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章太炎的语言文字观,要言之,首先认为文起于言,文字“权舆于语言”,这自然并无特别。他立论的重点在于二者的“殊流”,即“语言文学〔字〕功用各殊”。[73]文字有言语不能取代的作用,“文字本以代言,而其用则有独至”[74]。《订文》中一个关键论断就是:
文因于言,其末则言揫迫而因于文。
在言语力所不能及的边界,文字开始承担起作用。文字所表达的较言语更加复杂,“名实惑眩,将为之别异”,并不是言语的替代或附庸。职是之故,“文之琐细,所以为简也。词之苛碎,所以为朴也”。言或同音,不可分辨,字则异形,各司其义。因而文字的“琐碎”,正意味着意义分辨的细微准确,“言各成义,不相陵越”,所以反而越是“简朴”。[75]
章太炎的学术工作并非仅仅为了发思古之幽情,而是要处理现实关怀的,“名守既慢,大共以小学之用趣于道古而止,微欤”[76]。所谓“道古”,远不能概其志趣。在他看来,语言文字的局面,内则北宋以降,文字大坏,“唇吻所偫,千名而足。檄移所偫,二千名而足。细旃之所承,金匮之所藏,著于文史者,三千名而足。清庙之所奏,同律之所被,著于赋颂者,四千名而足”。外则西方文化大举进入,“今自与异域互市,械器日更,志念之新者日櫱,犹暖暖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其疐便既相万,及缘傅以译,而其道大穷”。[77]
关于文字,随着时代的发展,尤其面临当下新知识爆炸性的增长,自然需要新造。但这方面章太炎是有节制的,认为已有的基本够用,首先要从“废弃语”中起死复生,不得已者才须新造:
古者制字,非有一成之律,如君臣父子夫妇倗友,皆有正字。兄弟独无,其后特制字,字既从弟,而弟复无正文。是皆待后人之补苴增广也。然自《说文》以至《集韵》,递增之字,以足偫用。今之有物无名,有意无词者,寻检故籍,储材不少,举而用之,亦犹修废官也。必古无是物,古无是义者,然后创造,则其功亦非难举矣。[78]
不管是“举而用之”还是“创造”,都是为了汉字能够承担复杂的社会需要,文字本是随着社会的变化而不断增加,“自大上以至今日,解垢益盛,则文以益繁”,此即所谓“孳乳”。[79]
文字需要意义明确,系统严密,不可串乱而导致“名实圂殽,易致眩惑”,才能担负从政教到学术到文辞到日常交流各方面的作用。对此章太炎有着强烈的“洁癖”,比如要求“故有之字,今强借以名他物者,宜削去更定。如鎕锑,本火齐珠也,今以锑为金类原质之名。汽,本水涸也,今以汽为蒸气之名”。其中如“锑”,是近代以来最大一批新造字中的一员,其在于化学元素周期表的输入,当时的五六十种元素,已有文字中只有金银铜铁锡及铅汞等少量可用,于是以形声法大量创造,其偏旁如“气”如“金”如“石”。“锑”即其一,造者初未料汉字原有,意义绝异,因而太炎认为“必当更定”。[80]
相对而言,新造字数量并不多,而已有文字的使用状况,才是章太炎关注的重点。尤其“六书”中的“假借”一例,《文学说例》云:
六书初剏,形声事意,皆以组成本义。而言语笔札之用,则假借为多。自徐楚金系《说文》,始有引申一例。然鄦君以“令”“长”为假借。“令”者发号,“长”者久远,而以为司号令,位夐高之称,是则假借即引申。与夫意义绝异而徒以同声通用者,其趣殊矣。
《说文解字叙》:“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太炎引徐锴之说,以为假借就是引申。而“意义绝异而徒以同声通用者”[81],即后来章太炎所说的“通借”[82],在他的系统中是排除在“六书”之外的。不断道及,很大程度上乃是与刘师培的争论相关。[83]“假借”本为“六书”之一,但与“形声事意”不同,并不“组成本义”。太炎借用姊崎正治的观点,“言语本不能与外物吻合,则必不得不有所表象”,以为“假借”即所谓“表象主义之病质”。惟其既不可免,而期其少,且文字的增加本就有此救治的功能:
