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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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疑心之季

刊于《科利尔》(Colliers)

1950年11月25日

李懿 译

孩子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本特利老太太总不明白。她常常在蔬果店见到他们,像飞蛾在白菜间逡巡,像猿猴在悬挂的香蕉间流连。她朝他们微笑,他们也回以微笑。本特利太太望着他们在冬日积雪中踩出脚印,在秋季的轻烟中深深呼吸,在春天摇得苹果花瓣纷如雨下,对于他们丝毫没有惧怕。至于她自己,她的房屋干净整洁得无可挑剔,每样东西都各就其位,地板勤常洒扫,食物一丝不苟地罐藏,帽针统统收纳在针插上,卧室斗柜的抽屉里整齐利落地码着伴随她多年的私人物品。

本特利太太爱攒东西。戏票、老戏单、蕾丝布头、披巾、窗框角,但凡过往的纪念或标志,她全攒起来。

“我有一叠票根。”她常常说,“这张是卡鲁索[1]演唱会的门票,那是在1916年的纽约,我六十岁,约翰还活着。这张是《六月的月亮》,我想是1924年的吧,当时约翰刚走不久。”

可以说,那是她此生的一大遗憾,自己最乐于抚摩、聆听、观赏的对象,当时却没能陪伴在身边。约翰远远地留在了芳草茵茵的乡间,被装进小盒子里,刻上生卒年月,葬于青草之下。他的遗物不多,只有一顶丝绸高帽、一根手杖,外加衣橱里的一套高级西装,其余的诸多遗物已被衣蛾蛀噬殆尽。

好在她把能攒的都攒了起来。不论是压在超大号黑色行李箱底、被樟脑球包围的皱巴巴的粉红大花裙子,还是自幼一直陪伴她的刻花玻璃盘子——五年前统统随她搬来了这座镇上。她丈夫生前在许多小镇上拥有房产对外出租,而今她逐一搬去居住、售卖,像颗泛黄的象牙棋卒,没有退路。现在,她来到这座陌生的小镇,身边唯有几只行李箱和家具,这些阴沉丑陋的东西蹲在她身旁,好似史前动物园里的生物。

孩子们的异常反应发生在仲夏。本特利太太出来给前门廊上的常青藤浇水时,看见两个身穿浅色衣服的小姑娘摆成“大”字躺在她家草坪上,旁边还躺着一个小男孩,尽情享受青草微微刺肤的酥痒。

本特利太太舒展僵滞蜡黄的脸朝他们微笑,正当这时,街角那边开来一辆冰淇淋车,它像一群精灵翩然而至,叮咚奏响冰爽的音律,如同乐师敲击水晶杯那般清脆通透,诱惑着所有人。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坐起,转头,好似向日葵追寻太阳。

本特利太太便喊道:“想吃吗?这边!”冰淇淋车停下来,她掏钱买了几支原味“冰川时代”。孩子们嘴里含着冰棍说谢谢,眼睛飞快地从她扣得严严实实的鞋子一直瞟向她的白发。

“你不尝一口吗?”男孩问。

“不了,孩子。我这么老,浑身早僵了,就算最热的天气也融化不了我喽。”本特利太太笑答。

三人举着微型冰川回到阴凉的门廊前,在休闲长椅上排排齐坐。

“我叫艾莉丝,她叫简,他叫汤姆·斯伯丁。”

“真乖。我是本特利太太,以前人们叫我海伦。”

他们全盯着她。

“你们不相信我叫海伦?”老太太问。

“我以为老奶奶都没有名字呢。”汤姆眨眨眼说道。

本特利太太干巴巴地笑了笑。

“他是说,从来没听过别人直呼老奶奶的名字。”简替他解释。

“亲爱的,等你像我这么老的时候,人们也不会叫你‘简’了。年轻人面对老年人总是端庄得可怕,‘太太’来‘太太’去,不喜欢叫‘海伦’,好像那样得翻多少嘴皮子似的。”

“你到底多大年纪?”艾莉丝问。

“我见过翼指龙。”本特利太太微微一笑。

“什么呀,你多大岁数?”

“七十二。”

他们又对着手里的甜品长长地吮了一口,显然是故意的。“确实很老。”汤姆评论道。

“回想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世界和现在也没什么不一样。”老太太说。

“我们这个年纪?”

“对呀。我以前也是个黄毛小丫头,就跟你一样,简,还有你,艾莉丝。”

她们没有答话。

“怎么了?”

