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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温柔男孩

1656年期间,几名贵格会教徒出现在新英格兰,正如他们所宣称的那样,贵格会信奉圣灵藏于内心。他们作为神秘和有害学说持有者的名声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传开了,清教徒也很早就开始竭力驱逐和阻止这个新兴教派的进一步入侵。但是旨在清除异端的措施虽然轰轰烈烈,却完全没有成功。贵格会把受迫害视为对身赴险境的圣神召唤,他们宣示的这种神圣勇气是清教徒他们所不能理解的,通过在遥远的荒野中筹划和平的宗教活动,他们避开了十字架。这群漫游的狂热信徒向所有人推广和平,却遭到了地球上所有国家的拒绝,虽然这是一个奇特的事实,但最不安,最危险,因此在他们眼中也是最有资格的地方,正是马萨诸塞湾省。

由我们虔诚的祖先大肆施行的罚款、监禁和鞭笞,以及在实际迫害停止后顽固地持续了近一百年的普遍反感,对于贵格会来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正如和平、荣誉和奖赏对于世俗的头脑一样。每艘欧洲船只送来的该教派新成员,都渴望证明他们反对这种压迫,并希望共担患难;而当船长们受制于重罚,无法给他们提供便利时,他们便经由印度,开始漫长而曲折的旅程,然后仿佛是凭借着超自然力出现在该省。他们的热情,因他们所受的对待变得近乎疯狂,他们的所作所为和社会正统与理性宗教的规则相违背,并与他们现今的教派继承者的冷静和沉稳的举止大相径庭。圣灵的指令,只有灵魂可以听见,且不容人类智慧反驳,用它来恳求最不得体的表现,就事论事,理应受到适度的棍棒惩罚。这些放肆的言行,以及同时作为其原因和结果的迫害持续增加,直到1659年马萨诸塞湾省政府放任两名贵格会成员领受殉难之冠。

所有同意这条法案的人手上都沾染了不可磨灭的血迹,但很大一部分可怕的责任必须算在政府首脑头上。他是一个思想狭隘、教育缺失的人,他的顽固偏执因暴力和轻狂变得酷烈而恶毒。他无情又无理地施加他的影响,促成贵格会信徒的死亡,他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可谓残忍至极。贵格会的报复心并不会因为他们不热衷于政治而有所消减,自那以后他们记住了这个人和他的同僚。该教派的历史学家确信,由于上天的震怒,一种枯萎病降落在“血镇”波士顿附近,导致那里长不出小麦。这位历史学家甚至站到那些古代迫害者的坟墓中间,得意地讲述在他们晚年或临终时降临到他们头上的那些审判。他告诉我们,那些迫害者在疯狂的挣扎中暴毙而亡,但这些都无法和总督的死相提并论,据他那辛辣嘲讽的记录所言,这个凶残的总督死于一种令人作呕的腐烂病。

在两名贵格会信徒殉难的那个秋夜,一名清教徒定居者正从大都会返回他居住的邻近乡镇。路上空气凉爽,天空很干净,月亮初升,刚刚贴近地平线,茫茫的暮色被月光照亮了些。旅者是一名中年男子,他裹着一件灰色粗毛斗篷,在到达镇郊时加快了脚步,因为他离家还有近4英里的夜路。低矮的茅草屋分散在路边,间隔很大,这个乡镇自从有人定居以来不过30来年,原始森林与耕地相比还占有不小的比例。秋风在树枝间游荡,卷走了除松树以外的所有叶子,风声萧萧,仿佛在哀叹它奏出的悲凉。这条路穿过离乡镇最近的一座林子后,进入一片开阔地,这时一个比风声还要悲哀的声音传入旅者的耳中。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悲痛的人在哀号,而且似乎是从一棵高大孤立的冷杉树下发出来的,这棵冷杉位于一块干净开阔的荒地中央。清教徒当然记得这里,因为此地正是数小时前贵格会教徒的行刑之地,一个被诅咒的地方。他们的尸体被一起扔进了树下的一个简陋的坟墓中,这棵树就是他们的受难树。然而,他耐住属于这个时代的迷信恐惧,强迫自己停下来细听。

“听起来很像人的声音,如果是别的什么,我也不会发抖。”他想,在暗淡的月光下睁大眼睛,“感觉像是个孩子在哭,一个小孩子,可能是和母亲走散了,误打误撞来到这个葬身之地。为了自己良心的安宁,我必须弄清这个问题。”于是,他离开原路,战战兢兢地穿过荒地。虽然现在眼前一片荒凉,但脚下的土地已被压实,留下了成千上万踩踏过的痕迹,这些脚印属于目睹当天行刑场面的那些人,现在他们全走了,只把死者孤单地留在这里。

旅者终于走到冷杉树那儿,这棵树从中间往上枝繁叶茂,但下面却立着一个绞刑架,还有其他一些为执行死刑所准备的东西。在这棵悲伤的树下——此树后来据说会滴下有毒的露水——坐着无辜鲜血的唯一哀悼者。一个身体纤瘦、衣裳单薄的小男孩,他把脸靠在一个新翻的,半冻的土丘上,恸哭不已,但声调抑制,仿佛他的悲痛可能会受到罪罚。清教徒走到近旁,孩子并未察觉,他把手放到孩子肩上,满怀同情地跟他说话。

“我可怜的孩子,你露宿在这么个凄凉的地方,难怪你会哭。”他说,“不过还是把眼泪擦擦,告诉我你母亲在哪儿。我向你保证,只要路不是太远,我今天晚上就把你送到她怀里。”

男孩立刻不哭了,朝陌生人转过脸来。他脸色苍白、双眼明亮,顶多不过六岁,但悲伤、恐惧和贫穷已经差不多毁掉了脸上的稚气。清教徒见男孩目露惊恐,感觉他在自己手中颤抖,便尽力安抚他:

“别怕,小兄弟,如果我要伤害你,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你留在这儿。什么!你连坐在绞刑架下的新坟上都不怕,反倒被朋友碰一下,就吓得发抖了?勇敢点,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里。”

“朋友,”小男孩回答,声音微颤而甜美,“我叫易卜拉欣,我的家就在这里。”

他苍白灵性的面孔,似与月光交融的眼神,甜美空灵的声音,以及那异乎寻常的名字,几乎让清教徒相信,这个男孩实际上是一个从他所坐的坟墓中跳出来的幽灵;但他意识到这个幽灵经受住了一次短暂的精神祈祷的考验,并且记得他摸到了活生生的手臂,于是他采用了更为理性的假设。“这个可怜的孩子在智力上受到了损伤,”他想,“但在这种地方,他的话确实叫人害怕。”于是他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顺着男孩的话说:

“你的这个家可不太舒服啊,易卜拉欣,现在是秋天,晚上这么冷,而且恐怕你也没什么吃的。我正赶着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热饭热菜,还有暖和的被窝;如果你愿意跟我去的话,就能和我一起享用了。”

“谢谢你,朋友,不过,虽然我又饿又冷,但你是不会给我饭吃的,也不会留我住下的。”男孩回答,语气平静,虽然小小年纪,但已领教过绝望的滋味了,“我爸爸就是遭所有人憎恨的那群人中的一个;他们把他放在这个土堆下面,这里就是我的家。”

清教徒之前握着小易卜拉欣的手,现在放开了,好像他摸到的是一只讨厌的爬虫。但他有一颗慈悲的心,即使宗教偏见也不能让它硬如铁石。“虽然他来自受诅咒的教派,但上帝不准我让这个孩子自生自灭。”他自言自语道,“我们不都来自同一个邪恶的根源吗?在上帝之光照见我们之前,我们不都身处黑暗中吗?如果祷告和教导能帮到他的话,那么不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灵魂,都不应该就此陨灭。”看见易卜拉欣再次把脸埋进坟墓的冷土里,他用响亮而亲切的声音说:

“孩子,是因为这里所有的人家都拒绝了你,才让你沦落到这荒野里来的吗?”