惟夫庶事緐兴,文字亦日孳乳,则渐离表象之义,而为正文。如“能”如“豪”,以猛兽为表象。如“朋”如“羣”,以禽兽为表象……久之“能”则有“態”,“毫”则有“”,“朋”则有“倗”,“羣”则有“窘”,皆特制正文矣。而施于文辞者,犹惯用古文,而怠更新体。由是表象主义,日益浸淫。
章太炎文字古色生香,唯其好用本字古义。但后人对他多所误会,其所谓“本字古义”,并非一般理解的越古老越好。其所云者“正文”,既包括初文,也包括“孳乳”的后出文字,“本由一语,甲毛而为数文者”,文字之精密端由于此。因而“新体”既出,就不应再用“古文”代表。如此整个文字系统才能够各司其职,周密运转,不断发展,应付时代的变化,满足社会的需求。
不过,有关“文字”,此时章太炎并未找到满意的理论体系。这其中关键的问题就是,不可能所有的“庶事緐兴”都能“特制正文”,大量的还需“假借”“转注”。《文学说例》借用姊崎正治的理论,谈到“假借”:
夫号物之数曰万,动植金石械器之属,已不能尽为其名。至于人事之端,心理之微,本无体象,则不得不假用他名以表之。若动静形容之字,在有形者,已不能物为其号,而多以一言槩括。在无形者,则更不得不假借以为表象。
而“表象主义”乃是“病质”,太炎语中尽显无奈,“虽然,人未有生而无病者,而病必期其少”。但“六书”之中,“假借为多”[84],显然这样无序的状态不能让人满意,他一时也找不到完满的解释。数年后的《论语言文字之学》,投入大量篇幅重新阐释这个问题,文中先是“引申假借”不断连用,接着讨论“转注”和“假借”:
然则转注之义,许实误解。实则所谓转注者,即是引申之义。如发号为令,引申则为县令。久远为长,引申则为长者。许氏以此为假借,不知此乃转注也……如水流注,辗转不绝,故得转注之名。若夫假借之例,则所谓依声托事是已。然有本无其字依声托事者,亦有本有其字依声托事者。本无其字者,略有二种,一与转注相近,一与转注相远……本有其字者,如近世仍用之字,多借同音同部同纽者以代正文……亦有后人为之则称别字,古人为之则称假借者……此二者皆是本有其字者也……
早年他引徐锴的说法,以为“假借即引申”,此时改称“所谓转注者,即是引申之义”,故而“引申”代替“转注”与“假借”连用。关于“转注”,在“六书”中最为难解,因而历史上争议也最大,但都为探究许慎原意。章太炎直谓“许实误解”,说明其目的完全不同,在于如何为我所用,解决自己的理论问题。
至于“假借”则解释得非常复杂,尤其“后人为之则称别字,古人为之则称假借者”,虽然太炎说“实乃沿袭误用,但其由来已久,故亦无所訾议”。但就其求完美的风格而言,这样的认可简直就是个意外。此于《国故论衡》可以见之,《论文学》即《国粹学报》上的《文学论略》,删削后以《文学总略》为名整体收入。而《论语言文字之学》则腰斩之,此段所在前半部分废弃,说明他并不满意。而后半部分以《语言缘起说》为名改写后编录,其中从另一个角度又谈及“转注”和“假借”。《论语言文字之学》较《语言缘起说》所改写者,所述更为详细易解:
其释转注,亦未尝不可云“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而义则与许君有异。许所谓“首”,以形为之首也;吾所谓“首”,以声为之首也。许所谓“同意相受”,两字之意不异毫厘,得相为互训也;吾所谓“同意相受”,数字之义成于递演,无碍于归根也。虽然,此转注也,而亦未尝不为假借。就最初言,祇造声首之字,而一切递演之字,皆未造成,则声首之字,兼该递演之义,是所谓转注也。就今日言,已有递演之字,还观古人之专用声首,以兼该诸义者,则谓之“本无其字,依声托事”。是即所谓假借之近于转注者也。[85]