“没什么。”简站起身。

“啊,没必要这么快就走吧,我说,你还没吃完呢……哪里不对吗?”

“妈妈说撒谎不是好孩子。”简答道。

“当然了,撒谎是个很坏的习惯。”本特利太太表示同意。

“她也叫我不要听别人的谎话。”

“谁跟你说谎话了,简?”

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紧张地扭开头。“你啊。”

“我?”本特利太太笑了,伸出枯皱的手爪按在自己瘦弱的前胸,“我撒什么谎了?”

“你乱讲年龄,说你当过小女孩。”

本特利太太一下僵住了。“可我确实当过小女孩呀,好多年前,就跟你一样。”

“走吧,艾莉丝,汤姆。”

“稍等一会儿,”本特利太太叫住她,“你不相信我?”

“怎么说呢,”简答道,“不信。”

“这么想多可笑!每个人都年轻过嘛,再正常不过了!”

“你没有。”简嗫嚅道,双眼望地,几乎是自言自语。手里的小木棒掉进了门廊地面上的一洼香草味的水渍里。

“可是我当然有过八岁、九岁、十岁的时候呀,就跟你们每个人一样。”

两个女孩短促地笑了一声,迅速收住口。

本特利太太眼里光华闪耀。“唔,我可不能浪费一个上午跟十岁小孩争辩。我也有过十岁的时候,也这么傻,不言而喻。”

两个姑娘笑了。汤姆面露不安。

“你在跟我们开玩笑呢。”简咯咯笑道,“你不会真有过十岁的时候吧,本特利太太?”

“你们赶紧回家吧!”老妇人突然大叫起来,她再也无法忍受她们的眼神了。“我可不是给你们取笑的。”

“你的名字不会真的叫海伦吧?”

“当然叫海伦了!”

“再见。”两个女孩说完,咯咯笑着跨过大片阴凉笼罩的草坪,汤姆慢慢地跟在她们身后。“谢谢你请我们吃冰淇淋!”

“我小时候也玩跳房子!”本特利太太追着他们大叫,可他们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这天剩余的时间里,本特利太太把烧水壶摔来摔去,声势浩大地准备着寡淡的午餐,还时不时去一趟前门,希望能抓住那些专程来取笑她的无礼小恶魔。眼看傍晚已经降临了。不过,就算他们出现,她又能对他们说什么呢?她何必为他们而自扰?

“怎么想的呀!”本特利太太对印着繁复蔷薇图案的精致茶杯说道,“还从来没有谁怀疑过我以前不是小孩。多么愚蠢,多么恐怖的想法!我倒不在乎年老——不太在乎——可是要将童年从我身上剥夺,那真是太讨厌了。”

她似乎看见孩子们在黢黑幽深的树荫底下跑开,冷漠的指间攫着她如空气一般无形的青春。

晚餐后,她铺开一张洒了香水的方巾,收拾了一些物件放到上面。其间,她莫名地久久注视自己的双手,仿佛不受意识左右。这两只手虚无缥缈,好像降神会中凭空浮现的一双手套。然后她走向前门廊,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呆站了半小时。

孩子们突然飞奔而过,犹如夜鸟降临。听到本特利太太的呼唤,他们匆忙停下脚步。

“什么事呀,本特利太太?”

“上门廊这儿来!”她招呼他们过来,于是姑娘们爬上台阶,汤姆跟在后面。

“怎么了,本特利太太?”他们重重地咬字,犹如低音钢琴和弦,刻意强调,好像她就叫“本特利·太太”似的。

“我有些宝贝给你们看。”她解开洒了香水的方巾,偷偷瞥一眼,装作按捺不住好奇的样子。她从中取出一把钗梳,精致小巧,边缘镶嵌的水钻璀璨夺目。

“这是我九岁时戴过的。”她说。

简把它放在手心,翻来转去地看,赞叹道:“真漂亮。”

“给我们也看看!”艾莉丝大叫。

“这儿还有只小戒指,我八岁的时候戴过。”本特利太太说,“现在套不上手指了。你们看里边,有比萨斜塔。”

“瞧它多斜啊!”姑娘们来回传看,最后,简把它套上指头。“哎呀,刚好能戴上!”她惊呼。

“钗梳戴我头上也恰好合适!”艾莉丝大吸一口气。

本特利太太拿出一把石子儿。“看,”她说,“我小时候玩的。”

她伸手一抛,它们在门廊上散成不密不疏的一个星座。

“再看这儿!”她得意地亮出杀手锏,那是她七岁时拍的一张明信片照,儿时的她身穿黄色裙装,像只黄蝴蝶。她梳着金色卷发,大睁着玻璃般澄净的蓝眼睛,嘟着嘴,脸庞就像小天使。

“这个小姑娘是谁?”简问。

“是我呀!”