“他们把我爸爸从监狱带走的时候,也把我赶了出来。”男孩说,“我远远地看着那群人,等他们走了,我来到这里,发现只有这个坟墓。我知道我爸爸睡在里面,所以我说,‘这是我的家。’”

“不,孩子,不,只要我还有片瓦遮身,还有一口吃的能分给你,你就不用继续待在这儿。”清教徒喊道,他的同情心现在完全被激发了出来,“起来跟我走,不要怕,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男孩又哭了起来,他紧紧抓着土堆,好像对他来说,土堆下面那颗冰冷的心比任何活着的心都更温暖。然而,旅者继续温柔地恳求他,渐渐地,似乎获得了某种程度的信任,他终于站了起来;但他纤瘦的四肢虚弱得直摇晃,他的小脑袋感到晕眩,便一下靠在了受难树上。

“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这么虚弱?”清教徒问,“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我和爸爸在监狱里吃过面包、喝过水,”易卜拉欣回答,“但昨天和今天他们都没有给他送吃的,他们说他之前吃的已经够他走完最后一程了。不用为我担心,好心的朋友,因为我以前经常忍饥挨饿的。”

旅者把孩子抱起来,用斗篷裹住他,对于在这场迫害中使用的器械的无端残忍,他的内心感到羞愤难平。在觉醒的热情的作用下,他决定不论面临什么风险,都不会放弃这个可怜无助的小生灵,他是上帝托付给他的。带着这个决心,他离开了这个可恶的地方,重新走上回家的路,也就是之前男孩的哭声惊动他时所走的那条路。这个又轻又安静的小身体几乎没有妨碍他行进的速度,很快他就看见了他家小屋窗户里的灯火,这间小屋就是他这个来自遥远地方的本地人在西部荒野中建起来的。小屋四周是一大片耕地,而且恰好位于一个林木茂盛的山谷里,仿佛是到这里来寻求庇护似的。

“抬头看,孩子,”清教徒对易卜拉欣说,易卜拉欣的头已经晕沉沉地垂到了他的肩膀上,“我们到家了。”

听到“家”这个字,孩子的身体抖了一下,但他并未出声。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小屋门前,主人敲了敲门;因为在那个年代,有野蛮人在定居点四处游荡,所以门闩对于一个住宅的安全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应门的是一个家奴,他是个粗犷而沉闷的人,在确认叫门人是他的主人之后,他打开了门,点了一支松明火把照着他进屋。通道尽头的红色火光里,有一位主妇,却不见一群孩子跑来迎接回家的父亲。

清教徒一进屋,就拿掉了他的斗篷,露出易卜拉欣的脸给妇人看。

“多萝西,这是上帝交到我们手中的一个流浪儿。”他说,“要善待他,就像他是那些已经离开我们的亲人一样。”

“这个脸色苍白、眼睛明亮的小男孩是谁,托比亚斯?”她问道,“他是野蛮人从哪个基督徒母亲那里抢来的吗?”

“不是的,多萝西,这个可怜的孩子不是野蛮人抢来的。”他回答,“不信教的野蛮人会给他一点吃的和喝的,但那些基督徒,唉!却把他扔到外面让他去死。”然后他告诉她是如何在绞刑架下、孩子父亲的坟前找到他的,以及他的内心如何促使他,就像身体里面有个声音告诉他,要把这个流浪儿带回家并善待他。他下定决心要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他吃穿,并教导他,以抵消之前灌输到他幼小心灵中的那些有害的错误思想。

多萝西天生比她的丈夫更富柔情,她也认同他的所有做法和打算。

“你有妈妈吗,亲爱的孩子?”她问道。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腔热泪忽然涌了出来,但多萝西最终还是明白了,他是有母亲的,他母亲像她那个教派的其他人一样是一个受迫害的流浪者。不久前,她被带出监狱,押到无人的荒野,丢在那里任其饿死或被野兽吃掉。这种处置贵格会教徒的方式并不罕见,而他们也惯于夸口说,荒漠居民比文明人待他们更好。

“别怕,孩子,没有母亲没关系,没有一个好母亲也没关系。”多萝西整理完思绪说,“把眼泪擦擦干,易卜拉欣,做我的孩子吧,我当你母亲。”

这个善良的女人收拾好一张小床,她自己的几个孩子就是从这张床上陆续离开而长眠他乡的。易卜拉欣在允许自己占用这张床之前,先跪了下来,而当多萝西听着他那简单而动人的祷告时,她不禁纳罕,能把孩子教成这样的父母怎么会被判死刑。男孩入睡之后,她俯身靠近他苍白灵性的面孔,在他白皙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把被子拉上来,盖到他的脖子,然后带着深沉的喜悦走了出去。

托比亚斯·皮尔森并不属于从英国来的最早的那一批移民。在内战最初的几年里,他一直留在英格兰,在克伦威尔麾下充当一名龙骑兵旗手。但是当他那雄心勃勃的领导者开始自谋前程时,他退出了议会军,逃离了这场冲突,这场冲突在马萨诸塞殖民地他的那些同仁们看来,已经不再是神圣的了。他移民到对岸去可能还出于一个更加世俗化的考虑,那就是新英格兰能为生活拮据者和不满的宗教徒提供便利,而一直以来皮尔森已经感觉到供养妻子和人口渐增的家庭的困难。顽固派清教徒倾向于把所有孩子的死都归罪于这种所谓的不纯动机,因为父亲过分考虑了孩子们的世俗幸福。他们离开祖国时像绽放的玫瑰,在异国他乡却如玫瑰般凋零了。那些天意规则的阐述者,就是这样评判他们的兄弟的,而且把他家庭的悲哀归因于他的罪行,当他们看到他和多萝西为了填补心灵的虚空而收养受诅咒教派的婴孩时,没有变得更仁慈。他们也没有放弃向托比亚斯表达强烈的不满,但后者的回答仅限于这个安静可爱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外貌和举止的确给他的理由赋予了尽可能强的说服力。然而,即便是他的美貌和优越举止有时也会产生最终的不利影响;对于顽固派来说,当他们铁石心肠的表层软化后又再次变硬时,可以肯定仅仅是自然原因是不会再对他们起作用了。在好几次神学讨论会中,他们试图说服这可怜的孩子相信他的那个教派的错误,但结果都不成功,他们也因此加深了对他的反感。易卜拉欣确实不是一个娴熟的争论者,但是在他身上,宗教情感就像本能一样强烈,而他既不会被他父亲为之牺牲的信仰所引诱,也不会被它所驱使。

