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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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绞刑

时值缅甸雨季,一个到处都湿滴滴的早晨。昏暗的日光像黄色的锡纸,越过高墙,斜着照进监狱的院子里。我们等在死囚牢房外面,那是一排前面有两道栅栏的棚房,就像关动物的小笼子。每间囚室长宽均约十英尺,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罐饮用水。几间囚室的内侧栅栏后面蹲着棕色皮肤的犯人,他们沉默不语,身上裹着毯子。他们都是死刑犯,一两个星期内就会被绞死。

一个囚犯被带出了囚室。他是印度人,身子瘦小,头发已被剃光,双眼迷茫却清澈。他嘴上的胡子浓密茂盛,与他的身体极不相称,很像电影里滑稽角色的小胡子。六个高大的印度狱卒看守着他,准备送他上绞刑架。其中两个狱卒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站在一旁,剩下四人正在给他戴手铐,并用铁链穿过手铐,固定到他们的腰带上,然后又把他的胳膊牢牢捆在两侧。六个人紧紧地拢在他周围,小心且爱抚似的抓着他,好像要时刻确保他在那里,就像抓着一条随时可能跳回水里的活鱼。但他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反抗,双臂有气无力地任由绳子捆着,好像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

八点的钟声敲响了,号角声从远处的营房飘过来,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凄凉单薄。监狱长站在一旁,用手杖怏怏不乐地戳着地上的碎石,一听到号声就抬起了头。他是个军医,声音粗哑,留着牙刷形的灰白胡子。“拜托,抓紧些,弗朗西斯,”他烦躁地说,“这个人现在应该死了才对。你还没准备好吗?”

弗朗西斯是狱卒头儿,一个肥胖的达罗毗荼人,穿着一身白色粗斜纹布套装,戴着金边眼镜。他挥了挥黑乎乎的手。“是,长官,是,长官,”弗朗西斯急忙说,“一切准备完毕,绞刑吏正等着呢。我们可以出发了。”

“那就赶快走。这活儿不干完,犯人们就吃不成早饭。”

我们开始往绞刑架走去。囚犯两边各跟着一个挎着步枪的狱卒,另外两个狱卒紧靠着他,抓着他的胳膊和肩膀,既像是推着他,又像是在扶着他。我们其余人以及治安官等人跟在后面。刚走出十码远,队伍却在没有收到任何命令或警告的情况下突然停住了。原来发生了一件烦心事——院子里跑来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狗,蹿到人群中间狂吠,围着我们上蹿下跳,整个身子摇来晃去;看到这么多人在一起,它高兴得发狂。那是只多毛的大狗,是万能梗犬和野狗的混种。它围着我们跳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它就朝囚犯冲去,跳起来想要舔他的脸。大家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吓得没人去抓它。

“谁放这只该死的畜生进来的?”监狱长怒道,“来人,抓住它!”

一个狱卒从押送囚犯的队伍里走出来,笨手笨脚地追着那条狗。但是它欢快地跳着,就是不让人抓住,把这一切都当作游戏。一个欧亚混血的年轻狱卒抓起一把碎石扔过去,想把它吓走,但是它躲开石头,又朝我们奔来。狗吠声回响在监狱里面。被两个狱卒押着的囚犯漠不关心地看着这一切,好像这只是绞刑的另外一个环节。过了好几分钟才有人抓住这条狗,然后大家用我的手帕拴住它的项圈又继续前进,那只狗仍然在挣扎低吠。

离绞刑架大概还有四十码远。囚犯走在我前面,我看着他那赤裸的棕色后背。他的双臂被捆着,走起路来笨拙但却相当沉稳。他的步态上下颠簸,和那些从来打不直膝盖的印度人一样。他每走一步,肌肉就跟着一张一弛,头皮上的那绺头发也随着上下舞动,双脚也在潮湿的沙砾上留下印记。尽管他的双肩都被狱卒押着,但为了避开路上的水坑,他还是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真是奇怪,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处死一个身体健康且神志清醒的人意味着什么。看见这个囚犯为躲开水坑往旁边挪步时,我才明白处死一个正值壮年的人意味着什么,才明白那种无法言表的错误。他并非垂死之人,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全身的器官都在运转——肠子在消化食物,皮肤在新生,指甲在生长,组织也在生成——所有这一切都在严肃却愚蠢地忙活着。当他站在绞刑架的下落板上时,当他从往下坠落、还有0.1秒可以活时,他的指甲仍在生长,他的眼睛还可以看见黄色的碎石和灰色的墙壁,他的大脑仍在记忆、预见和思考——甚至会考虑到水坑。他和我们走在一道,看见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了解到的都是同一个世界。但两分钟后,随着急促的喀嚓一声,我们之中就会有一人离去——少一个头脑,少一个世界。

