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十七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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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张九成“格物物格”与大慧宗杲“看话禅”的整体比较

张九成不仅在具体概念上受到宗杲禅法的影响,从整体思想结构上看,二人也有近似之处。

如前所述,在张九成的思想结构中,对所格之物的选择是随机的,只要抓住任何一物穷理,即可以达到彻底的“物格”。与此相似,在大慧宗杲那里,具体所参的话头也是随机的。他说:“灭却法界量,种种殊胜一时荡尽了,方始好看‘庭前柏树子’、‘麻三斤’、‘干屎橛’、‘狗子无佛性’、‘一口吸尽西江水’、‘东山水上行’之类。忽然一句下透得,方始谓之法界。”[46]在他看来,“如果一切都能成为‘语中无语’的所谓‘活句’,无论举多少公案,也都一样。举哪一个公案并不是问题,问题只是通过任何一个公案如何能够激发大悟的实际体验。”[47]

不仅如此,张九成所言物格与大慧宗杲对顿悟后境界的描述也有相近之处。张九成说:

观圣贤者,当先致知格物,使俗情皆尽,天理昭然,则夫圣贤或出或处,或默或语,或辞或受,皆自□□□□□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48]

千圣秘奥传心之法。孟子一旦剖决发露,使人知圣人有如此事。呜呼!迥出凡情俗虑之外,超然如云龙之变化、六子之回旋,岂可以私智窥测议论其万一乎?……士大夫不学则已,学则当学孟子用先王之道以御当世之变,惟见识超绝于凡俗之外,然后能运动枢极,斡旋造化,转桀纣为尧舜,变盗跖为伯夷,而使人人有士君子之行矣。[49]

“思诚者,人之道”,此《大学》所谓“致知格物”也,非认专为诚也。至诚则无往不动,以修身则身动而成,以事亲则亲动而悦,以交友则友动而信,以事上则上动而获,以治民则民动而信。诚之所在,击触转移,使天下不知其然者。故干羽武戚而有苗格,《箫韶》奏而凤皇来,高宗思而傅说梦,成王悔而雨反风。其几迅速,间不容穟。学而不至于此,其何以尧、舜其君、士君子其民乎?[50]

夫《春秋》将以明王道,岂止褒贬而已矣?其(孔子)抑扬、进退、予夺、纵舍,若乾坤之运六子,沧海之转百川,与禹排淮泗、决汝汉,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同功。欲知王道者,当观《春秋》之用,是续王道之迹于《诗》亡者,《春秋》也,其义深矣,岂口舌所能尽哉?惟深格物之学者,乃可以观《春秋》;惟明《春秋》,然后可以明王道,惟明王道,然后尽臣子之职。[51]

张九成不仅将物格后的境界描述得神妙莫测,变化无端,而且将《大学》中的“格物物格”与《中庸》中的“诚”相结合。孔子、孟子均是彻底领悟了“物格知至”之后,进入了圣人境界。所以开合变化,纵横予夺,无施不可,虽然有种种看似出格的议论,但不过是随机、随人说法而已。通过这种手段,张九成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春秋》等经典的解释都建立在了其“格物物格”之学上。

大慧宗杲在论述顿悟后境界时,也说:

古来得道之士,自己既充足,推己之馀,应机接物,如明镜当台,明珠在掌,胡来胡现,汉来汉现,非著意也。若著意,则有实法与人矣。[52]

忽然一句下透得,方始谓之法界。无量回向,如实而见,如实而行,如实而用,便能于一毛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成就种种法,破坏种种法,一切由我。如壮士展臂,不借他力。师子游行,不求伴侣。种种胜妙境界现前,心不惊异。种种恶业境界现前,心不怕怖。日用四威仪中,随缘放旷,任性逍遥。[53]

如很多学者所指出的,这种境界不仅仅是禅宗“明心见性”的境界,也是《华严经》中“事事无碍”的境界。[54]二人所描述的顿悟后境界并非偶然相似,大慧宗杲在给张九成弟子汪应辰的书信中写道:

若得地一下了,儒即释,释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圣,圣即凡;我即你,你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搅成一味,瓶盘钗钏镕成一金,在我不在人。得到这个田地,由我指挥。所谓我为法王,于法自在,得失是非,焉有罣碍。不是强为,法如是故也。此个境界,除无垢老子,他人如何信得及。纵信得及,如何得入手。

这里的无垢老子,指的就是张九成。可以清楚地看见,大慧宗杲认为张九成所标举的“格物物格”就是其“一句下透得”的“境界”。明乎此,始能读懂朱熹《杂学辨》中所引大慧宗杲给张九成的书信:

左右既得欛柄入手,开导之际,当改头换面,随宜说法,使殊途同归,则世出、世间两无遗恨矣。然此语亦不可使俗辈知。将谓实有恁么事也。[55]

此书乍读之下,会接受朱熹的评论,认为“张氏所论著,皆阳儒而阴释。其离合出入之际,务在愚一世之耳目,而使之恬不觉悟,以入乎释氏之门,虽欲复出而不可得。”张九成似乎是在说经的幌子下,暗地传授佛法。但结合宗杲的上述言论,可见这种“改头换面、随宜说法”指的是随着对象的根性、讲授的场合而随机变换,对经典做出适宜的解释,最终将学习者引向顿悟的结果。站在顿悟境界中,以本来性的立场看,儒佛的对立也不过权立的假名而已,故而禅状元即是儒状元,释即儒,儒即释,出世、世间法也就自然两无遗恨。至于“此语不可使俗辈知”亦不是在算计什么阴谋,不过是怕追随学习的弟子拘泥于解释的具体文字,而陷入“认指为月”的境地。

基于这样的立场,张九成对于注疏训诂之学,也有与大慧宗杲相似的鄙薄。他说:

士大夫不学则已,学则当知君民之说,然后为有用之学。咏月嘲风,锦心绣口,此犹妇人女子矜组绣之功,论装饰之巧,于时用何济哉?此余之所以深戒也。……夫读《诗》、《书》贵于能用。……其用《诗》、《书》乃至于此,其与夫讲大礼而至于不法,明五经而至于附梁冀者,岂可同年而语乎?彼二子之死于语下,而孟子之学乃见于有为。[56]

学者之引六经,当先得六经之道,明于心,美于身,充于家,布于一国,行于天下。凡吾所以唯诺可否,进退抑扬,遇事接物,立政鼓众,皆六经也,故得六经之道矣。意欲其为,皆成六经,……求之于古,证吾所见耳。非如后世别章摘句,分文析字,终日于传注之间、谈说之际,使一置书策,则胸中茫茫,略无所见;施之行事,无一合于古人之意者。明六经之道,果如是乎?……俗儒不解,动引《诗》、《书》,施之行事,乃大缪不然,此六经之罪人也。[57]

呜呼!人不自重久矣!公孙弘[58]学《春秋》,樊并明《尚书》、戴圣精《礼经》、马融通《五经》,是犹西子之资禀也。而乃蒙阿谀盗贼不法,依附不絜之物,为千古罪人,可胜惜哉!人能改过,卒归于君子也,亦已久矣。周勃吹箫,樊哙屠狗,陈俊为下江之盗,黄宪乃牛毉之子,是犹恶人之资禀也。然或忠冠社稷,或气夺鸿门,或功列云台,或器量千顷,名垂简编,芳袭古今,斋戒沐浴,以事上帝,复何疑哉?呜呼!士君子处心其可不慎乎?一念之失,蒙不絜也;一念反正,斋戒沐浴也。臭至掩鼻,馨闻上天,利害贤否,宜知所择矣![59]