这种固执所招致的憎恶很大程度上由孩子的保护人承担了,因为托比亚斯和多萝西很快就开始在他们所珍视的许多朋友的冷酷对待中遭受最痛苦的迫害。普通人表达他们的意见时更加开放。作为一名法院代表和民兵训练班的合法中尉,皮尔森是一个需要掂量的人物,但在他收养易卜拉欣后的一个星期内,他就遭到嘘声和叫喊的侵扰了。有一次,也是在穿过一片孤零零的树林时,他听到一个很响的声音,却看不见人,那个声音喊道:“该怎么处置屡教不改者呢?瞧,鞭子已经为他打好结了,甚至是条九绳鞭,每根绳上都有三个结。”这些侮辱在当时激怒了皮尔森,并同时进入他的内心,变成难以察觉却颇为强大的虫蚁,朝着一个终点蚕食,而这个终点是他最隐秘的思想都还未触及的。

在易卜拉欣成为他们家庭成员后的第二个安息日,皮尔森和妻子认为他应该与他们一起去参加公共礼拜。他们原以为这孩子多少会反对这种安排,却只见他独自默默地准备着,并在指定的时间穿上了多萝西为他做的新哀悼服。当时以及之后的很多年,教区里是没有钟的,而用鼓声作为宗教活动开始的信号。听到第一声鼓响,便知道是在叫众人去那个神圣和安静的思想之地集结了,托比亚斯和多萝西出发了,他们各自握着小易卜拉欣的一只手,就像父母被他们的爱子连在一起似的。在穿过光秃秃的树林时,很多熟人走到了他们前头,所有人都避开他们,从路的另一边通过;当他们下了山,走近那座由松木建成、未加修饰的礼拜堂时,等待他们的还有一场更为严厉的有关忠诚的审判。门旁的敲鼓人仍在击鼓,鼓声如雷,门外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方阵,组成方阵的人包括几名最年长的教徒,一大群中年人,还有几乎所有的男青年。皮尔森感觉很难承受他们一齐投来的谴责目光,但是多萝西的想法不同,她仅仅把男孩朝自己拉近了些,便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进门时,他们无意中听到众人都在小声地抱怨;而当小孩子们的咒骂声冲着易卜拉欣袭来时,他哭了。

礼拜堂内部未加装饰。低矮的天花板、没有抹灰的墙、裸露的木质构件和未挂布帘的讲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唤起虔诚之心,少了这些外部辅助,虔诚往往就一直潜伏在心里。地板上摆着一排排无垫长凳,供人们就坐,宽阔的过道形成了一条性别的分界线,除了低于某个年龄的小孩子,任何人不得逾越。

皮尔森和多萝西在礼拜堂门口分开,易卜拉欣因为年龄尚小,便跟着多萝西,由她照料。当他从旁经过时,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连忙缩进破烂的斗篷;即使是温柔的少女,似乎也怕被他感染;许多严厉的老头站了起来,把他们丑恶鄙俗的脸转向这个温柔男孩,就好像他的出现玷污了这个圣所。他是上天的宠儿,迷失了家的方向,而这个悲惨世界的所有居民都对他封闭了他们不洁的心,他们拽回沾着土的脏衣服,以免被他碰到,还说:“我们比你更圣洁。”

易卜拉欣坐在他的养母身边,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态度端庄,举止斯文,颇像一个具有成熟品味和理解力的人,身处一座庙宇内,虽不知其信仰,却感到自己必须予以尊重。礼拜活动尚未开始,男孩的注意力却被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吸引住了。一个女人,脸蒙在风帽里,全身罩一件斗篷,顺着宽阔的过道缓步前行,走到第一排坐了下来。易卜拉欣脸色突变,心跳加速;他无法使自己从那个蒙面女人身上移开视线。

结束场前祷告,唱完了圣歌,牧师起身,把圣经旁的沙漏倒了过来,开始他的证道。他年老力衰,面容苍白消瘦,灰白的头发上紧紧覆着一顶黑丝绒便帽。年轻的时候,他从劳德大主教那里亲身领教了迫害的意义,而现在他并不想忘记那时他曾悄声反对的教训。他引入经常被讨论的贵格会主题,介绍该教派的历史,描述他们的信条,并说明,在他们的信条中,错误占据了主导,偏见扭曲了真实。他提到本省最近所采取的措施,并告诫那些软弱的听众,不要质疑虔诚的治安法官最后被迫行使的严刑峻法。他谈到了怜悯的危险——在某些情况下这是一种值得赞扬的基督教美德,但不适用于这个有害的教派。他评论说,他们的错误具有邪恶的劣根性,即使是小孩子、襁褓中的婴儿,都是顽固不化、不可救药的异教徒。他断言,任何人没有上帝的特许,都不该动摇,以免在伸手拉他们出泥沼的时候,反而让自己跌入泥沼的深渊。

当第二个小时的沙子大多流进沙漏下半部分的时候,布道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低低的附和声,而那位牧师,在献完诗之后,志得意满地坐下来,并努力从人们脸上阅读他的口才所产生的效果。但是,当礼拜堂内所有人都准备齐声同唱时,现场出现了一个状况,这种状况在那个年代的该省虽然不是特别罕见,但碰巧对于这个教区来说还是头一遭。

那个蒙面女人,一直纹丝不动地坐在听众的第一排,现在站了起来,迈着缓慢、庄严、坚定的步伐登上讲坛的台阶。刚刚开始的和声颤音安静下来,牧师坐在那里张口结舌,几乎惊恐万分。她打开门,站到圣桌前,牧师的那些诅咒之辞刚才就是从这里咆哮出来的。接着,她脱去斗篷和帽子,现出一身无比奇特的装扮。只见她穿着一件不成形的麻布长袍,用一根打了结的绳子系在腰上;乌黑的头发顺垂至肩,黑色中夹杂着斑斑白灰,这是她自己撒到头上去的。她的眉毛浓黑分明,衬得脸如死人一样白,加上贫弱消瘦,过分狂热和悲伤,已寻不见早年美丽的踪影。这个人站在那儿认真地注视着观众,下面没有一点响动,所有的男人都只注意到身边的人在微微发抖,却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自己也是如此。最后,她来了灵感,开口说话,一开始声音很低,听得不很真切。她的演说证明了想象力和她的理性无可救药地纠缠在了一起;这是一首含糊而费解的狂想曲,但似乎它独有的气氛在听众的灵魂周围弥漫开来,并以一些与言辞无关的影响触动了他们的情感。随着演讲继续,有时会看见许多美丽而晦暗的影像,就像发光的物体在浑浊的河中漂流;抑或跳出一个强大而独特的理念,立刻占据理智或情感。但她的滔滔雄辩很快把内容引向对其教派的迫害上,而从这里开始,距离她自己特有的悲伤还有一小步。她天生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女人,而现在憎恨与复仇把这些激情都裹进虔诚的外衣中。她的发言改变了性质;她的形象虽然野蛮,却变得鲜明,她的谴责带来了几乎地狱般的痛苦。

