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中国史学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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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学在世界文化史上有其光荣的地位与悠久的历史。

中国史学的演变,从殷商以来[1],依个人的私见,可分为四期:第一期称为“萌芽期”,从殷商直至春秋以前,甲骨上的刻辞、《易》的一部分的《卦辞》、《爻辞》、《今文尚书》中的一小部分,可认为代表的材料。第二期称为“产生期”,从春秋经战国而至汉初,相传为孔子著修的《春秋》[2],以及《竹书纪年》、《国语》、《世本》等书,可认为伟大的代表的作品。第三期称为“发展期”,从汉初直至清末民初。这是中国史学上最重要的定型的时期,纪传体的《二十五史》,编年体的正续《资治通鉴》,纪事本末体的《九种纪事本末》,以及偏重政制的《十通》,专记学术的《四朝学案》,都可认为丰饶的代表的作品。第四期称为“转变期”,从清末民初以至现在。在这一时期内,史学的著作虽还没有形成另一种定型,但与第三期的史学著作,无论就历史哲学或历史方法论方面,也就是章学诚所谓“史意”、“史识”、“史学”、“史法”各方面,已逐渐不同,实无容否认或讳言的事。为行文简便起见,萌芽、产生、发展三期的中国史学,可称为“旧史学”;而第四期,转变期的史学,可称为“新史学”。

中国史学所以由萌芽而产生而发展,自各有其社会的、历史的背景或基础;同样的理由,中国史学所以转变,所以转变到今天而仍未能产生另一种定型,也自有其社会的、历史的背景或基础。关于这一点,本篇因限于篇幅,也只有就政治的、文化的或学术的各方面略加解释。

所谓转变期的新史学,可分为两类:一是偏重“史观”及“史法”方面的,一是专究“史料”方面的。史法每原于史观,或与史观有密切的关系;为行文简便起见,前者可称为“史观派”,后者可称为“史料派”。换言之,中国现代的新史学家可归纳为两类,即“史观派”与“史料派”。固然,也有一些史学家能由新史料而产生新史观,如李济(详下);但大体地说,仍可以分属于上述的两派。这两派所以产生于清末民初,换言之,这两派所以使中国史学发生转变,与清代初期、中叶以及后期的学术思想有密切的渊源的关系;所以想明瞭这两派的新史学,非先对清代初期、中叶以及后期的学术思想作一度鸟瞰不可。

满洲贵族入主中原,这一个政治的重大的变局给予当时的士大夫们以非常深刻的刺激。他们就当时的观点,推究明亡清兴的原因,于是归罪于王学(王阳明一派)末流的空疏与狂妄。所以清初的学术思想界虽然人物辈出,派别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便是“王学的反动”;或者确切点说,消极地修正“王学”,积极地提倡民族思想。大概当时的学术思想界,以地域论,可先分为南北两派:北派以颜元为代表人物,主张实践,反对冥想与诵读,可以说是“由行而知”派。这派不合于当时士大夫们的经济背景与政治环境,所以虽然理论不无是处,苦行亦多可佩,但终经李恭、王源两传而便中绝。南派又可分为吴中派与浙东派。吴中派以顾炎武为代表人物,主张以文字训诂治经学,以经学矫正理学(更其是心学派的王学),上达于孔子之道,以挽救民族的衰亡。浙东派以黄宗羲为代表人物,主张以史学充实理学,补救王学的空疏,而同时借史学以高倡民族主义,保存晚明文献,以寄其反清复汉的热望。这两派,虽然一主“经”,一主“史”,但都可说是“由知而行”派。所以就王学的修正说,颜元是左翼,顾炎武是中军,而黄宗羲是右翼;但如就现代新史学的渊源说,黄的关系最深,顾次之,颜可以说无甚关系。所以上溯现代新史学的渊源,第一须追念黄宗羲。

清代的政治,因为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统治政策的成功,尤其是对于士大夫们威逼利诱政策的成功,不仅颜元一派因中绝而消灭,就是顾炎武、黄宗羲两派也或多或少地起了“质”的变化。换言之,顾、黄两大儒的民族主义的思想逐渐被隐蔽或减退,甚至于消灭;一般学人以经史为其研究的对象或材料,采取考证、订补、辑佚等等方法,即所谓广义的考证学的方法,过其安静淡泊与世无竞的学究生活。到了这时候,顾、黄两派的研究材料与方法逐渐变而相通,而且有混同为一的趋势。所以当清代全盛的时候,一般考证学者,与其说是“治经”,不如说是“考史”[3]。当时代表这个学术趋势的大儒是钱大昕。就钱氏学术的渊源或师承说,他本属于顾炎武所派生的以惠栋为领袖的吴中派,但钱氏于治音韵训诂经义之外,兼治史学,所著《二十二史考异》、《三史拾遗》、《诸史拾遗》、《补元史氏族表》、《补元史艺文志》、《四史朔闰表》、《疑年录》等书,在中国史学史上,都是第一流具有权威的著作。钱氏在清代学术史中,不仅上承顾、黄,而且下开后儒重修元史、专究西北地理以及编纂史部工具书的学风,而使现代新史学有一个稳固的学术基础。所以上溯现代新史学的渊源,第二须追念钱大昕。

