉,不该这么说你。当然,也许这并没什么关系。”

拉维尼娅站在那儿,三人都盯着她。她倒是无所谓,除了喉咙里稍稍涌起的一丝兴奋。她随手把钱递了过去。

“这糖不收钱。”药店主说着,转过身去翻动什么纸页。

“得,我知道该怎么办!”海伦走出药店,“我要叫辆出租车,把咱们都送回家。你正在被追猎,我可不想被卷进去,拉维尼娅。那个男人打听你的住处,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你难道想变成下一具躺在河谷里的尸体吗?”

“那人也许只是随便问问。”拉维尼娅说着,缓缓转了个圈,看了看小镇。

“说不定他就是独行客。”

她们发觉弗朗辛没有一起走出药店,回过头,正看到她跟了上来。“我让店主描述了一下,说说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一个陌生人。”她说,“穿一件黑外套。瘦瘦的,脸色苍白。”

“我们都想多了,”拉维尼娅说,“就算你叫到了出租车,我也不想乘。如果我注定是下一个受害者,那就这样吧。生活中的刺激太少了,尤其对一个三十三岁的老姑娘来说,我倒是有点期待呢。再说了,这事挺傻的,我长得又不漂亮。”

“噢,但是,拉维尼娅,现在你就是这镇上最漂亮的女士,伊丽莎白已经……”弗朗辛顿了一下,“是你自己把男人甩得远远的,要是你心气没那么高,早就嫁了。”

“别再哭哭啼啼了,弗朗辛!前面就是戏院的票房,我花四十一美分去看查理·卓别林。要是你俩想叫出租车回家,那请便。我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回家。”

“拉维尼娅,你疯了,我们可不能让你这么干……”

她们进了戏院。

第一场已经结束了。此刻是中场休息,昏暗的观众席稀稀落落坐着些人。三位女士坐在中间,闻着古旧的擦铜油的味道,看着经理从红色的旧天鹅绒幕布后面走出来,发布一个通知。

“警察要求我们今晚早点关门,好让各位观众尽早回家。所以我们将跳过中场短片,直接播放正片。电影会在十一点结束。建议所有人都径直回家,不要在街上闲逛。”

“这是说我们呢,拉维尼娅!”弗朗辛小声说。

灯暗了。银幕上浮现出活动的光影。

“拉维尼娅。”海伦小声说。

“怎么了?”

“我们进来的时候,街对面有一个穿黑外套的男人,也跟了过来。他走下过道,正坐在我们后排。”

“噢,海伦!”

“就在我们后排?”

三个女人一个接一个,转过头去看。

她们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庞,反射着银幕上的晦暗光影。仿佛所有男性人类的脸都在黑暗中接踵浮现。

“我要去找经理!”海伦冲上了走道,“停掉电影!开灯!”

“海伦,你回来!”拉维尼娅喊着,站起了身。

她们放下喝空的苏打汽水瓶,每个人的上唇都抹上了一道香草沫胡子。她们伸出舌头舔了舔,大笑起来。

“你瞧,多傻?”拉维尼娅说,“瞎闹腾一场,多尴尬。”

“抱歉。”海伦小声说。

大钟上显示现在是十一点半。她们已经走出昏暗的剧院,远离了剧院门口涌动的人流,男男女女各奔东西。她们嘲笑海伦,海伦也觉得自己挺可笑。

“海伦,当你走上过道大喊‘开灯!’的时候,我真想死在当场!那个可怜的家伙!”

“刚从拉辛来的经理的弟弟!”

“我道歉了。”海伦说着,仰头看向大风扇,风扇依然在转动,搅动着温热的空气,搅动着各种气味,香草、覆盆子、薄荷,还有来沙尔。

“我们不应该停下来买汽水。警察警告说……”

“噢,让警察见鬼去,”拉维尼娅大笑,“我什么都不怕。现在独行客离这儿一百万英里远呢。不躲上几个星期他是不会回来的,警察到时候会逮住他的,等着瞧吧。电影挺精彩吧?”

“打烊了,女士们。”药店店主关掉电灯。白色瓷砖墙反射着月亮的冷光,一片寂静。

外面,街道上空无一物,没有小汽车,没有卡车,没有人。两排小商店的橱窗还亮着灯,蜡质假人或伸出粉红色蜡手,炫耀着蓝白色钻石戒指;或跷起橘红色蜡腿,显露出精美针织袜。一双双炙热的蓝玻璃眼睛密切注视着女人们沿着河底街往下走,她们的影子漾在一块接一块的玻璃窗上,仿佛隔着幽暗的流水看花朵。

“要是我们大声尖叫,他们会不会做些什么?”