“总督和一大群下属,”她说,“他们聚在一起,商量说:‘我们该怎么对付这群人呢——包括那些甚至已经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让我们的罪过见不得人?’哦,瞧!魔鬼走进了会议室,他像个瘸子,身材矮小,衣着肃穆,他的脸阴沉而扭曲,发亮的眼睛低垂着。他站到那些官员中间;是的,他来回走动,对每个人低声耳语;所有人都在听,因为他说的是‘杀掉!杀掉!’但我告诉你们,杀人的那些人要遭殃了!让圣徒流血的那些人要遭殃了!处死丈夫,撵走孩子,那个娇弱的孩童,让他无家可归、饥寒交迫而死,留下母亲活在他们仁慈的残忍中的人要遭殃了!他们整个一生都要遭殃!他们内心的快乐和欣喜都会受到诅咒!他们在死亡的那一刻要遭殃,不论这一刻是伴随血和暴力瞬间来临,还是经历漫长而持久的痛苦!在黑暗的房子里,在腐朽的坟墓中,当孩子的孩子唾骂祖先的骨灰时,他们要遭殃了!这片血迹斑斑的土地上所有被迫害的人和所有被杀害的人,以及那个父亲、那个母亲和那个孩子,会一直等到他们走投无路的那一天,接受审判时,他们要遭殃了、要遭殃了、要遭殃了!信仰的种子,信仰的种子,如果谁的心现在被一种你们不知道的力量打动了,就请你们站起来,洗净你们沾着无辜鲜血的手吧!大点声,被选之子,大声喊出来,和我一起呼唤一场灾祸与审判吧!”

像这样发泄完她误以为是灵感的恶意洪流之后,她沉默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几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但观众的情感普遍还没有跟上她。他们一直呆若木鸡、进退维谷,就像身处急流的中央,被咆哮声震得两耳轰鸣,但可能并没有被迫随之而动。到目前为止,牧师除了动粗之外并不能驱逐那个侵占他讲坛的人,现在他义愤填膺,用一种合法权威的语气来警告她。

“快从上面下来,妇人,你亵渎了圣地。”他说,“你来到礼拜堂,就是为了这样大放厥词、妖言惑众?马上下来,记着,你被判了死刑——听好,你要被执行死刑,就在今天。”

“我下来,朋友,我下来,该说的都说了。”她回答,声调低沉而柔和,“对于你和你的民众,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判我鞭挞、监禁或死刑吧,随你们处置。”激情澎湃后的虚弱让她走下台阶时步履蹒跚。

此时,众人在礼拜堂的地板上踱来踱去,窃窃私语,时不时地瞥一眼那个入侵者。很多人已经认出了这个女人,之前总督从她牢房的窗口经过时,她曾言辞激烈地攻击过他;他们还知道,她当时被判了死刑,后来因被强制流放至荒野而幸存下来。这次她为自己的命运挑起的新的公愤,似乎不会再对她心慈手软了。一位穿军服的绅士和一个肥壮的下级来到礼拜堂门前,等她过去。不过,还没等她的脚踩到地板,就出现了一个意外情况。在她临危赴难之时,人人都目露凶光之际,一个胆怯的小男孩甩开双臂抱住了他的母亲。

“我在这儿,妈妈;是我,我要和你一起去监狱。”他喊道。

她看着他,露出怀疑的神情,几乎有点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已命殒街头,而她也不指望能再见他一面。她担心这也许只是一个幸福的幻觉,因为在荒漠或牢狱的孤独中,兴奋的幻想经常这样欺骗他;但是当她碰到自己掌中他温暖的小手,听到他用孩子气的话语来表达爱时,她开始明白她还是一个母亲。

“真的是你啊,我的儿子!”她抽泣着说,“我的心已经死了——是的,和你以及你的父亲一起死了——现在我把你抱进怀里,我的心又立刻开始跳动了。”

她跪下来,一次又一次地拥抱他,她泣不成声,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喜悦,宛如深渊里涌出的气泡,升到水面就消失了。过去几年的悲伤以及即将到来的凶险,丝毫没有让那光辉灿烂的一刻黯然失色。然而,很快,观众便看到了她脸上的变化,那种悲伤的意识又回来了,喜悦的泪也化成了伤心的泪。她所说的话似乎表明,放任天性的爱让她在一瞬间觉察到了它的错误,并且让她知道在践行野蛮狂热的道路上已经偏离了多远。

“你回来得不是时候,可怜的孩子,”她说,“因为你母亲的前途一片黑暗,等待她的是死亡。儿子,儿子,虽然我曾在自己虚弱发抖的时候把你抱在怀里,在我饿得发晕的时候喂过你吃的;但是在生活中我并没有当好一个母亲,现在我留给你的只有悲伤和羞耻。你走遍整个世界,都找不到一个肯为你打开的心门,他们的善意变成了恶意,这都怪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柔弱的心灵还得承受多少煎熬啊,这都是因为我啊!”

她的脸靠着易卜拉欣的头,她乌黑的长发像面纱一样垂覆在易卜拉欣身上,上面撒着服丧的白灰。她内心苦楚,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吟,而这并非没有博得一些人的怜悯,他们错把这身不由己的美德当成了罪恶。能听到礼拜堂内女人那边的啜泣声,而每个为人父的男人都在以手掩泪。

托比亚斯·皮尔森焦躁不安,却感到似乎有一种犯罪感在压迫着他;所以他无法挺身而出,毛遂自荐去当那个孩子的保护人;不过,多萝西注意到了丈夫的眼神。她的思想并没有像他一样受到影响,她走近那个贵格会女人,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她说话。

“陌生人,把这孩子交给我吧,我会做他的母亲。”她说着,牵起易卜拉欣的手,“上天显然是选中了我丈夫来当他的保护人,这些天他一直和我们同桌吃饭、同屋睡觉,现在我们对他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把这个年幼的孩子交给我们,不必为他的幸福担忧。”

那个贵格会教徒从地上站起来,却把男孩向自己身边拉近了些,她认真地注视着多萝西的脸。多萝西温和而忧愁的面容与整洁的主妇装束浑然一体,宛如一首炉边诗。正是她这种样貌证明了一个人只要能做到这样,那么在面对上帝和人类的时候都无可指责。至于那名狂热信徒,她身穿麻布长袍,腰系打结的绳子,她分明已经违背了当下和未来生活的职责,因为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后者上面。这两名女性各自握着易卜拉欣的一只手,形成了一则现实的寓言:理性的虔诚和放荡的狂热在争夺一颗赤子之心的权杖。

“你不是我们的人。”贵格会教徒悲哀地说。

“是的,我们不是你们的人,”多萝西温和地回答,“但我们是基督徒,和你们仰望着同一片天空。如果我们对他细心而虔诚的指导有幸得到上天的眷顾,不要怀疑你的孩子会在天堂和你相见。我相信,我自己的孩子已经先我一步去了那里,因为我曾经也是一位母亲。现在我不再是了,”她补充道,声音颤抖着,“而你的儿子会得到我全部的关爱。”

“但你们会带他走上他父母所走过的路吗?”贵格会教徒要求道,“你们能教他开明的信仰吗?其父为该信仰而死,而我——甚至我——也很快就会因为它而成为一个不合格的殉道者。这个男孩已经受过血的洗礼;你们会让他额头上的痕迹一直保持新鲜红润吗?”

