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译者序
我们读《王子与贫儿》,便是与几个不同时代进行对话。
首先是与都铎王朝统治下16世纪的英格兰对话。那个年代,所有人都还相信天生的等级,即使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也似乎对这一切坦然接受。王权依然是天赋的,君主是上帝在人世间的最高代表。那个年代,不同出身的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对彼此的生活一无所知,甚至不会意识到不同生活之间天差地别。那时,国王的生活奢华排场,即使一些礼节在后人看来滑稽可笑,也没有人会质疑这样做的合理性。是啊,那是一个人人安于“常识”的保守年代,虽然如今这些“常识”已然成为我们的“历史”。
不过也不是彻头彻尾地保守:天主教会绝对崇高的地位已然开始受到挑战。爱德华小王子的父亲亨利八世设立了英格兰教会(Church of England),让国王享有比最高大主教更高的权力,这是在天主教占主导地位时期不可想象的。不过亨利八世此举的动机却与推进宗教自由鲜有关联:彼时亨利希望废后另娶,但天主教反对离婚。于是本身不信封新教(protestant)教义的亨利选择政治上支持这一新兴教派,并借此实现了自己另娶的目的——实际上还不止一次,亨利八世一生共有八位夫人。
其次,我们也在与作者马克·吐温所处的时代对话。马克·吐温出生在独立不久的美利坚合众国。当时的美国刚摆脱欧洲殖民地的桎梏和欧洲经济社会模式的束缚,开始探索自己的道路。凭借优越的自然资源和交通通讯网络的建立,美国经济发展迅速,工业化也进程飞快。到十九世纪末期,美国这个昔日欧洲人眼中的“蛮荒之地”,已经凭借发达的经济成为欧洲人移民的目的地。然而繁荣下依然暗流涌动:独立以来南北方在奴隶制度上的分歧从未彻底解决,矛盾日益积累,1861年爆发了南北战争;经济上,东部和北部发展迅速,但南方却并未能在这股浪潮中同等受益。
吐温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进步与割裂并存的年代。由于父亲早逝,吐温12岁便退学到印刷店做学徒,此后也做过矿工等辛苦的工作。这些经历,加上幼年在奴隶制合法的密西西比州的生活,为吐温作品中普通美国民众的生活提供了素材。和同时代的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类似,吐温的笔敏锐地捕捉到繁荣发展下逐渐加剧的社会不公,但与此同时却保持着对未来一份纯真美好的憧憬,希望一切都可以变好,又不必过分牺牲现状。于是,一毛不拔、自私自利的斯克鲁奇只是做了几个梦便变成了和善慷慨的老者,趾高气昂的小王子尽管历尽磨难,却也始终有贵人相助,最终成长为一位慈悲为怀的君主。
作为译者,我还希望能搭起一座桥梁,让读者与这本书早期的中译本对话,了解本书最早进入中国读者视野的背景。在诸多《王子与贫儿》的中译本中,较早也较为经典的是张友松先生的版本。张友松先生出生于1908年,19世纪20年代求学北大,也曾师从鲁迅先生。新中国成立后,张友松先生曾一度在人民出版社担任翻译工作,但反右运动一开始便被打成“右派”,被迫回到湖南乡下老家教书,文革期间甚至被红卫兵打瞎了一只眼睛。然而,在此期间他依然坚持工作,翻译了许多吐温的作品,包括《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王子与贫儿》和《傻瓜威尔逊》等。就《王子与贫儿》而言,张友松先生的翻译语言简洁流畅,对书中涉及英国历史的地方也精心添加了许多注释。我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每每需要在互联网上查阅大量资料。张友松先生的年代没有网络,加上当时的环境,手头可用的资料或许都屈指可数,他为翻译付出的心血就可见一斑。
从张友松先生1982年为《王子与贫儿》所作序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读出那个年代的印记。他评价小说“生动地反映了英国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劳动人民生活的穷困和悲惨,反映了封建统治着的豪奢和凶残”。而对于吐温的评价,张先生认为他虽然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吃人的本质,但是“囿于资产阶级民主的幻想,他始终摆脱不了改良主义的立场……把仁慈公正的国王描写成苦难中的人民的救世主,这个弱点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所共有的。”从这些充满时代气息的文字间不难想象,那个时代读《王子与贫儿》,读到的是阶级压迫、对改良的不信任和革命的迫切性。
而我们今天读《王子与贫儿》,也免不了与当今的时代对话。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个体化的时代,强调个人的价值与追求;与此同时,这也是一个个体被高度工具化的时代,个体往往不经意间就活成了分工精细的社会里一颗功用早已被规定的“螺丝钉”。我们读《王子与贫儿》,或许更能体会两个男孩对“自然人的我”与“社会人的我”之间关系的探索。
小王子爱德华自幼在宫闱内长大,耳濡目染的也是自己贵为“天子”。对他而言,自己的社会身份——国王——几乎是他唯一了解自己的渠道:他的身躯不可侵犯,他的意志不得抵抗,他所到之处都应该有“符合礼数”的排场。即便别人对他的帮助,他也当做“侍奉”来享受。直到后来真正面对了伤痛和死亡,小王子才渐渐不再死抓着自己的地位不放,而是思考起自己是怎样的人,又要做一名怎样的国王。
相比之下,贫儿汤姆倒是更忠于自己。他社会地位低贱,或者说根本没有社会地位:在他生长的地方,人就是人,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的人。因此当汤姆阴差阳错登上宝座时,他虽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命运诚惶诚恐,却一直遵从自己善良的本性,学着驾驭王朝的巨轮去帮助、解救更多人。吐温很仁慈,故事就在汤姆渐渐迷恋上王室生活、想要彻底抛弃过去的自己时圆满结束。
森严的等级在我们的时代已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可我们依然在“自然人的我”与“社会人的我”之间挣扎。如今网络热词中有一个是“初心”。我想,对个体而言,“初心”大概就是抛去诸多社会身份对个人的既定期待后,我们对自身情感和价值的认知吧。有时候,我们太过关注自己是父母、是子女、是上司、是员工,反倒没了时间和心气去想,如果我这些都不是了,我又是个怎样的自己?我的“初心”是什么?
《王子与贫儿》没有给我们答案;但是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的方向。
译者 郭典典
2019年7月
关于书中注释的说明:
1)没有特别标注的为马克·吐温本人的注释
2)标注为(编注)的为首版(James R.Osgood and Company,纽约,1882年)编辑时添加的注释
3)标注为(译注)的为译者添加的注释
我要讲的故事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父亲又从祖父那里听来,祖父从曾祖父那里,曾祖父又是从曾曾祖父那里——如此不断向前追溯,直到三百年前,甚至更久远,一代又一代的父亲讲给儿子,使这故事流传了下来。故事讲的可能是历史,也可能只是传说,是一种传统。它或许发生过,或许没有;但是它的确可能发生过。在那个古老的年代,或许满腹经纶的圣贤之士对这故事深信不疑;也或许,只有那些腹中草莽的平凡之人才对它钟爱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