张九成看来,这些学者犯了两种错误:一者是埋首传注训诂之间,“死于语下”,成为立地书橱,一旦面对真实的世界就会手足无措;一者是以经典为炫耀博学的工具,依仗自身过人的禀赋学习经典,沉迷于追逐知识所带来的虚幻自我满足之中。这两种错误,都导致学者不能经由学习经典建立内在的道德自我,在义利之间、生死路头往往做出错误的选择。反而不如很多资质平庸之人,一念之间见得义理分明,得以名垂青史。这种批评与大慧宗杲指出士大夫多有“忘怀”“掉举”二病,几乎一致。在此基础上,张九成认为,学习经典首要的任务是“先得六经之道”,而一旦得道之后,就可以依照自己的需求对六经文本进行各种创造性的徵引与运用。但如果不通过训诂章句之学,如何理解六经之意呢?张九成的解决办法就是通过“格物物格”,达到与圣贤一致的认识,完成道统的“心传”。从这个意义上看,张九成对经典的“多所训解”,亦是在自命已得六经之道的基础上做出的创造性阐释,其目的在于通过对经典的解释指引读者走向进退抑扬、取舍予夺、无所不可的物格境界。而一旦达成目的,其经解文本自然可以视作指月之指,登岸之筏,弃之可矣。至此,也就不难解为什么陈振孙会对张九成的经学有“援引详博,文意澜翻,似乎少简严,而务欲开广学者之见闻,使不堕于浅狭,故读之者亦往往有得焉”的印象了。张九成的这种经典解释观,自然为朱熹深恶痛绝,批评他“观其自处,傲然已在诚明之域矣”。[60]

张九成对于顿悟的追求甚至较之大慧宗杲更为激进,大慧在给他的书信中曾写道:

左右以自所得瞥脱处为极则。才见涉理路入泥入水为人底,便欲扫除使灭踪迹。见宗杲所集《正法眼藏》,便云:“临济下有数个庵主好机锋,何不收入?如忠国师说义理禅,教坏人家男女,决定可删。”左右见道如此谛当,而不喜忠国师说老婆禅。坐在净净洁洁处,只爱击石火、闪电光一著子。此外不容一星儿别道理,真可惜耳。故宗杲尽力主张,若法性不宽,波澜不阔,佛法知见不亡,生死命根不断,则不敢如此四楞著地,入泥入水为人。

盖众生根器不同故,从上诸祖各立门户施设,备众生机,随机摄化。故长沙岑大虫有言:“我若一向举扬宗教,法堂前须草深一丈,倩人看院始得。”既落在这行户里,被人换作宗师,须备众生机说法。如击石火、闪电光一著子,是这般根器,方承当得。根器不是处,用之,则揠苗矣。宗杲岂不晓瞥脱一椎,便七穿八穴是性躁?所以集《正法眼藏》,不分门类,不问云门、临济、曹洞、沩仰、法眼宗,但有正知正见,可以令人悟入者,皆收之。见忠国师、大珠二老宿,禅备众体,故收以救此一类根器者。……然妙喜主张国师,无垢破除,初不相妨也。[61]

张九成对大慧宗杲所编《正法眼藏》收入许多“义理禅”“老婆禅”颇感不满,而主张多收入机锋公案。大慧宗杲虽然承认“初不相妨”,却表示众生根器不同,要根据具体的情况选择不同的说法方式。宗杲主张之“看话禅”,所面对的对象一者是教门内部沉迷于“默照禅”的僧侣,一者是其所交游的士大夫。两类人都有较高的理解能力与基本的佛教知识,属于利根之人,可以“看话禅”接引。而在面对钝根的大众时,基本的佛教信仰尚未建立,如果径以“看话禅”接引,无异揠苗助长。故而在编辑《正法眼藏》时,宗杲收录了禅宗各家说法,借以吸引更为广泛的读者。遍览大慧宗杲与士大夫的书信,多以“看话禅”法劝诫对方电光火石间一刀两断,以瞥脱顿悟为极则,而此书竟为“老婆禅”辩护。可以想见张九成追求顿悟态度之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