“我不想欺骗你,”多萝西回答,“如果你的孩子成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必须按照上帝给我们的指示培养他;我们必须用我们自己信仰的祈祷文为他祈祷;我们必须按照我们自己良心的准则来对待他,而不是你们的。如果我们换一种做法,即使顺应了你的意愿,我们也会有负所托。”

那位母亲低下头,满面愁容地看着她的孩子,然后抬起头,看着天空。她的内心似乎在祈祷,她的灵魂明显在挣扎。

“朋友,”最后她对多萝西说,“我毫不怀疑我儿子会从你那里得到所有世俗的关怀,不仅如此,我还相信你可以用你那残缺的明灯指引他进入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毫无疑问,你也在去那个世界的路上。但刚才你提到了你丈夫。他在人群里吗?让他出来吧,因为我一定得知道我把这最宝贵的信任交给了谁。”

她把脸转向那群男性听众,托比亚斯·皮尔森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从人群中走出来。贵格会教徒看到他穿的衣服上标了军衔,摇了摇头;但随后她注意到那种踌躇的神态,对抗她而后落败的眼神,无处着落、忽明忽暗的脸色。在她注视的时候,一丝晦涩的微笑掠过她的面庞,仿佛阳光在某个冷落的地方暗淡下来。她的嘴唇无声地动着,但最后她说道: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话,它说:‘离开你的孩子,凯瑟琳,因为他属于这里。走吧,我还有别的工作交给你。断开亲情的纽带,牺牲你的爱。要知道,在所有这些事情上,永恒的智慧都会终结。’我走了,朋友们,我走了。我把孩子给你们,我的宝贝。我离开这里,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即使他的手很小,也能在葡萄园里劳作。”

她蹲下来,低声嘱咐易卜拉欣。易卜拉欣起初挣扎着,抱住他母亲,抽抽搭搭,泪流不止,但是当母亲吻过他的脸颊,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易卜拉欣顺从了。她在孩子的头顶握起双手,做了精神祈祷,现在她准备好离开了。

“别了,我最后的朋友。”她对皮尔森和多萝西说,“你们为我所做的善举是安放在天堂的珍宝,以后会千倍报还。别了,我的仇敌,你们没有伤害我哪怕一根头发,也没有让我的脚步有哪怕一刻延阻。他日如果传唤我为你们作证,我会站起来,如实回答,证明你们不曾犯过此罪。”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守门人退到一边,让她通过。众人的怜悯淹没了宗教仇恨的恶意。爱和痛苦使她神圣化了,她向前走去,所有人目送她,一直看着她走上山,消失在山顶。她是她自己不安内心的使徒,她走着,重塑这些年的历程。她的声音传到了基督教世界的许多地方,她在天主教宗教裁判所的牢房里受过苦,后来又历经鞭笞,倒在清教徒的地牢里。她还远到先知的追随者那里传道,她在那里受到了礼遇和善待,而我们纯正宗教的所有竞争派别都联合起来排斥她。她丈夫和她曾在土耳其住过好几个月,在那里,甚至苏丹都对他们和颜悦色;易卜拉欣也是在那片异教徒的国土上降生的,他那个东方式的名字就代表了对一个非信徒的善行的感激。

皮尔森和妻子因此获得了对易卜拉欣的抚养权,凡是能授予的权利,都归他们所有。他们对他的感情变成了他们心中不可移除的一部分,如同对故土的记忆或对逝者的缅怀。男孩也是如此,在经过一两周的思想斗争之后,他的许多无意之举都表明,他开始把他的保护人当做自己的父母,把他们的家当做自己的家了,这让他们感到心满意足。冬天的雪尚未化尽,这个受过迫害的幼童,这个来自遥远的异教徒国家的小流浪者,看起来就像是在这座新英格兰小屋里长大的一样,他已经离不开小屋的火炉所带给他的温暖与安全了。感受到体贴,意识到被爱,先前那种早熟的刚毅从易卜拉欣身上消失了;他变得更像个孩子,他的天性得到了自由的展现。这种天性有很多美好的地方,但他亲生父母的狂乱思想可能对他产生了一种不健康的影响。通常,不论一件事情怎样微不足道,也不论身边的东西如何普通,易卜拉欣都会从中获得乐趣;他似乎拥有发现快乐宝藏的天赋,就像金缕梅在不毛之地指向隐藏的黄金一样。他源源不断的快乐感染了这个家庭,易卜拉欣像一束恋家的阳光,化解愁烦,驱离黑暗。

另一方面,因为容易快乐也就容易痛苦,男孩蓬勃欢快的天性有时会屈服于深深抑郁的时刻。并非总能找到他忧伤的根源,但多数时候还是因为爱的缺损,尽管易卜拉欣如此年幼,本不该为这种原因而伤感。他任意欢笑,常常因冒犯清教徒的家庭礼仪而获罪责,这个时候,他始终不避训斥。他总能看出来别人是真的动怒,还是假装发火,但如果是真的动怒,即使是一句最轻微的责备,也会被他记在心里,以致兴致全无,直到他意识到别人完全原谅了他。过度敏感通常所附带的恶意在易卜拉欣身上可是一点都没有。被踩在脚下时,他不会挣扎;受了伤,他也只能等死。他的头脑中还缺乏自力更生的毅力。他像一种植物,若是缠绕在比自己强壮的东西上,会长得很好;但如果被排斥或扯开,就只能在地上枯萎。多萝西敏锐地发现,对这孩子不能太苛刻,否则会极大地伤害他的心灵,因此她像对待蝴蝶一样呵护他。她丈夫也同样关爱他,只不过熟悉的爱抚一天比一天少了。

尽管那位悲惨的母亲一时赢得了大家的同情心,但邻人对贵格会幼子及其保护人的看法并无多大改观。被人鄙视和挖苦令易卜拉欣深受打击,尤其是当他注意到同龄的孩子也加入他们的父母与他为敌的时候。他温柔合群的天性已经让他和身边的一切事物打成一片,却仍有一些剩余的爱,他很想送给那些恨他的小伙伴们,他们之所以恨他,都是别人教的。当温暖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易卜拉欣在听到别的孩子嬉戏玩闹的声音时,已经习惯连续几个小时不语不动,而他一贯的敏感也尽量让他避免被他们发现,就连见到他们当中最小的孩子时,他都会逃走,然后躲起来。然而,机会最终还是来了,似乎上天要在他们的心灵之间打开一个通道;事情是这样的,那是一个比易卜拉欣大两岁左右的男孩,他从皮尔森家附近的一棵树上摔下来受伤了。由于伤者离家较远,多萝西便主动把他接到自己家中,悉心照料。

易卜拉欣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相面好手,正常情况下,他是不会想要和这个男孩做朋友的。后者的脸让人一看就不舒服,但需要细察一番才能找到原因,他的嘴有点歪,两条眉毛离得很近,断开而不规则。或许,与这些微小的畸形有些类似,他的每个关节都有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形,而且胸骨不平。从总体上看,体态正常,但几乎所有的部位都有缺陷。这个男孩性格乖戾内向,村学的校长说他智力低下,尽管如此,后来他还是展现了他的抱负和非常特殊的才能。但是,不论他的身体或品德怎样不正常,从他受伤后被带进小屋的那一刻起,易卜拉欣的心就被他紧紧抓住了;这个受过迫害的孩子似乎把他们两个人的命运比较了一番,觉得虽然各有各的不幸,但总归彼此有缘。他不吃饭,不睡觉,也不出门,日渐憔悴;他守在陌生小伙伴的床边,争着要照顾他,简直无微不至。当那个男孩渐渐康复时,易卜拉欣要么发明出适合他身体状况的各种游戏给他玩,要么凭借他的本领逗他开心,这种本领可能是从他那个野蛮的出生地学来的,也就是讲紧张刺激的冒险故事,而且显然是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当然,他的那些故事怪诞、跳跃、天马行空,却都很奇妙,因为所有的故事都由一缕温情贯穿始终,宛如在狂野神秘的场景中看见一张亲切熟悉的脸。那个听众听得很投入,有时会打断他,对个中情节批评一二,表现出超过他那个年龄的精明,话语中混杂着一种道德倾向,极其粗暴地践踏易卜拉欣的正直天性。然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后者的一往情深,就算种种迹象表明,他倾情的对象是一个本性凶顽的人。那个男孩的父母最终把他带回自己家中去疗养了。