如此,在文字历史的维度上,“转注”和“假借”获得新的视角。太炎之所以如此极力推究,所关心者其实正在“递演”二字。《国故论衡》中,《语言缘起说》之后紧接《转注假借说》,则横扫一切,别立机杼:
余以转注、假借,悉为造字之则。泛称同训者,后人亦得名转注,非六书之转注也。同声通用者,后人虽通号假借,非六书之假借也。盖字者,孳乳而浸多。字之未造,语言先之矣。以文字代语言,各循其声。方语有殊,名义一也,其音或双声相转,迭韵相迤,则为更制一字,此所谓转注也。孳乳日繁,即又为之节制,故有意相引申,音相切合者,义虽少变,则不为更制一字,此所谓假借也。[86]
以“转注”“假借”为“造字之则”,可谓一反成说。这既包括前人,也包括他自己。分“六书”为“造字”“用字”两类,是清儒如戴、段等的说法,戴震所谓“四体二用”[87],又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盖有指事、象形,而后有会意、形声,有是四者为体,而后有转注、假借二者为用。”[88]早前章太炎《正名略例》言:“其在六书,本有叚借一例,然为用字法,非为造字法。”[89]在《论语言文字之学》中,也是以“转注”“假借”为“用字之法”,并称“转注、假借二者,实轶出形体之外,因循旧论,始以形体概之。此后专明引申、假借之事则属训诂者”[90]。而到《国故论衡》,他却以为“二君立例过㜮,于造字之则既无与”。“转注”并非戴段所谓“同训”,而是因为“方语”的不同“为更制一字”。“假借”也并非阮刘认为的“同声通用”,而是由于“引申”乃“不为更制一字”,此为不造之造。
太炎最早以“引申”解释“假借”,后来改为解释“转注”,此时又回过头来,“引申之义,正许君所谓假借”。如此反复,其实都为了寻找完美的理论阐述。现实中文字的滥用和败坏在他那儿是锥心之痛,“表象主义”原也是他无可奈何不得不和解的理论敌人。此时也许终于可以找到最终的理论解脱了:
转注者,繁而不杀,恣文字之孳乳者也。假借者,志而如晦,节文字之孳乳者也。二者消息相殊,正负相待,造字者以为繁省大例。[91]
如此具有对称美的表述,确有涣然冰释之感。在章太炎那儿,十年的努力之后,也许是如释重负。文字如何“孳乳”是他要解决的问题,如今终于有了井然的秩序。当然,这是否就是许慎所谓“转注”“假借”,早已不是他关心的问题。因为,即使“六书”最初出处的《周礼·地官》,他也以为“或言六书始于《保氏》,殊无征验”。他所要溯源的是“仓颉”的本心,“仓颉初载,规摹宏远,转注假借具于泰初”[92]。因而黄侃赞美道:“其《转注假借说》一篇,订正群言,奭然而解,不仅为叔重之功臣,盖上与仓圣合符,下与虎门诸儒接席矣。”[93]
“转注”“假借”之所以让章太炎投入如此巨大的精力,在于他想为庞大的汉字系统寻找一个完善的理论。“古字至少,而后代孳乳为九千,唐宋以来,字至二三万矣,自非域外之语,字虽转緐,其语必有所根本,盖义相引申者,由其近似之声,转成一语,转造一字,此语言文字自然之则也。”因而作《文始》,指向文字之源,梳理“孳乳浸多之理”[94],希图为所有汉字建立联系:
……独欲浚抒流别,相其阴阳。于是刺取《说文》独体,命以初文。其诸省变,及合体象形、指事,与声具而形残,若同体复重者,谓之准初文。都五百十字,集为四百五十七条。讨其类物,比其声均。音义相雠,谓之变易。义自音衍,谓之孳乳。坒而次之,得五六千名。[95]
《说文解字叙》言:“仓颉之初作书也,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转注”“假借”是所谓“字”的问题,而《文始》则直指“文”,再言其“变易”和“孳乳”。其最终目标,依黄侃的说法,“令诸夏之文,少则九千,多或数万,皆可绳穿条贯,得其统纪”[96]。
“少则九千,多或数万”,就来自于章太炎,《訄书·订文》:
