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新工具论》前言
弗朗西斯·培根
那些认为自然法则已得到充分探究和完全理解并对其加以规定的人,不管他们只是单纯地确信这一点,还是带有专业性的考虑,都会对哲学及各学科带来巨大伤害。因为,他们这样做固然能成功地给人们植入一种信念,却也会有效地抑制或阻碍人们继续探寻的步伐。他们毁掉并终结他人的努力所造成造成的伤害比他们自身努力获得的益处要大得多。
另一方面,一些人走上了恰恰相反的道路,宣称没有任何事物是可知的——无论这言论是源自对古代诡辩家的憎恨,还是由于意志摇摆不定,甚至是因为过于学富五车——毋庸置疑,这些人的确提出了一些让人不能轻视的理由,但是他们既没有从真理出发,也未能得出正确的结论。热情和矫揉造作让他们迷失了方向。
较为远古时期的希腊人(其作品已失传)做了更明智的抉择,在两个极端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一个极端是想要对任何事都肆意评论,另一个极端则绝望地认为一切都无知无解。虽然他们经常不快地抱怨探究之困难,以及万事之费解,但是他们如同狂燥地咀嚼着口衔的马匹般,追赶目标时不会慢下半拍,竭力与自然界并驾齐驱。他们(似乎)认为这个问题——即事物究竟可知或不可知——是不可能通过争执平息的,而是要不断尝试。然而,他们同样走入了误区,全然仰赖他们的理解力,不采用任何一定之规,将万物系于用心思考和永不停歇的沉思冥想。
现在谈及我的方法,虽然很难实施,但非常容易解释。具体如下。
我倡议建立一种方法,将“确定性”分阶段逐步建立。我保留那些经过一系列纠错程序验证的感官证据,抛弃那些大部分基于感官感受的心理运作。我将直接从简单的感性认知开始,为意识开拓并铺就一条新的、可靠的行进路径。
那些看重逻辑的人显然明白这么做的必要性。他们对自己头脑中固有的、自发的思考过程缺乏信心,希望能针对自己的认知施以补救之术。但是,人们经过日常交际与交流,头脑已被徒劳无益的想象包裹着,充斥着毫无根据的条条框框。逻辑的补救方法已经失去其用武之地。
因此,如我所述,逻辑艺术来得为时已晚,无力挽救局面。如今只能靠它修正谬误,而无法用它揭开真相了。
若想恢复一种合理和健康的情形,只剩下一种方法,即整个理解的过程要重新开始,而且头脑本身也得回到最初的状态,不得放任自流,而是在引导之下迈出每一步,整个思考的过程就像一部机器的运作。
显然,如果在干体力活时人们双手空空,不借助任何帮助或器具,这就跟干脑力活时人们仅凭赤裸的理解力去思考问题一样,就算这些人都联合起来、穷尽最大努力,所能获取的成果也是微乎其微的。现在,(我们稍作停留,仔细审视一下这个例子),假设某座巨大的方尖石塔(为了庆贺胜利或其他重大事件)需要挪动地方,而人们竟想赤手空拳地开工,试问任何头脑清醒的旁观者是否都会觉得他们疯了?如果他们此后又要加派人手,以为如此便可成事,旁观者岂不觉得他们愈加疯狂了?再之后,如果他们对人员进行挑选,排除虚弱者,只留下强壮有力的,旁观之人是不是会觉得他们已经疯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了?最后,如果他们还不满足,决心寻求运动窍门的帮助,根据体育艺术的规则让所有人先在手上、胳膊上和肌肉上抹了油、擦了药,然后再来开工,这位旁观者岂会不大声惊呼,说他们费尽力气只是在展示他们疯得多有方法、疯得多有判断力吗?
