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政治思想
一、“爱民”主张
孔子主张“德政”,孟子主张“仁政”。其实,“仁政”与“德政”既有本质上的联系,又有时代特点的不同。
孟子所处的时代,是诸侯争霸的战国时代,周王朝已经彻底衰亡了,连表面上的“共主”地位也丧失了。所以,孟子再也不提周天子了,也不像孔子那样,提出“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那样的口号了。当时,诸侯国都可以称王称霸,一切取决于武力。但是,战争连年,殃及百姓,人民渴望和平和统一。诸侯争霸都是打着统一的旗号。孟子也是主张统一的;但是,在为什么统一和如何统一的问题上,孟子和当时的法家,提出了完全不同的主张。“仁政”就是孟子实现统一的根本主张。
当时,有一个诸侯王(梁襄王)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即天下怎样才能安定?孟子回答说:“定于一。”即只有统一天下才能安定。接着又问:“孰能一之?”谁能统一天下?回答是:“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即不好杀人的人(国君)能够统一。“不嗜杀人”就是孟子仁政学说的一个重要内容,不过是从反面说的,从正面说就是“爱民”。[1]
孟子毫不留情地说,当今的诸侯,“未有不嗜杀人者也”。[2]如果有一个“不嗜杀人者”出现,他就能够统一天下。“未有不嗜杀人者”,是一个全称判断,也是对当时的政治统治者的一个全面批判。而他所说的“不嗜杀人者”,则是一个针锋相对的主张,也是一个反潮流的说法,简直是“逆历史潮流而动”。但是,照孟子所说,诸侯们喜欢用杀人的办法实现统一,但这只是“以力服人”而不是“以德服人”。以力服人者,人民只能是被迫的,而不是自愿的,心里并不服;以德服人者,人民就会心悦诚服,自觉自愿跟他走。[3]这就好比七八月间的禾苗盼望雨水一样,“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勃然兴之矣”。如果有“不嗜杀人”而能爱民的国君,解救人民的疾苦,天下的人民就会“引领而望之”,伸着脖子仰望他,自觉自愿跟随他,就像河水向下奔流一样,谁能阻挡得住呢?[4]
“不嗜杀人”是孟子针对当时诸侯“好战”的现实提出来的政治主张,可行与否,暂且不论。其中蕴涵的真实意思,就是“仁义”。这正是从孔子的仁学发展而来的。孔子仁学的核心,就是“爱人”。但孔子主要是从人与人的关系上说的,仁德的实现更多地具有伦理学的意义。孟子进而将仁德推向政治,成为一种政治原则。一方面是针对当时的社会战乱,批判“杀人盈野”“杀人盈城”的战争行为;另一方面,则表现了儒家最重要的政治理想,这就是以“爱民”为核心的“内圣外王”之学。
孟子渴望出现圣人,来治理天下国家,先治理好一个国家,进而统一天下。就像当年的周文王,只有一百里大小的地方,却由于实行仁政,后来终于消灭了殷纣王的暴虐统治而统一了天下。实际上,他所理想的圣人,就是有“仁心”并能行“仁政”之人。仁心不是别的,就是“恻隐之心”“不忍之心”。“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5]这就是仁政。孟子的仁政学说是建立在他的人性学说之上的(关于人性学说,以后还要讨论)。他从人君有仁心推导出仁政,实现天下太平,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政治学说,甚至是一种乌托邦。其全部政治主张,是建立在“爱人”“爱民”这一基础之上的。他说,不相信自己仁心的人,“自贼者也”,即陷害自己;不相信国君有仁心的人,是“贼其君者也”,即陷害国君。[6]但是,现实中的国君,正如他所说,“未有不嗜杀人者”,那么,怎样才能行仁政呢?这正是孟子最关心的问题。
照孟子的说法,问题不在于国君有没有仁心,而在于一旦做了国君,就容易被权力、地位和欲望所“陷溺”,因而贪图享受,扩充权力,满足个人贪欲。孟子并不反对欲望,有些国君,“好色”“好货”“好乐”“好勇”,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只求一己之乐,而不顾人民之忧乐,只满足一己之欲望,而不顾人民的需要。如果能做到“与民同之”,时时考虑到人民的需要,那就是仁政的开始。“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7]这就是范仲淹脍炙人口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经典来源。它已成为中国士大夫的重要的政治理念。但是,这需要做国君的,提高道德修养和政治品德,限制个人欲望的膨胀。孟子提出“养心莫善于寡欲”[8],虽然是一个普遍的命题,但是,正如人人都要修养一样,对于为政者来说,却有更严格的要求,他必须首先做到这一点,才能谈到行仁政的问题。当然从客观方面说,还要有“大人”以“格君心之非”[9],即纠正君主的各种不正确的念头。