“谁?”

“假人,橱窗里那些。”

“噢,弗朗辛。”

“算了……”

橱窗里有一千多个假人,僵直,安静。街上有三个人,她们的鞋跟敲打着砖石街道,回声荡漾,仿佛从一个个店面传出的枪声。

她们从一盏霓虹灯旁走过,灯闪烁着微弱的红色,像一只垂死的昆虫。

热气蒸腾,长长的大道在月光下泛着白色,向前延伸。三个女人走在两排大树中间,微风吹动枝叶茂盛的树冠。从法庭尖顶看去,她们就像树下三朵低矮的蓟花。

“我们先送你回家,弗朗辛。”

“不,我先送你。”

“别傻了,你住在电园那儿呢。要是送我,你可得孤零零一个人往回穿过河谷。只要一片树叶掉在你身上,就能把你当场吓死。”

弗朗辛说:“我可以在你屋里过夜。你才是长得漂亮的那个!”

她们继续往前走,仿佛三个挂衣服的木人,飘过盈满月光的草地和水泥路面,拉维尼娅看着两边的黑色树木不停倒退,听着两个朋友的喃喃细语,有点想笑。夜晚仿佛在加速,她们明明在漫步,却像是跑了起来,每一样东西都在加速,散发出热雪的颜色。

“我们唱歌吧。”拉维尼娅说。

她们唱道:“闪耀吧,闪耀吧,收获之月……”

她们唱得甜美静谧,手拉着手,不回头。炙热的人行道在她们脚下变凉,向后退去,退去。

“听!”拉维尼娅说。

她们听到了夏夜,听到了蟋蟀的鸣叫,听到了远处法庭的大钟敲了一下——十一点三刻。

“听!”

拉维尼娅侧耳倾听。门廊上的一架秋千在黑暗中吱嘎作响。是特勒先生正一声不吭地坐在秋千上,抽着最后一支雪茄。她们看到一点粉红色的火光前后摆动。

现在,街道两侧的灯光一点点地熄灭了。小屋的灯光、大屋的灯光、黄色的灯光、绿色的旋光、蜡烛光、油灯光、门灯光,以及其他所有东西,都被封存进了铜里,封存进了铁里,封存进了钢里。所有东西,拉维尼娅暗想,被装了起来,锁了起来,裹了起来,藏了起来。她想象人们躺在月光蒙罩的床上,他们在夏夜的房间里呼吸,安眠。我们却还在外面,脚步落在炙热的夏夜人行道上。在我们头顶上,孤独的街灯亮着,投下绰绰的醉影。

“你到家了,弗朗辛,晚安。”

“拉维尼娅,海伦,今晚就住在我这儿吧。太晚了,快午夜了。你们可以睡在客厅里。我泡热巧克力——会很好玩的!”弗朗辛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两人。

“不,谢了。”拉维尼娅说。弗朗辛哭了起来。

“噢,又来了,弗朗辛。”拉维尼娅说。

“我不想让你死,”弗朗辛抽泣着说,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你那么好,那么美。我要你活着。求你了,噢,求你了!”

“弗朗辛,我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担心。我保证一到家就给你打电话。”

“噢,你会打吗?”

“给你报个平安,没错。明天中午我们在电园野餐。我会亲手做火腿三明治,怎么样?你瞧着,我会永远活下去!”

“你会打电话过来,对吗?”

“我刚才保证过了,不是吗?”

“晚安,晚安!”弗朗辛奔上楼,跑进门里,砰的一下关紧,闩上了门。

“现在,”拉维尼娅对海伦说,“我送你回家。”

法庭的钟开始报时,声音掠过空荡荡的镇子。街道空荡荡,田野空荡荡,草地空荡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空荡。

“九、十、十一、十二。”拉维尼娅数着,海伦拽着她的胳膊。

“你说有趣不?”海伦问。

“什么?”

“我们现在还走在人行道上,走在树下,而其他所有人都已经把门锁得紧紧的,躺在床上了。我猜,方圆一千英里,就剩咱俩还在外面晃荡了。”

黑暗河谷中的嗡鸣声越来越近。

不一会儿,她们就走到了海伦屋前,两人面对面站着,看了对方好久。风拂来新割青草的气息。月亮沉溺在聚起的云层之后。“就算请你留下来也没用,对吧,拉维尼娅?”