然而,当涉及到脑力活时,人们正是这么干的——采取的是同样疯狂的举动,累加的是同样徒劳的力气——他们总期待,只要数量够大,合作够坚,或者某个人足够优秀和敏锐,就能干成大事。没错,他们还想竭力通过逻辑(也可以被认为是某种运动窍门)来强健理解力这块肌肉。然而任何明智之人都可作出判断,这一切学习和努力不过是始终在用赤裸的头脑思考问题。任何伟大的工程都不可能不借助工具或机械、单纯由人赤手空拳地完成,无论是一双手还是很多双搭在一起的手。
基于上述各点,我想起两件不可忽略之事,想在此提醒大家。其一,为着缓和矛盾和嫉妒,我希望古人理应获得的荣誉和敬畏不会因我而受到波及或削弱,此乃一幸;我可以在执行自己计划的同时,收获谦逊的果实。而如果我声称,自己跟前人走一样的路却能获得更好的成果,那我们之间定会存在某种专业性和智慧上的对比或竞赛。这是用什么花言巧语掩饰也无法避免的。
这并不违法也不新奇,因为如果他们的言论包含任何误解或者错误的话,我为何不可凭借众人皆享的自由权对此提出异议呢?虽说如此,但不管这场竞赛的规则多么公正,理由如何正当,考虑到我对自身实力的衡量,终究还是不相匹配的竞争。
然而,由于我的目的就是创立一种新的思考方式,一个别人从未用过、并不了解的方式,情况就不同了。成群结派和竞争之心荡然无存,我只是一个指明去路的引路人,居于位卑权轻之职,更多的是靠运气,而非能力或专业性。
上述便是与人有关的事项。另一点我想提醒人们的,与事件本身有关。
需要说明并希望人们谨记的是,我是极不情愿干预现在流行的哲学体系的,以及任何其它已经存在或可能出现、与之相比更为正确和完整的哲学思想。因为我并不反对应用目前的哲学思想或者其他类似的思想,去解决争端,或作为某种论述的装饰,或用于教授讲授,或用以解决生计问题。
非但如此,我还要公开声明,如果仅作这些用途,我所提出的哲学思想并无十分益处。它并不是可以随手拈来的。它不能在文章中引用。它不会遵从先入为主的观念,让人们高估自己的理解能力。它也不会谄媚世俗的观念,除非它真的于人有益。
那么,就让知识分为两条支流,两种特性吧(但愿这对二者都好);同样的,让哲学也分为两个部族——他们并非满怀敌意,彼此不容,而是通过相互作用而彼此相联。简单地说,就让他们一个用以培植知识,一个用以创造知识吧。
对于那些偏向于前者的人,或是出于急切,或是出于对收益的考量,或是他们没有接受和拥抱后者的精神力量(许多人的情况应该是这种)。我祝福他们可以成功地得到他们心中所求。
但是,如果有任何人不满足于仅仅利用已有的知识,渴望更深一步——去征服,不是征服某位与他争辩的对手,而是征服运转着的大自然;去探求,不是探求华而不实的揣度,而是切实的、可经论证的知识。我倡议,所有这类人都联合起来,作为知识的真正子孙,同我一道踏过大自然的庭院,或许能找到通往奥秘中心的道路。
为了更准确地表达我的意图,也为了赋予它一个名字好让人们对它更为熟知,我选择将前者命名为思想的预测,另一种叫自然的演绎。
此外,我还要提一个要求。我始终坚持自己提出的论点不仅应是正确的,而且应深入人心(不管那心已被多少外来想法所充塞),还要尽量采用近乎人情、不会惹人不快的方法。这是我的责任和努力的方向。因此,作为回报,我向大家提一个要求,这应该不算过分,尤其当下正逢学术和知识的伟大复兴。
我的要求如下。如果任何人想要对我的这些思考进行某种判断或作出某种结论,不管他是通过自己的观察也好,还是引用权威、或从论证中总结也罢(此种做法现在已经受到类似法律的约束),希望他不要妄图用一段文章或只言片语达成。请他仔细地通读那些理论,用我介绍的方法亲自做个小试验,把自己的想法与只有通过经历才能领悟的自然之精妙结合起来。请他保持耐心,稳步前进,消除头脑中那些根深蒂固的陈腐旧习。当他做到这一切、且终于成为自己思想的主人时,再让他去运用自己的判断吧,如果他愿意的话。
(译者:肖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