两个姑娘凑近了仔细看。

“可她长得不像你。”简直白地说道,“谁都可以随随便便找到一张这样的照片。”

她们盯着她看了好久。

“还有别的照片吗,本特利太太?”艾莉丝问,“有没有你长大一些的照片呢?十五岁的、二十岁的、四十岁的和五十岁的?”

两个姑娘咯咯轻笑。

“我才没必要给你们看什么别的呢!”本特利太太说。

“那我们也没必要相信你。”简回答。

“可这张照片就证明我年轻过!”

“那是像我们这样的另外一个小女孩,你找人借来的。”

“我结婚也是在年轻的时候!”

“那本特利先生去哪儿了?”

“他已经走了很久了。要是他还在,他就会告诉你们,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是多么年轻漂亮。”

“可他不在了呀,也没法说话了,又怎么证明呢?”

“我有结婚证。”

“那照样可以借啊。只有一种方法能让我相信你年轻过。”简闭上眼睛,以明确表示自己有多肯定,“那就是,有人亲口说见过你十岁时的样子。”

“小时候见过我的人有千千万,小傻瓜,可他们要么死了,要么病重,在其他城市疗养。我搬来这里才几年,在这里没有一个故友,所以没人见过我年轻的时候。”

“喔,那不就对了!”简朝两个小伙伴挤挤眼睛,“没人见过她!”

“听着!”本特利太太抓住小姑娘的手腕,“这些话可由不得你不信。有一天你会跟我一样老,人们也会这样对你。‘啊,不可能,’他们会说,‘秃鹫可不是蜂鸟变的,猫头鹰不是黄鹂变的,鹦鹉也不可能是蓝鸲变的!’到时候你也跟我一样!”

“不,我们才不会哩!”姑娘们说。“会吗?”她们向彼此发问。

“等着瞧吧!”本特利太太说。

同时,她暗自思忖,啊,老天,孩子就是孩子,老太婆就是老太婆,中间没有过渡阶段。她们无法想象自己从未亲眼见过的改变。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她对简说,“这么多年来,你母亲的面貌也有变化吗?”

“没有啊。”简回答,“她一直是那样。”

的确如此。生活在一起的人,天天打照面,好像一点都不会变似的。只有出远门好几年的人才会有惊人的改变,好比乘坐一列轰鸣的黑色火车旅行七十二年之后终于抵达月台,人人见了她都不免会惊呼:“海伦·本特利,是你吗?”

“我觉得我们该回家了。”简说,“谢谢你送我戒指,戴上正合适。”

“谢谢你送我钗梳,真不错。”

“谢谢你送我小女孩的照片。”

“回来——你们不能拿去!”本特利太太朝着跑下台阶的她们大喊,“那是我的东西!”

“别这样!”汤姆跟在小姐姐们身后说道,“还回去!”

“不,这些是她偷的!这些是别的小女孩的东西,她偷来的。谢谢了!”艾莉丝大叫道。

于是,任凭她在她们身后怎么喊,姑娘们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就像飞蛾隐没于黑夜。

“很抱歉。”汤姆站在草坪上仰头看着本特利太太。说完,他也走了。

她们抢走了我的戒指、我的钗梳、我的照片。本特利太太想着,站在台阶上瑟瑟发抖,啊,我感觉好空虚,好空虚,我失去了人生的一部分。

她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好几小时,直至深夜。那些行李箱和细碎小物件伴她左右。她望着一沓沓整齐的资料、玩具、戏票根,大声说道:“它们真的属于我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老太婆为了让自己相信曾有过去而变的一个以假乱真的戏法?毕竟,一段时间只要流走,就无法重来,人总是处于当下。她也许曾经是小女孩,但如今早已不是。她的童年已然过去,再也无法挽回。

一阵夜风吹进房间,白色窗帘翻飞,拂动近处墙上靠着的一根黑色手杖——这两者都是收藏多年的宝贝了。手杖颤动了几下,伴着一声轻响,倒在一方月华之中,杖上金箍幽幽泛着光。这根她丈夫上剧院时用的手杖,此刻好像正被他拿在手里指着她。在他们鲜有的意见不合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指着她,温柔而伤感地道出理性的话语。