新朋友走后,易卜拉欣并没有去看他,但他不断地打听他的消息,急于知道他的一切,并且记下了他回到玩伴中间的那一天。在一个宜人的夏日午后,附近的孩子都来到礼拜堂后面的小森林广场上,正在康复的伤员也在那里,他拄着一根拐杖。二十来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发出欢声笑语,声音在林间舞蹈,阳光化作了音乐;疲惫的成年人路过这里时会纳罕,一开始如此灿烂的生命为什么会流入幽暗,他们的内心或想象力则回答说,童年的幸福来自天真无邪。但这时一个不速之客也准备加入这个神圣的小团体。是易卜拉欣,他朝那群孩子走去,苍白灵性的脸上带着信赖的神情,仿佛善待过他们其中的一个,就不必再害怕被他们这个小社团排斥了。他们一看到他,就不笑了,当他靠近的时候,他们站在那儿,开始交头接耳;但是突然间,这些乳臭未干的狂徒被他们邪恶的家长附体,他们尖声大叫,朝这个可怜的贵格会孩童冲去。他一下就被围在了这群小恶魔中间,他们举起棍子,朝他扔石头,表现出远比嗜血的成年人更恶心的破坏本能。

这时,那个置身事外的伤员大声喊道:“不要怕,易卜拉欣,来,抓住我的手。”于是他不幸的朋友义无反顾地顺从了他。他似笑非笑、假模假样地看着受害者挣扎着来到近旁,这个歹毒的小恶棍抡起拐杖,朝易卜拉欣的嘴上就是一下,顿时血流如注。由于众人劈头盖脸地打来,这个可怜的孩子之前一直双手抱头,但现在他的手立刻放下了。施暴者把他打倒在地,踩他,拽住他浅色的长头发拖他,易卜拉欣命悬一线,即将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殉道者,流着血进入天堂。然而,喧闹声引起了几个邻居的注意,他们不辞麻烦救出小异教徒,把他送到皮尔森家门前。

易卜拉欣的身体伤得很重,但经过耐心细致的调理,还是康复了;他敏感的心灵伤得更重,虽然表面上看不大出来。主要体现为一种消极的性格,这一点只有以前了解他的人才能发现。从那以后,他的步态变得缓慢、均匀而单调,伴随着突然一跳,这是他原来喜不自胜时才有的动作;他的脸色愈加沉重,先前那种活泼的表情——仿佛波光粼粼的样子——被他头顶的乌云毁掉了;他的注意力大为涣散,而且相较于以前的快乐时期,理解一件新事物对于他来说变得更加困难。一个陌生人基于这些情况会觉得,这孩子智力迟钝而面目聪颖,二者大相径庭,但问题就在于易卜拉欣的思维方向,他内心的想法本应自然地表露出来,却积郁在心中了。多萝西试过帮他恢复到以前的那种活泼的状态,这是仅有的一次他安静的举止屈服于失控的悲伤;他突然间大哭,跑去躲了起来,因为他心里如此难受,即使是慈爱的手也会像火一样灼痛它。有的夜晚,他可能在做梦,只听见他哭着喊“妈妈!妈妈!”仿佛她所在的地方,也就是在易卜拉欣快乐的日子里,由一个陌生人提供的地方,不愿意接纳这个极端痛苦的他。也许在世间众多为生活所迫的不幸者中,还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可怜的伤心幼童一样结合着天真与苦难,如此快地成为他自己神圣天性的牺牲品。

这种令人悲伤的变化在易卜拉欣身上出现的同时,在他的养父身上一种源自早期的、另一种性质的变化则日臻完善了。在本故事一开始的事件中,皮尔森处于一种宗教麻木状态,但他精神忧虑,期盼着一个比他本身的信仰更激进的信仰。他对易卜拉欣的善意首先让他的内心多了一份柔情,一种对那孩子整个教派最初的好感,但伴随而来的,也可能出于自我怀疑,对他们的教义和现实中的放荡言行,他表现出一种傲慢与明显的轻蔑。然而,经过大量思索——这件事在他的头脑里不断浮现——他们的教义开始显得不那么愚蠢了,之前与他的理智相悖的那些问题或改头换面,或彻底消失了。即使在他睡觉的时候,这种内心的变化也未停止,在他躺下休息时还是个疑问的事情,到了早晨他回忆他的那些想法时,就被某种遗忘的证明确定为真理了。但是,当他这样逐渐被同化成狂热者时,他对他们的贬低丝毫未减,对自己的蔑视愈发强烈;他还想象着,他熟人的每一张脸都在冷笑,而且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种嘲讽。这就是他在易卜拉欣受伤期间的心理状态,并且这个事件所引发的情感完成了这种的转变,而孩子是这种转变的起源。

与此同时,迫害者的凶悍和受害者的痴迷都没有减少。地牢里一直都有人在关着;几乎每个村庄的街道上每天都回响着鞭声;一个女人已经献出了生命,任何残忍都无法激怒她信奉基督的温和灵魂,而更多无辜的鲜血仍在污染那些经常举起来祷告的手。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后不久,英国贵格会向查理二世指出“他领地上的一条血管被打开了”,这虽然唤醒了快活王的不满,但他的干预不够迅速。现在这个故事必须跨越到好几月之后了,略去不提皮尔森遭遇的耻辱和不幸;他妻子强忍的千百次悲伤;可怜的易卜拉欣像腐败的玫瑰花蕾一样憔悴低垂;他的母亲,为一个错误的使命四处游荡,忽略了那个可以交给一个女人的最神圣的托付。

一个冬天的夜晚,因为暴风雪的缘故,皮尔森的住所内很昏暗,屋内没有欢乐的面孔驱走宽阔的炉膛的忧郁。事实上,火焰发出炽热的、红彤彤的火光,巨大的原木上融化的积雪滴落在炉灰上。但是,因为苛捐杂税和自身对生活琐事的忽视,公寓主人已经贫困潦倒,曾经的装饰品也不在了,使得这套公寓看起来很凄惨。和平时代的家中已经几乎见不到战争用品了。剑被折断了,头盔和胸甲永远丢弃了:士兵已经结束了战斗,徒手保护自己足够了。但是《圣经》还保留着,两个受迫害的信徒将放置《圣经》的桌子放在炉火前,从《圣经》书页中寻求解脱。

一个人在读,一个人在听。听的那个人正是房子的主人。他的形容憔悴消瘦:因为花太长时间冥想,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面色也不太健康,他的身体也因为监禁而变得很糟糕。坐在他身旁的那位健壮、有风度的老先生,在同种生活状态的漫长历程中却几乎没有受到伤害。他很高很庄重,还有一缕白发从宽边帽帽檐下垂落到肩头,令清教徒厌恶。老人读着神圣的书页,飘飞的雪花或敲打着窗户,或打着转从门缝飞进屋内。风在烟囱中不断地笑着,火焰狂跳起来追寻它。有时,当风以一定的角度撞上小山,从小屋上猛冲下来,扫过寒冷的平原,发出可以想象的最凄凉的声音;这声音仿佛从过去传来,仿佛死者的低语,仿佛时代的废墟的呼吸与悲叹。

这个教友派信徒终于合上了书,然而,他的手还放在他刚读过的书页之间,目光坚定地看着皮尔森。后者的态度和表情都表明他可能长时间地忍受着身体疼痛;他手扶额,紧咬牙关,身体因为精神紧张而不时地颤抖。

“我的朋友托拜厄斯,”老人同情地问,“圣经中这么多祝福的文字没法让你得到安慰吗?”