章炳麟曰:乌乎,此夫中国之所以日削也。自史籀之作书,凡九千名,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秦篆杀之,《凡将》诸篇继作,及鄦氏时,亦九千名。衍乎鄦氏者,自《玉篇》以逮《集韵》,不损三万字,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
其时章太炎忧心如焚于中国之“日削”,在于“英语最数,无虑六万言”,而中国“其所以治百官,察万民者,则蔇乎檄移之二千而止”。[97]民国后《訄书》增删并更名为《检论》,《订文》一篇也经改写,相关文字则易为:
章炳麟曰:中国之字,非少也。今小篆九千文,以为语柢,其数过于欧洲。絫而成名,则百万以往。[98]
从“日削也”到“非少也”,从“二千名”与“六万言”的不能“相角”到“其数过于欧洲”,可见原先的焦虑已转为现下的信心。心情之所以有此转换,在于手边的《文始》已经写定,可以流布。
就章太炎自己的评价,这是他终极性的学术工作之一,实系发千古之覆,“斯盖先哲之所未谕,守文者之所痀劳”[99]。《新方言》“文理密察,知言之选,自谓悬诸日月不刊之书矣”[100]。而《文始》则更与《齐物论释》同样,“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好与儒先立异,亦不欲为苛同……可谓一字千金矣”[101],斯“总集字学、音学之大成,譬之梵教,所谓最后了义”[102]。民初被袁世凯拘禁,弟子钱玄同为钞《文始》副本未竟,移书催促,自谓“死丧无日,无几相见矣。原书返我,或可望《尧典》同棺耳”[103]。
不过后之论者可未必以为然,最严厉也最有名的评价来自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曰:
……又坐看章炳麟君一流人尸学问上的大权威。章氏在文字学以外是个文人,在文字学以内做了一部《文始》,一步倒退过孙诒让,再步倒退过吴大澂,三步倒退过阮元,不特自己不能用新材料,即是别人已经开头用了的新材料,他还抹杀着。至于那部《新方言》,东西南北的猜去,何尝寻杨雄就一字因地变异作观察?这么竟倒退过二千多年了。[104]
此“二千多年”正与太炎之“千六百年”相映成趣。史语所可谓傅斯年一手而立,领导二十多年。此公有能力,也有毅力,有定见,也有成见。本来,史语所作为中央研究院的一个机构,海纳百川,不应有特定立场,傅则建设得像个学派。即便章氏一路此时并不在他眼中,但也不适合在纲领性文件中表达立场。固然其批判并非毫无道理,后来的语言学家虽肯定太炎贡献,也多指出《新方言》《文始》说错的,并不是一个小比例。这有学术方面的原因,比如章立“成均图”,对转、旁转,乃至交纽转、隔越转,结果几乎无所不转。[105]但造成这样的问题,恰恰是由于章太炎并不像傅斯年或绝大部分现代学者,认为历史学、语言学等等仅仅是一门科学。所谓“学术本以救偏,而迹之所寄,偏亦由生”[106],他发动“学术”所要“救”的,是如此广大的“偏”,诚如木山英雄所言,“当传统已经不能成为自明的前提时,便出现了根本性的危机,这种对于危机的自觉决定了章炳麟国学追本溯源的性格”[107]。探讨语言文字,实关系着民族有以立所以存的根基。悬此为的,自然一往而深,不能自已。
因而,《新方言》固然“犹未周备”[108],《文始》固然“未达神恉,多所缺遗”[109],仍无废于“悬诸日月”“一字千金”。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理论已经给出这样的判断:“今语虽多异古,求之尔雅方言说文,必有其字,故汉语最纯洁不杂。其有杂者……待正则之语言统一,则鄙言自废矣。”[110]得出“汉语最纯洁不杂”的结论,这在太炎自是心愿完足,因为大局已定,拾遗补缺,待之来者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