“孩子们说得对。”他肯定会说,“那不算偷,亲爱的。那些东西的主人不是此时此地的你。它们只属于很久以前的你,另一个你。”

哎,本特利太太感叹。随后,她记起了和本特利先生的一次对话,感觉好似一张古旧的留声机唱片放在铁制唱针下咝咝旋转一般。本特利先生的形象逐渐浮现,他面色红润,衣着整洁,翻领西装打理得一尘不染。他如此说:“亲爱的,你永远不肯去领会时间的意义,对吧?你老想融入收攒的旧物之中,却不愿做今晚的自己。你收藏这些票根和戏目单做什么呢?它们将来只会伤害你。都丢了吧,亲爱的。”

可本特利太太仍固执地留着它们。

“没用的。”本特利先生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不管费多大力气挽留从前的自己,你终究只能处于此时此地。时间对人施了催眠术。九岁的时候,你以为自己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九岁;三十岁的时候,又好像恒常都笼罩在中年的明亮光轮里。然后,等你满七十岁了,又感觉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七十岁。当下的你总爱抱着年轻或年老的某个时刻不放,却看不见真实的现在。”

他们平静的婚姻里极少有争执,难得吵一次,双方也心平气和。他向来都不赞许她收集那些小藏品。“做当下的自己,将过去埋葬。”他曾说,“攒票根只是自欺欺人,就像拿镜子变戏法一样虚假。”

要是他今晚还活着,会怎么说呢?

“你这是作茧自缚。”他肯定会这么说,“打个比方,就像攒了一堆不合身的束身衣,那些东西有什么保留的价值呢?你根本没法证明自己真的年轻过。照片?没用的,照片并不真实,你也不等于照片。”

“公证文件呢?”

“也不行,亲爱的,你并不等于那些日期、油墨,或者纸张,你也不是行李箱里那堆破烂和灰尘。你就是你,此时此地的你——当下的你。”

本特利太太向着记忆颔首,呼吸渐渐平稳。

“好,我懂了,我明白了。”

金箍手杖无声地躺在洒满月光的地垫上。

“明早,”她对手杖说,“我会给所有一切来个了结,从此定下心来做当下的自己,不再去奢想其他的年华。对,就这么办。”

她睡着了……

清晨天光明媚,绿意盎然。门口,两个小姑娘在纱窗前轻盈地跳跃。“还有什么要给我们的吗,本特利太太?还有没有小女孩用的东西呢?”

她带着她们走过客厅,来到书房。

“拿上这个。”她递给简一条裙子,那是她十五岁时参演《官家闺秀》的行头。“还有这个,这个。”一只万花筒、一个放大镜。“想要什么就拿去。”本特利太太说,“书啦,溜冰鞋啦,洋娃娃啦,什么都行——全归你们了。”

“归我们了?”

“全给你们。能帮我个小忙吗?只要一小时。我要在后院点一场大火,清空行李箱,再把这废物丢给收垃圾的人。它不属于我,这些东西不属于任何人。”

“我们愿意帮忙。”她们说。

于是本特利太太领头,一行人来到后院,旧物抱了满怀,她手里拿了个火柴匣。

整个夏天剩余的日子里,都能看见两个小姑娘和汤姆坐在本特利太太的前门廊上等待,好似电线上的一排鹪鹩。每当冰淇淋车银铃般的叮咚声入耳,前门随即打开,本特利太太飘然而出,一手探入钱包的银质开口伸向深处。接下来的半小时,一老三少便坐在门廊上,将冰爽的巧克力雪糕放进焦热的嘴里,欢笑着一起品尝。他们终于成了好朋友。

“你多大年纪了,本特利太太?”

“七十二。”

“五十年前你多少岁呀?”

“七十二。”

“你从来没年轻过吧?从来没扎过绸带,也没穿过这样的连衣裙吧?”

“是的。”

“你姓本特利,那名字叫什么呢?”

“我就叫本特利太太。”

“你一直都在这一栋房子里住吗?”

“一直在这儿。”

“从来没青春靓丽过?”

“从没有过。”

“千亿万万年以来都没有过吗?”两个姑娘将身子朝本特利太太的方向探过去,在夏季午后四点的逼人沉默中等待答案。

“没有。”本特利太太说,“千亿万万年来一直是这样。”

注释:

[1]卡鲁索(E.En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本书所有注释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