“你的声音传到我耳边,仿佛很遥远又很模糊。”皮尔森回答道,眼睛都没抬一下,“对,仔细一听,这些话似乎冷酷又毫无生气,只能帮助那些悲伤程度没有我这么深的人。把这本书拿走,”他用愠怒的语气补充道,“我没有感到安慰,这样只会加深我的悲伤。”

“不,软弱的兄弟,别做一个看不到光明的人,”年长的教友派信徒真诚又温和地说,“你是否要为了良知奉献一切,忍受一切,想要通过特殊的审判,使你的信仰得以净化,使你的心摒弃世俗的欲望?你会在灾难中沉沦吗?在人间受的苦,都是为在天堂积累的财富。不要灰心,你的负担还算轻。”

“很重!重到我已经无法承受了!”皮尔森情绪复杂,不耐地喊道:“自年轻时起,我就是一个易怒的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忍受着别人人生中不曾经历的痛苦。如今,我的热爱变为了憎恨,荣耀变为了耻辱,一切事物的闲适与丰饶都变为了危险、欲望与荒芜。所有这一切我都可以承受,还可以认为上帝是眷顾我的。但我失去了太多,内心寂寥。我把心放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孩子身上,他对我来说比我埋葬的所有人都更珍贵;现在他也要死了,好像我的爱有毒一样。真的,我是一个受诅咒的人,我应该归于尘埃,再也不要抬起头。”

“兄弟,你罪孽深重啊,但我不该责备你,毕竟我也曾有过自己的黑暗时刻,也曾为此在十字架前诉说过,”老教友派信徒说。他继续说,也许是想转移话题,想让他的同伴从内心的悲伤中挣脱出来:“最近我心中的光明也曾黯淡。这些杀人成性的人将我流放,否则就要判处我死刑。警官押着我走过一村又一村,向荒野前进。一只强壮又残忍的手挥动着打结的绳鞭,绳结深陷入我血肉中,你可以追寻我蹒跚踉跄前行时留下的血脚印。我们继续往前走——”

“难道我没有承受过这些吗?我抱怨过吗?”皮尔森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朋友,听我说呀,”另一个人接着说,“我们继续走着,黑暗降临,路上很黑,没有人能看到这些迫害者的狂暴和我不尽的忍耐,虽然上天不容许我以此为荣。小屋的窗户透出盈盈灯光,我清楚地看到屋内的居民们,男人们和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聚集在壁炉前,既舒适又安全。最终,我们走到了一片丰沃的土地。在微弱的光线下,看不清周围的树林。看,有一个茅草屋,和我那远在大洋彼岸,在我们英格兰的房子各方面都很相似。一些痛苦的思绪涌上心头:是啊,追忆往事仿佛我灵魂的毁灭。早年间幸福的生活还历历在目,成年后变焦虑,老年后又转变了信仰。我还记得我是怎样变成了一个流浪者,那是我的女儿,我最小的也是最可爱的孩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然后——”

“在那种时刻你还能听从命令吗?”皮尔森颤抖着喊道。

“是啊!是啊!”老人急忙答道,“我跪在她床边,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响起,很大声。我立刻起身,拿起手杖离开了。哦,请允许我忘掉在我抽出手臂后,她孤单地走过那段黑暗的旅程时,那悲痛的神情!她的精神虚弱,依靠我的祈祷支撑着。在那个恐怖的夜晚,一个想法萦绕不去,我是个有罪的基督教徒,是个狠心的父亲;是啊,甚至当我的女儿面色苍白,了无生机,仿佛站在我身旁低语:‘爸爸,你被欺骗了;回家吧,保护好你灰白的头颅吧。’噢!在我漫长的漂泊后才找寻到的主啊,”这位教友派信徒抬起他焦虑的双眼望向天空,接着说:“这些最可恶的迫害我们的人们并没有受到我的灵魂经受的,我相信我为你所做和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受到了嘲弄人的魔鬼的唆使。但我不会屈服;我跪在地上,全力对抗魔鬼,鞭子更深地抽打进我的皮肉里。上帝听到了我的祈祷,在荒野里,我得到了平静与欢乐。”

即使这位老人的狂热信仰一般保持理智和冷静,但在复述这个故事时,却极为动情。他那少有的情绪似乎是在制止和控制他的同伴。他们面对炉火坐着,相对无言,也许是在烧红的余烬中想象着即将面临的新的迫害场景。雪依然飘飞着,敲打着,呼唤着,时不时地从宽敞的烟囱掉落在炉边,落到逐渐熄灭的原木的火焰上,发出嘶嘶的声响。有时,隔壁公寓会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两位教友派信徒的目光就会被吸引到门的方向。一阵猛烈的狂风将他的思绪自然而然地引向了在这样的夜晚无家可归的旅行者,皮尔森继续交谈。

“我几乎承受不了这次考验,”他深深地叹息着说,“但如果孩子的母亲可以幸免,我宁愿承受双倍的苦痛。她的伤口又深又多,但这次将是最痛苦的一次。”

“不要为凯瑟琳担心,”老教友派信徒回答说,“因为我认识那个勇敢的女人,并且见证过她如何忍受苦难。说真的,一个母亲的心在她身上强烈地展现,似乎足以与她的信仰相抗争;但她很快就会站起身来表示感谢,感谢她的儿子早前的牺牲。男孩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她感觉他被带走对他和她都好。上帝保佑,他们仅仅经受少量的苦难却得到了平静,他们是有福的人啊!”

一阵阵的狂风被一个不祥的声音打断:这是一阵短促又沉重的敲击外门的声响。皮尔森面容变得苍白,迫害者的多次造访使他懂得畏惧;而那位老人却挺直身板,目光坚定,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士兵正等待着他的敌人。

“这些杀人成性的人来找我了,”他平静地说,“他们听说了我是如何从驱逐处回来的,现在我将会被关进监狱,然后死去。这就是我一直寻求的结局。我要去给他们开门,免得他们说:‘看,他怕了!’”