“我该走了。”

“有时候……”

“有时候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人们是自己想要寻死。你整个晚上都很古怪。”

“我只是不害怕,”拉维尼娅说,“而且我挺好奇。我很理智地动了脑筋,按逻辑,独行客不可能在附近。警察在到处搜查。”

“警察都已经回家蒙头睡大觉了。”

“我自得其乐,有点轻率,但其实很安全。要是我真有可能出什么事,我一定会留在你这里,真的。”

“也许潜意识里,你不想再活了。”

“你和弗朗辛,你们不是真这么想吧!”

“我有一种负罪感。当你走到谷底,走上桥时,我会喝上一杯热可可。”

“为我喝一杯吧,晚安。”

午夜的静谧中,拉维尼娅·纳毕斯沿着正街往下走,她看到每一幢屋子上都嵌着黑暗的窗户,听到远处一条狗的吠叫。只要五分钟,她心想,我就安全到家了。只要五分钟,我就能打电话给傻乎乎的小弗朗辛。我……

她听到树林里远远传来一个男人唱歌的声音。

“哦,给我一个六月的夜晚,月光和你……”

她稍稍加快了脚步。

那个声音唱道:“在我的怀抱里……你那么迷人……”

朦胧的月光里,一个男人正在街上慢慢走着,脚步闲散。我可以敲街边随便哪一扇门,拉维尼娅想,如果有必要。

“哦,给我一个六月的夜晚,”那个男人唱着,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月光和你……得,瞧瞧是谁在这儿!这么晚了你还出门,纳毕斯小姐!”

“肯尼迪警官!”

当然是他。

“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谢谢,我自己能行。”

“但你住在河谷对面……”

没错,她暗想,但是我不会和任何男人一起横穿那道河谷,就算是警察也不行。我怎么知道独行客到底是谁?“不用,”她说,“我会走快点。”

“我就在这儿,”他说,“要是你需要帮助,就大喊一声。这里声音能传很远,我会马上跑过去。”

“谢谢。”

她继续走,撇下他站在一盏路灯下,继续独自哼唱。

到了,她暗想。

河谷。

她站在台阶的尽头,台阶共一百三十级,爬下陡峭的山坡,穿过七码长的桥,又爬上山坡,最后通向帕克街。一路上只有一盏灯照明。三分钟之后,她想,我就能把钥匙插进屋门的锁里。仅仅一百八十秒,不可能发生什么事。

她踏下暗绿的漫长台阶,走下深深的河谷。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她小声数着。

她感觉自己在奔跑,其实她并没有跑起来。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她喘着气。

“已经五分之一了!”她对自己宣布。

河谷深邃,阴暗,幽暗,黑暗!那个安全的世界被撇在了身后,酣睡在床上的人们、锁紧的门、镇子、药店、剧院、灯光,都被撇在了身后。只有河谷存在,鲜活、黑暗、庞大,包围着她。

“什么都没发生,不是吗?一个人都没有,不是吗?二十四、二十五。记得小时候说的那个鬼故事吗?”

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故事说的是,那个男人潜入你的屋子,你正躺在楼上的床上。现在他正迈出第一步,往你的屋子走去。现在他迈出了第二步。现在他迈出了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听这个故事,你总是又笑又叫!现在,这个可怕的人迈出了第十二步,现在他打开你屋子的门,现在他站在了你的床边。‘我抓到你了!’”

她尖叫起来。她从未听过这样的尖叫声。她从未叫得那么高声。她停住,愣着,伸手抓住木头护栏。心脏似乎炸裂开,狂乱的心跳声充斥了整个宇宙。

“那儿,那儿!”她大叫,“在台阶的底部。一个男人,站在灯下!不,现在他不见了!他刚才就在那儿!”

她侧耳聆听。寂静无声。

桥上没有人。

什么都没有,她屏住呼吸,暗想,什么都没有,傻瓜!自己讲故事吓自己。多蠢。我该怎么办?