绞刑架设在一个独立于监狱主体建筑的小院里,那里长满了高高的带刺杂草。绞刑架用砖砌成,就像一个有三面墙的棚房,顶上铺着木板,木板上立着两根柱子和一根横梁,梁上系着的绳套晃来晃去。绞刑吏是个头发灰白的囚犯,穿着白色的囚服,正候在绞刑架旁。我们进去时,他卑躬屈膝地迎接我们。弗朗西斯一声令下,那两个狱卒把囚犯抓得更紧,半拉半推着把囚犯带到绞刑架前,帮助他笨拙地走上梯子。随后绞刑吏爬上去把绳套套在他的脖子上。

我们站在五码开外等着。狱卒围着绞刑架大致站成了一个圈。然后,绞刑吏系紧绳套,囚犯开始呼喊他信仰的神。他不断高声重复着“罗摩[3]!罗摩!罗摩!罗摩!”声音不像祈祷或者求救那样急切和恐惧,而是像钟声那样平稳有节奏。听到这声音,那条狗哀鸣了一声。绞刑吏仍旧站在绞刑架上,拿出一个像面粉袋的小棉布口袋套在囚犯头上。但囚犯的叫声仍在继续,只是隔着棉布有些含混不清;他反复叫着:“罗摩!罗摩!罗摩!罗摩!罗摩!”

绞刑吏从绞刑架上爬下来,做好准备,站在那里抓着拉杆。过了大概几分钟,囚犯平稳而低沉的叫声仍在继续,没有丝毫颤抖,“罗摩!罗摩!罗摩!”。监狱长耷拉着头,慢吞吞地用手杖戳着地面;或许他正在数囚犯的叫声,允许他叫五十或一百声。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印度狱卒的脸灰得像劣质咖啡,其中一两人的刺刀还在摇晃。我们看着这个囚犯站在下落板上,双臂被捆着,脑袋上蒙着口袋;我们听着他的喊叫——每一声叫喊就意味着他又多活了一秒。大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哎,快杀了他吧,赶快完事,打住这厌恶的声音!

监狱长突然下定决心。他猛然抬起头,迅速挥了下手杖。“行刑!”监狱长几乎是恶狠狠地说道。

只听见哐当一声,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囚犯不见了,只剩绳子在那儿拧着打转。我放开那只狗,它立即飞奔到绞刑架后面,到达那里后却突然停住,叫了几声,然后退到院子一角,站在野草丛中,战战兢兢地望着我们。我们绕到绞刑架后去检查囚犯的尸体。他还吊在那里,脚尖径直指着地面,身子缓慢旋转着,僵死如石。

监狱长伸出手杖,戳了戳那具赤裸的尸体,尸体随即微微摆动。“他没问题了,”监狱长说道,然后从绞刑架下退出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闷闷不乐的表情在他脸上瞬间消失。他看了下手表,“八点零八分。得,今天早上就这样吧,谢天谢地。”

狱卒们卸下刺刀走开了。那只狗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行为不当,灰溜溜地跟着他们。我们走出绞刑院,经过死囚牢房和等在里面的囚犯,来到监狱中央的庭院里。手握警棍的狱卒已经在指挥囚犯领取早饭了。囚犯蹲成长列,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个金属盘,两个狱卒提着饭桶给他们舀饭;绞刑之后,这样的场景看起来分外普通、愉快。完成了任务,大伙如释重负,有着想唱歌、想奔跑、想窃笑的冲动,大家突然就开始欢快地交谈起来。

那个走在我身旁的欧亚混血青年,用头指了指我们来的方向,狡黠地笑道:“您知道么?长官,咱们那位朋友(他指的是那个被绞死的囚犯)听到他上诉被驳回时,在牢房里尿了一地,那是给吓的!赏个脸抽支烟吧,长官。您喜欢我这个新的银色烟盒吗?长官。在小贩手上买的,两个卢比零八个安那。上等欧洲货色。”

有几个人笑了。至于笑什么,似乎没人知道。

弗朗西斯走在监狱长身旁,啰里啰嗦地说:“好啦,长官,一切都已经圆满完成了!就是那么顺利。并不是每次都这样顺利!噢,不!我知道有几次还要医生钻到绞刑架下面拉囚犯的腿,确保囚犯死掉。实在是太恶心了!”

“还在扭动,唔?那真糟糕,”监狱长说道。

“啊,长官,如果囚犯不听话那更糟!我记得有个囚犯,我们进去带他出来,他紧紧抓住牢房的栅栏不放。说了你都不会信,长官,六个狱卒才把他拉了下来,三个人扯一条腿。我们还给他讲道理。‘亲爱的伙计,’我们说,‘想想你这样会给我们带来多少痛苦和麻烦啊!’但没用,他根本不听!哎,太能惹事了!”

我发现我笑得尤其大声。大家都在笑,连监狱长也忍不住咧嘴笑了。“你们最好都来喝一杯,”他说得十分和善,“我车里有瓶威士忌,我们可以干掉它。”

我们走出监狱的双扇大门,来到马路上。“拉他的腿!”有个缅甸治安官突然喊到,然后放声咯咯大笑。我们又笑了起来。那个时候,弗朗西斯的轶事似乎特别好笑。我们一起喝了酒,不分本地人还是欧洲人,都十分友善。而那具尸体就在一百码开外。

(易小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