“不,我去见他们,”皮尔森恢复了勇气说,“也许是他们只是来找我,不知道你在我这里。”

“就让我们大胆地去吧,一起去,”他的同伴回答道,“你和我谁缩在后面都不合适。”

因此,他们通过门厅走到门前,打开门,邀请访客进来。“进来吧,以上帝的名义!”一阵狂风把暴雪吹到他们的脸上,也吹熄了灯;他们没来得及看清这个人影。这个人从头到脚盖满雪花,雪白雪白的,就好像是冬天化成人形从荒野走来寻求庇护。

“进来吧,朋友,随意一些,”皮尔森说,“今晚天气这么恶劣你还来这儿,一定有什么急事吧。”

“愿您全家都平安!”这位陌生来客说着,他们正站在公寓内间的地板上。

皮尔森吓了一跳;年长的教友派信徒拨动着隐隐跳动的小火苗,直到它们再发出明亮旺盛的火焰。听声音,刚刚是一位女性在说话,在舒适的火光中,显现出一个冷漠的女人的身影。

“凯瑟琳,幸运的女人,”老人惊叹道,“你又回到这片黑暗的土地了吗?你又要像那些年一样勇敢地作证吗?刑罚并没有击垮你,你胜利了,从地牢里走出来了,但现在你要更坚强,让你的心灵更强大,凯瑟琳,因为上帝需要你再次证明你应得到奖赏。”

“朋友们,欢喜吧!”她回答说,“你们早就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是一个小孩子将你们带到我们身边,欢喜吧!看,我来了,传达福音的使者,受迫害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国王的心,即使是查尔斯国王,都被我们感动了,下令要嗜杀成性的人们停手。我们的朋友已经到达了那边的城镇,我也愉快地乘船与他们同行。”

凯瑟琳说话的时候,在房间里四处张望,寻找着那个孩子,他的安全对她来说弥足珍贵的。皮尔森无声地向老人求助,老人并未因分配到的痛苦的任务而退缩。

“妹妹,”他用柔和而平静的语气说,“你告诉我们的他的爱,都在暂时的好处中得以体现,现在我们必须告诉你,在苦难中也能够表现同样的爱。到目前为止,凯瑟琳,你一直带着孩子在黑暗艰辛的路上前行;你想要欣然地一直仰望天空,但因为对孩子的关心,你的双眼和你的情感停留在地面。妹妹啊,要保持喜悦吧,他蹒跚的步伐必不会阻挡你的脚步。”

但这位不幸的母亲却并没有得到安慰。她像片叶子一样颤抖着,面色变得像飘进她发间的雪花一样苍白。这位坚定的老人伸出手来扶住她,注视着她的双眼,仿佛要抑制任何可能爆发的激情。

“我是一个女人,我不过是一个女人啊,他一定要用我力所不能及的东西来考验我吗?”凯瑟琳说着,语速很快,几乎是耳语,“我被深深地伤害了;经历过很多磨难;许多肉体折磨,还有许多精神折磨;折磨着我也折磨着我爱的人。当然,”她颤抖地补充道,“他就在这件事上饶恕了我。”她突然爆发出抑制不住的力量:“告诉我,冷酷无情的人啊,上帝对我做了什么?他是击垮了我,让我再也站不起来?还是捏碎了我的心?我把孩子托付给你,你是怎样完成我的信任的?把孩子好好地还给我,健全的,活着的!活着的!否则,上帝会为我报仇的!”

回应凯瑟琳痛苦的尖叫的是一个孩子微弱的声音。

这天,皮尔森、他年老的客人和多萝西都明白了,易卜拉欣短暂而又多灾多难的朝圣历程已近尾声。前两位愿意为他而留下来,作出他们认为此时合适的祷告和虔诚的话语,哪怕在他将离开要去往的世界毫无用处,但至少可以帮助他向这个世界告别。但是,尽管易卜拉欣没有任何抱怨,但他却因眼前的面容和注视他的目光所困扰;因此,在多萝西的恳求下,并且他们也相信孩子的双脚会踏在天堂的路上而不会弄脏那里后,这两位信徒离开了。易卜拉欣闭上了双眼,越发平静,要不是不时和护士低语几句,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然而,当夜幕降临,暴风雨更加肆虐,搅扰了男孩的休憩,也使得他的听觉变得活跃而敏锐。若是一阵风吹过晃动了窗扉,他会竭力将头转向它;若门摇摇晃晃,铰链不断开合,他就会投去焦急的目光;若老人读圣经时低沉的声音忽而拔高一点,那孩子就会屏住他垂死的呼吸去倾听;若有飘雪扫过屋舍,发出衣料的摩擦声,易卜拉欣就会关注是否有访客要来。但没过多久,他放弃了内心所有激励着他的希望,低声抱怨了一句,把脸埋进了枕头里。然后他用平常甜蜜的称呼叫来多萝西,恳求她靠近他;她依言做了,易卜拉欣双手包住她的手,温柔的捏紧,像是在向自己证明握住了她。他保持着睡容,不时全身一阵阵微颤,仿佛一阵轻柔却又清凉的风吹到身上使他颤抖。

当男孩牵着她的手安静又努力地穿过永恒的边界,多萝西几乎想象着她可以看到他将要到达的那个模糊又欢乐的家;尽管她为必须要离开他转身回去而感到遗憾,但她不想把这个小流浪汉带回去。但是,当易卜拉欣的脚踏上天堂的土地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使他想起了他走腻了的那些路。多萝西低头看着他的脸,发现他平静的表情有了波动。她的思绪全被他占据,风声、雨声和说话声都听不见了;但当凯瑟琳的尖叫钻进房间时,男孩挣扎着要坐起来。

“朋友,她来了!给她开门啊!”他喊道。

很快,他的母亲跪在了床边;她把易卜拉欣拥入怀中,他依偎着她,没有狂喜,但感到心满意足,好像在哄自己睡去。他凝视着她的脸,看出她的痛苦,用微弱又真诚地说:“不要难过,最亲爱的母亲。我现在很幸福。”说完后,这个温柔男孩便逝去了。

国王下令停止对新英格兰的迫害,一定程度上防止了更多惨剧的发生,但是殖民当局认为他们地处偏远地区,也许也是考虑了皇室自身难保,因此很快就在所有其他方面恢复了凶残的做派。因为断绝了同所有人的关系,凯瑟琳的狂热愈发疯狂。不论在何处,鞭子一抬,她便要遭到鞭笞;不论在何时,牢门一开,她就会被摔到地上。随着时间流逝,虽然不是出于热诚或赞许,但一种更具基督教精神的——宽容,还是渐渐渗透到了遭受迫害的教派的土地上。从此,固执己见的年老的朝圣者给予她怜悯而非愤怒,夫人们分给她孩子们的食物残渣,给她一张又硬又低的床让她留宿,没有一大群还上学的小男孩在流浪的宗教狂热者后面扔石子。凯瑟琳回到皮尔森的住处,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家。

易卜拉欣的美好似乎还停留在他的遗骸上,他温柔的灵魂好像从天堂下到凡间,来教会他的母亲一种真正的宗教,她凶狠和有仇必报的天性被激发出这天性的那份悲痛软化了。在时光的流逝中,这位不起眼的哀悼者的特点在这一过程中被熟知,成了一个不深刻但广为人知的话题——一个对所有人都有同情泛滥的人。每个人都怀着同情的心谈起她,都愿意为她做那些不需要付出很多代价,却能表现出善意的小事;最后她死去时,曾经的迫害过她的人,带着悲伤,挂着泪水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走到她的坟墓,旁边就是易卜拉欣那绿油油的、下陷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