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到死心如铁:辛弃疾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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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正盛,无处安放

兵家之计,向来讲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辛弃疾前两次献计都未果而终,难免抑郁难当。况且自南归以来,他一直处在无关紧要的职位上,隔靴搔痒无非是朝堂安抚南归军民的一种伎俩罢了。他心中已是鼓声阵阵,然而战役却迟迟没有打响,此时的士气恐怕已所剩无几。短短七年时间,辛弃疾先是蜗居在无人问津的江阴,后被调任广德军通判,任满之后又被踢到建康府当了通判。

建康自古以来便是藏匿太多风流韵事的城市,六朝的兴旺与衰败、繁华与落寞,都是时光抹不掉的铅华。硝烟战火、帝王美人、爱恨情仇,每座城市都少不了这些元素,让行走在其中的路人也每每滞留了脚步。

辛弃疾置身于这样一座城市中,胸中免不了涌上千头万绪的感慨。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前人、今人、来者,无不盼着朝气蓬勃的景象,盼星河璀璨,盼阳光温暖。然而,星河是缀在夜空上的,阳光也有晒不到的地方,枯荣并存,盛衰相继,黯淡的时光常常与灿烂的年华一样长久,古来如此,人生如此。辛弃疾漫游在历史洪荒中,慨然身世,也悲悯千古。

古人凭吊古迹时,往往登高望远,虽然一再说着休去倚危栏,登高的脚步却未曾停止过。而当站在最高处抬眼远望时,人们时常被哀愁笼罩而后悔莫及。在爱情中,相思是会呼吸的痛,而在悼古时,登高则是戒不掉的愁。这愁并非一丁半点儿,而是“千斛”。双溪蚱蜢舟没能载得动李清照女儿家的相思愁,辛弃疾这带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千斛愁绪,便更无从说起。半壁江山陷于敌手,南宋朝廷在偏安一隅中竟也是无限满足。词句中虽无凝重之字,但其蕴含的凝重之情,却如积久之潮,喷薄而出。

历史仿若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往事在转瞬即逝。千年风吹雨打,“钟山龙盘,石城虎踞,帝王之都”的建康,风光化为一抔黄土,只剩满目的零落与衰败。词人的大声疾呼与痛苦,在旁人看来也只是戏剧中的小丑罢了。

人在凄迷时,总会看到悲凉之景。夕阳的余晖穿过氤氲的暮霭,洒在迷茫的柳枝上;水边觅食的鸟儿,匆匆地飞回窝巢;陇上的乔木,在晚风的吹打中,叶落满地。秦淮河畔,漂泊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船,恰恰此时,不知是谁吹起了凄怆的笛曲。岁月如歌,伤感是岸,兴亡已随秦淮河而去,把故事和历史都抛诸身后,独留词人摇曳在荒凉过往的中央,怅惘徘徊。

在不知进亦不知退、彷徨又无助之际,辛弃疾想起了东晋的谢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是谢安给天下人最难以忘怀的背影。早年谢安在会稽之地,与王羲之、孙绰等人游山玩水,风流中自带风雅,逍遥中更是自在。此后的人生,他将自己放逐在官场中,来去如鲲鹏,自由高飞。淝水一战中,弟弟谢石与侄儿谢玄领兵八万,大败前秦九十万大军。而谢安听到捷报后,竟仍是不动声色地下棋,谈笑间更是为自己画上了最完美的一笔。

然而宫廷官场中的血雨腥风不是凡人能设想出来的,除了钩心斗角之外,诽谤、阴谋、陷害、暗杀,防不胜防,即便聪明如谢安,晚年时也未能幸免于谗言。一日孝武帝设宴招待大将桓伊,谢安在座。擅弹筝的桓伊为孝武帝弹了一曲《怨诗》:“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声节慷慨,竟惹得谢安落泪。

谢安尚有桓伊懂他和忠而见疑的委屈,而辛弃疾在寻梦的路上却是形单影只,知音难觅。七年的时光,他仍是一无所有。渔人失手落入水中的宝镜,他在河畔寻了许久,也没有打捞起。美人即将迟暮,唯有以酒浇愁,排遣凄迷心绪。然而身旁无劝酒之人,把酒言欢、共商国是,不过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奢望。

词境于此时已转入消沉,而正值青年的辛弃疾绝不会在绝望中戛然而止。“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又是千军万马齐奔腾的峥嵘之势。心中掀起的潮水伴着长江卷起的巨浪,带着不可阻遏的怒号,随时可借着狂风卷上岸来,将房屋推翻,将一切化为乌有。似乎骤然凝聚起来的正气,天地间舍我其谁的豪气,可瞬时将金朝夷为平地。

