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前言
《波斯人信札》(1721)是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孟德斯鸠的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小说。该书一出版便取得巨大的成功:当年就出了四版,印刷十来次,还有若干伪版,并立即被译成欧洲各国文字。孟德斯鸠靠着这部处女作,从一个外省法官,跻身巴黎上流社会,出入著名沙龙,于38岁就摘取了法兰西学士院院士的桂冠,得到了法国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荣誉,这一切应归功于该书的美学价值和认识价值。
《波斯人信札》这部书信体小说继承了法国笔记文学的传统。这种文学体裁虽有结构松散的缺点,但却可自由选择主题,组合素材,剪接文字,铺陈事实;可以蓦然而来,飘然而去,戛然而止。但孟德斯鸠与前人不同,或者说,胜于前人之处,在于此书融传奇与哲理于一体,虽无拉伯雷《巨人传》的想象丰富,恣肆汪洋,诙谐生趣,却以虚构影射现实,用事实晓谕真理,借荒诞以娱众,寄覃思于诡谲,情节离奇,文笔幽默,叙事简洁,说理明晰。孟德斯鸠说:“此书出版时,人们并没有把它视为严肃作品,它其实也不是严肃作品。”(《〈波斯人信札〉说明》)正是这种寓庄于谐的风格,令人常读不厌,而又不至于锋芒太露,授人以柄。另一方面,小说适应了法国人在路易十四去世后,寄望变革而对摄政时期的改革又感到失望的心情,反映了启蒙运动初期人们要求重新认识现实、寻求真理的躁动心态,同时满足了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殖民主义的扩张,人们对东方的猎奇心理。这一切,作者通过塑造主人公郁斯贝克而表现出来。郁斯贝克一方面在巴黎宣扬理性的批判,揭露虚假的价值和虚伪的行为;另一方面,在波斯,对自己的后房妻妾,实行最无理性、最无人道、最虚伪的专制。有的评论者把《波斯人信札》中的巴黎见闻与后房故事割裂开来,认为全书不存在统一性问题。其实,该书的统一性和把全书联系起来的“秘密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条人们觉察不到的链条”(孟德斯鸠:《关于〈波斯人信札〉的几点想法》),就在于贯穿其中的批判精神,而这种批判精神,正体现在郁斯贝克的两重性格上。作者以郁斯贝克和里加等人在巴黎的所见所闻,所发表的言论,批判了法国当时的现实,笔锋所指,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文化、风俗习惯,无所不及,给我们展现了一幅虽嫌零碎、但却发人深省的社会风情画。与此同时,作者又以郁斯贝克对其妻妾的残酷迫害,批判了当时波斯的风俗。即使如某些人所说,作者写后房故事只是“为了给沙龙消遣,为了解闷”,但当作品发表之后,这故事便独立于作者的意志之外,以它自身的力量去感动人,启迪人。正是这种批判精神、这种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奠定了《波斯人信札》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
当然,《波斯人信札》对法国现实的批判是无伤大雅的,人们完全可以接受,而事实上也接受了,孟德斯鸠在法国上流社会的成功,说明了这一点。相比之下,伏尔泰的命运就坎坷得多。尽管他的作品受到公众的欢迎,但却不容于宫廷,不容于教会,他本人五次被放逐,两度入狱,直至52岁才当选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另外还要看到,正如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萨伊德在其《东方主义》中指出的,西方对东方的描述,无论是在学术著作还是在文艺作品中,都严重扭曲了所描述的对象。《波斯人信札》中所介绍的东方的人情风俗,无论是波斯、印度,还是莫斯科维亚,都是出于西方人的猎奇心理。孟德斯鸠以虚构的东方来批判真实的西方的不合理性,可这种批判仍未能摆脱西方中心主义的局限性。由此人们不免又想把孟德斯鸠跟伏尔泰作对比。伏尔泰在其名著《论各民族的精神与风俗》(简称《风俗论》)中,上下数千年,纵横几大洲,介绍世界上几十个国家,但他总是以“称赞的口吻谈到除犹太人以外的非西方的民族”(梁守锵:《风俗论·译者前言》)。看来,在这方面,孟德斯鸠是稍逊于伏尔泰的。但是,尽管孟德斯鸠作为启蒙运动思想家,最主要的贡献在于他的《论法的精神》,可《波斯人信札》毕竟是启蒙运动时期第一部重要的文学作品,开启了理性批判的先河,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波斯人信札》很早就被介绍到中国。先是由林琴南以《鱼雁抉微》为名译成汉语,1958年有罗大冈先生的译本问世。拙译参考了罗本,并继承了其中的某些传神之笔。译本根据的原版为Librairie Générale Française的版本。“序言”、“原注”和“评论”系乔治·居斯多夫所作,译者对“评论”作了删节。此译本得以出版,还得到Gui DURANDIN教授、Jean-Luc DESCAMPS先生、Andrée BERJAOUI夫人、Maurice GAUTHIER先生和Louis DEPAGNE先生的大力帮助,提供插图和资料,译者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梁守锵
2005年5月25日于中山大学康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