乾隆朝的晚年,清廷的政治基础已渐露破绽。经过了道光朝的鸦片战争,咸丰、同治朝的太平天国与捻乱,清廷对外对内的统治权的动摇已表现得非常清楚。到了德宗光绪朝,无论在军事、外交或内政方面,处处显着土崩鱼烂的现象。当时,不仅清廷无法再实施威逼利诱的旧政策,就是士大夫们自己也都惕于危亡日迫,而重新鼓起“经世”的热情与理想。因为面对着这样严重的时局,学术思想界已无法置身事外、始终以经史考证学自娱,于是学术思想不得不开始转变。但学术思想的转变,仍有待于凭借,亦即凭借于固有的文化遗产。当时,国内的文化仍未脱经学的羁绊,而国外输入的科学又仅限于物质文明;所以学术思想界虽有心转变,而凭借不丰,转变的路线仍无法脱离两千年来经典中心的宗派。当时代表这种学术趋势的大儒有两位:其一是章炳麟,其一是康有为。就政治思想的立场说,康氏是右派,主张保皇变法;而章氏却是左翼,主张反满革命。但就学术思想的渊源说,章氏是旧派,可以说是顾炎武、黄宗羲的学统的继承者或复兴者;而康氏却是新派,可以说是顾炎武所再度派生的以庄存与为开山大师的常州派(或称公羊派,当称为今文派)的集大成者。康氏是彻头彻尾的经学家,他对于现代新史学的关系与贡献,另有所在(详见下文)。章氏却是经史萃于一身的大儒。就经学方面说,章氏本属于顾炎武所派生的以戴震为领袖的皖南派,他由俞越上承王念孙、王引之、段玉裁的学统而直接于戴震,所以他可以说是清代经古文学的最后大师;但就史学方面说,他并不以前一辈的考证的史学为满足,而竭力复兴黄宗羲派的民族主义的史观。他收编在《国故论衡》、《检论》、《太炎文录》里的文章,如《原经》、《尊史》、《订孔》、《春秋故言》等篇,不仅在学术论争上是权威的著作,就是对民族革命,也贡献其绝大的助力。章氏对于史学,真如他自己所说:“发愤于宝书,哀思于国命。”[4]而且,章氏的经学与史学,并不是分裂的或对立的各不相干的两部分,而是能有机地联系或统一起来的;大概地说:他潜心治学的方法,承袭古文学派的皖派的考证学;而揭橥应世的观点,则在复兴浙东史学派的民族主义。就他的学统的本身说,固属于旧派;但就他的学术思想的影响说,却自有其光荣的功绩。所以论述现代新史学的渊源,第三须追念章炳麟。

[1] 中国史学萌芽于殷商,系根据最近“小屯文化”的发现。可参考董作宾《帚矛说》(《骨臼刻辞研究》)一文,见《安阳发掘报告》第四期。

[2] 《春秋》一书,经古文学派认为孔子所修,可参考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经今文学派认为孔子所作,可参考清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六经皆孔子改制所作考”;新史学家钱玄同认为《春秋》与孔子无关,可参考《答顾颉刚先生书》,见《古史辨》第一册,及《重论今古文问题》,见《古史辨》第五册。

[3] 关于这,柳诒徵《中国文化史》第三编第十章《考证学派》有一段很明确的话。他说:“吾谓乾、嘉诸儒所独到者,实非经学,而为考史之学。……诸儒治经,实皆考史。或辑一代之学说(如惠栋《易汉学》之类),或明一师之家法(如张惠言《周易虞氏义》之类),于经义亦未有大发明,特区分畛域,可以使学者知此时代此经师之学若此耳。其于《三礼》,尤属古史之制度,诸儒反复研究,或著通例,或著专例,或为总图,或为专图,或专释一书,或博考诸制,皆可谓研究古史之专书。……”(页三七八至三七九)。

[4] 见《国故论衡》中《原经》篇,页七○(浙江图书馆木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