“爱民”是孟子仁政学说的核心,孟子对人民有深切的同情,这是作为思想家的孟子最突出的一个特点。统治者应当把人民的疾苦放在首要的位置,以人民的愿望和利益为最高原则,这样才能实现王道政治。他指出,为人君者,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而人民有饥色,野外有尸体,这是“率兽而食人也”[10]。这样“行政”,而口口声声说什么“为民父母”,难道“为民父母”就是让人民饥饿而死吗?这是对现实政治最严厉的批判。
究竟怎样实现“爱民”这一主张呢?孟子提出了“推恩”的方法,就是由近及远、由内及外,将亲情之爱推及全国乃至天下的老百姓,使人民得到真正的实际好处。在孟子看来,这是“为不为”的问题,不是“能不能”的问题。齐宣王在堂上,有人牵牛从堂下经过,宣王看见后问道:“牛何之?”即牵牛往何处去?回答说:“将以釁(xìn,血祭)钟。”即杀死用来祭祀。宣王说:“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意思是,放了它吧!我不忍看见它被活活杀死时的恐惧、可怜的样子,牠是无罪的,却要送死。孟子从这件事中得出结论说:“是心足以王矣。……臣固知王之不忍也。”就是说,宣王有“不忍”之心,这就是“仁术”,亦即仁心。凭这点不忍之心,就足以能够实现仁政而统一天下。对禽兽尚且有不忍之心,对人民就更应当有仁爱之心。但是,如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仁心能施之于动物,而百姓却得不到实际好处,究竟为什么呢?就因为没有将这种仁心推行到百姓身上。“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前一个“王”字,是指现实中的诸侯王,后一个“王”字是指“仁政”“王道”原则的实现。实际的诸侯王(包括齐宣王)之所以不能实现这个理想,就在于“不用恩焉”,即不能将仁爱用之于百姓。如果能用,则统一天下易如反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11]尊敬我自己的长辈,推广到尊敬别人的长辈;爱护我自己的幼小,推广到爱护别人的幼小。以此推之,一切政治措施都能从这一原则出发,统一天下就在掌握之中。“古之人”就是孟子所理想的圣人,实则是借古以喻今。圣人之所以“大过人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善于“推恩”而已。
按照孟子所说,人人都有仁心。从这一前提出发,对于一般人而言,能不能行之于他人,是人格修养的问题,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问题。但是,对于国君而言,能不能行之于百姓,则是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的政治问题,是“君主”与“臣民”之间的关系问题。这种关系正是政治结构中的主要关系。作为国君,有责任有义务实行“爱民”政治,这正是对国君有无“合法性”的检验标准。统一天下,是各诸侯王的愿望,也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孟子是支持的。但是,这并不是孟子的根本目的或唯一目的。在孟子看来,统一天下只是实行仁政的结果,或者反过来说,也可以成为实现仁政的一个重要条件。孟子的根本目的是,使社会有一个和谐文明的秩序,使人民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而要做到这一点,没有“爱民”“为民”这一政治理念及其措施,是不可能的。为君者,如果能有这种理念并诉之于实践,他便有资格成为人君,也有资格统一天下,而且能够统一天下;否则,便没有资格,没有真正的“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