她的心跳平缓了。

我应该呼唤那个警察吗——他听到我的尖叫了吗?她仔细听了听。寂静。无声。

我要继续走完剩下的路。那个故事可真蠢。

她又开始数步子。

“三十五、三十六、当心,别摔倒。噢,我是个傻瓜。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再来两步,四十二——快走了一半了。”

她又一次停住了。

等等,她对自己说。

她踏出一步。身后有一声脚步。

她又踏出一步。

又有脚步。片刻间隔之后,又传来一声。

“有人在跟踪我。”她小声说,冲着河谷,冲着阴影里的蟋蟀,冲着暗绿的青蛙和黝黯的水流。“有人在我身后的台阶上。我不敢转身。”

她一步,身后又一步。

“每次我踏出一步,他们也踏出一步。”

一步一回应。

她颤巍巍地问河谷:“肯尼迪警官,是你吗?”蟋蟀沉默不语。

蟋蟀们在倾听,黑夜在倾听。刹那间,夏夜里远处的草地,近边的树木都停止了动作;树叶、树枝、星星、青草都停止了一切动作,倾听着拉维尼娅·纳毕斯的心跳。也许一千英里之外,在一个空荡荡的火车小站,一个孤身的旅人正在一个灯泡下读一张字迹模糊的报纸,他也抬起了头,聆听着,琢磨着,这是什么声音?他想,也许只是一只土拨鼠在敲击一根中空的木头。其实,这是拉维尼娅·纳毕斯,这是拉维尼娅·纳毕斯的心在跳动。

寂静。绵延了一千英里的夏夜寂静,像一片白色的荫翳的海洋,覆盖了大地。

快快快!她走下阶梯。

跑!

她听到了音乐。她听到音乐向她汹涌而来,那么疯狂,那么愚蠢。当她在惊慌和恐惧中奔跑时,她意识到自己头脑的一部分在编造戏剧,从某出私人戏剧中借来了激昂的配乐。音乐奔涌着,推搡着她,越来越高,越来越快,向下疾冲,冲向谷底。

只有一点点路了,她祈祷着。一百零八、一百零九、一百一十步!谷底!现在,快跑!跑过桥!

她告诉自己的腿脚该如何踩踏,告诉自己的手臂该如何摇甩,身体该如何扭转,恐慌该如何起伏;在这白色的恐惧的时刻,她指点着自己的全身,越过潺潺的溪水,跑过摇晃的震动的弹跳的仿佛活物般的木桥板。身后是狂乱的脚步声,伴着音乐,尖锐的不歇的音乐。

他在追踪,别回头,别看,要是看到他,你就跑不动了,你会害怕得要命。继续跑,跑啊!

她跑过了桥。

噢,上帝,上帝,拜托,拜托让我爬上山顶!现在爬上小路,走在山坡中间,噢,上帝,这么暗,一切都那么遥远。现在就算我大声叫也没有用,我也叫不出来。小路的最高点到了,街道到了,噢,上帝,请让我平平安安的,要是能平安到家,我再也不独自出门了。我是个傻瓜,我得承认,我是个傻瓜,我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但要是你让我平安回家,以后没有海伦或弗朗辛的陪伴,我再也不会独自出门!跑上街道了,快穿过街道!

她穿过街道,跑上人行道。

噢,上帝,门廊!我家!噢,上帝,请给我点时间,让我进屋,把门锁紧,我就能安全了!

那是——真蠢,为什么要去看,为什么她立刻就注意到那个东西——但它就在那儿,那半杯柠檬水,她很久以前丢下的柠檬水!放在门廊的栏杆上的。玻璃杯安静沉着地立在栏杆上……

她听到自己凌乱的脚步声在门廊上响起,感到自己的双手匆匆忙忙摸索钥匙,慌慌张张开锁。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听到自己在心中大声尖叫。

钥匙插进去了。

快开门,快,快!

门开了。

现在,进去。狠狠关上!她砰的一下关上门。“现在锁上,闩上,锁上!”她气喘咻咻地说。

“锁紧,锁牢!”

门被锁上,闩上了。

音乐停了。她再次聆听自己的心脏,心跳声已归于平静。

家!噢,上帝,安全到家了!平平安安,安安全全到家了!她背靠在门上。安全了,安全了,听听。什么声音都没有。安全了,安全了,噢,感谢上帝,安全到家了。我再也不在夜里出门了。我要待在家里。我再也不去河谷那边了。安全了,噢,安全了,安全回家,多好,多好,安全!安全回家,锁紧门。等一下。

应该看看窗外。

她看了看。

怎么会,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根本就没有人跟踪我。没有人在追着我跑。她呼吸匀顺了,不禁哑然失笑。真要有男人在跟踪我,他早就逮住我了!我跑得又不快……门廊上没人,院子里没人。我真傻。我无缘无故跑了那么久。河谷和其他地方一样安全。没关系,待在家挺好。家是真正温暖的好地方,唯一的庇护所。

她伸出手正要去摸电灯开关,又停住了。

“谁?”她惊问,“谁?谁?”

在她身后的起居室里,有人轻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