他的苦闷积蓄得实在是太久了,故而挥笔泼墨时,难免有一泻千里之感。读罢这一阕《念奴娇》,诚然像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但激烈过后,蚀骨寒意渗进每一根血管,除却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也多了些无人分担的惆怅。

世界之大,他在流浪中寻求存在感,然而当热情如立秋后的天气,渐转凉薄时,他才猛然发觉,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了太远。也就是在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了家的呼唤。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如雪。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

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

——《满江红》

许是为了逃避眼前的痛苦,许是为了充盈空虚的生命,许是仅仅为了圆自己一个流浪的梦,世人轻易告别,一再踏上异乡的土地,把家乡抛诸脑后,去领略别处的风景。从此山高水长,归期无定。流水淙淙,马蹄声声,这是一条很难走到尽头的漂泊之路,唯有梦想在他乡搁浅了,方才想到停下来,在故乡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此时,辛弃疾累了。他每每想要跨过理想与现实的沟壑,终究是无力螳臂当车。十载未回去的家乡是否还是当初他走的模样,邻家的鸡鸣狗吠是否还一如既往,光影中随风摆动的帘帷是否被岁月浆洗得失了颜色?这一切他无从得知,只得在异乡去幻想家乡的景致。

辛弃疾的笔墨,时有豪放,时有温婉,时有粗犷,时有细腻,像是六月的天气,时而明媚,时而阴沉。开篇细致的临摹,实在是一幅清晰的春日园林图。点点樱桃,好似情人的红唇,娇艳欲滴,再矜持的男子也忍不住想要凑上前去。满架的花,恰如西施的轻纱,纯白赛过从天而降的雪。这一红一白的映照与对比,让词人情不自禁道一声:“春正好。”

春正好,好在生机勃勃。春雨润如酥,春水绿如蓝,春笋更是不甘寂寞,穿破青青苔藓与苍苍的壁角,蓬勃地向上生长。莺莺燕燕,娇声相唤,蜂蝶缭绕,好不热闹。遗憾的是,这份惬意并没有维持太久,当春燕幼雏懒得飞翔时,当莺啼变得脆弱时,如白雪般的花朵也盛极而衰,零落成泥。

越是热闹,越是落寞,况且这份热闹本就不属于他这个过客。最残忍不过时间的笔墨,把热闹改写成热闹过,把春初改写成春末。春日归去,愁肠千结。此时哀伤有之,怨怼有之,但更多的则是悲凉。年华正好,梦想正盛,却被栽植在无人的山涧中,纷纷开且落。

在孤寂的路途上,走了一程又一程,只知开始却看不见终结;走走停停,来来往往,也无非是空把光阴蹉跎。辛弃疾被这无处安放的惆怅,搅得肠断魂销。来到异地,以为遍地黄金遍地梦,而今累了倦了,才知晓留下早已没有理由,归去又成肥皂泡里的梦,不知几时就会在烈日下破裂。

别时容易,相聚艰难,此话一点儿不假。当初一匹马、一个包袱,就轻易地把家甩在身后。任凭路遥马疲,山高水长,依然不变初衷,不停脚步。然而棱角分明的顽石,经过河水一遍遍的冲刷变为鹅卵石时,轻狂的少年才渐渐退居幕后,代之以老气横秋的中年,登上层楼,回望这些年走过的足迹,眷恋根系所在的家乡。然而站得再高,也有浮云遮望眼,况且还有这千重万叠的春山,以及这暮霭沉沉的烟波来阻。而这春山、这烟波又何尝不是抗金大业的阻碍呢?

自古以来,英雄多寂寞,虽说高处不胜寒,但谁又愿意一直做蜿蜒流淌于地的小溪呢?古与今的遗憾,他都得扛在肩上,却无人帮他分担。如果他也像多数士大夫那般在国事面前全身而退,只躲在自己的世界中吟些风花雪月的小愁小恨,就会少些伤怀感旧的痛苦。可他偏偏太过执着,以至于知己零落,遗恨无处诉说。

蝴蝶翩跹,如梦般美丽,又如梦般易碎,它自身尚且渡不过沧海,又怎可能将文人墨客的乡愁载到千里之外?辗转反侧,深夜不寐,恰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悲啼又落在了他的枕边。把他乡作故乡的滋味,辛弃疾终于深深体味到了。

在他乡,不是所有的梦都能开出花来,也不是所有的时光都经得起等待。辛弃疾是想着有朝一日再回到故乡的,然而一再拖延,待他闭上双眼时,梦陨落了,家也丢了。都说世间宽阔,追梦的人不会总在低处,而辛弃疾却在这偌大的世间,无处安身,未免让人伤怀。

留下,或是归去,生命到底会给他怎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