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德国,正如马克思指出的那样,政治经济学一直是外来的科学,它作为成品从英国和法国输入。当政治经济学处在古典时期时,在德国的现实中没有发达的资本主义经济关系。而当这种经济关系在德国出现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对抗性质和日趋激化的阶级矛盾已经不再容许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在他们的阶级视野内进行不偏不倚的和公正无私的研究。因此,在十九世纪三十和四十年代形成学派的德国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只能是庸俗经济学。以威廉·罗雪尔为首的“历史学派”是庸俗政治经济学的典型。用马克思的话说,“他们同时也就是这门科学的坟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Ⅲ,中译本,第558页)历史学派否认客观经济规律的存在,否认政治经济学应当研究客观经济关系,否认经济研究中的科学的抽象法,宣扬所谓“历史的方法”,企图用对经济现象和零碎历史事实的简单罗列和描述来取代理论分析。
在十九世纪上半期的德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中,杜能可以说是一个例外。从方法论来看,“他有德国人的思维方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第525页)。杜能反对简单描述经济现象,主张运用抽象法来探讨客观经济规律。他说:在研究过程中,“不将实际抽象难以达到科学的认识”。只有借助抽象,才能“排除一切偶然的及非本质的因素”,得出“普遍有效的结论”,找到“普遍规律”。杜能这样说明了自己的方法的特点:“几何学家在考虑‘点’时是不计面积的,考虑‘线’时是不计宽度的。两者在实际中是找不到的,同样,我们在考虑一种主导力量时可以排除一切枝节和偶然因素,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认识主导力量在我们所见现象中占多少比重。”杜能对庸俗政治经济学鼻祖萨伊单纯描述经济现象的方法采取了批判的立场,他指出:“竞争只不过是深奥原因的外表现象,我们不能像萨伊那样,以把握外表现象为满足,而必须努力研究原因。”
在罗雪尔等人用庸俗的历史方法反对科学的抽象法的时候,杜能坚持运用抽象法,这是难能可贵的。但是,杜能对抽象又表示某种忧虑。他说:“对实际的抽象有双重危险:1.人们在思想时,将事物的相互作用切断;2.我们的结论都根据各种前提条件,而我们对这些前提条件认识不清,所以无法阐明结论;因此,我们所认为普遍有效的结论,仅仅是在这些前提条件下才有效。”(第334页)杜能的这种担心,暴露出他对科学的抽象还缺乏正确的了解。他不懂得,抽象有科学的抽象和非科学的抽象。所谓“对实际的抽象有双重危险”,只适合于非科学的抽象,它们同科学的抽象是没有关系的。在经济科学中,抽象的规定是对客观事物的直观和表象加工的结果。抽象的规定形成之后,在思维行程中,又导致具体的再现。杜能提到的事物的相互作用以及前提和结论的关系等等,都要在思维中再现。其实,杜能有时虽然是不自觉地然而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例如,在《孤立国》第一卷中,他作了一系列假设,以便得出一些抽象的规定。在第二卷中,他又取消了那些假设,以便观察所得到的抽象规定同现实符合到什么程度。杜能的抽象,既有科学的抽象,又有非科学的抽象。当他比较正确地运用抽象法的时候,他把资本主义竞争表现出来的现象加以舍弃,深入到现象背后寻求事物的内部联系,因而得出了一些有学术价值的成果。例如,杜能的生产布局理论和地租理论就是如此。但是,当他运用非科学的抽象法的时候,他错误地把资本主义经济关系撇开,去观察事物的所谓自然状态,然后再把关于自然状态的结论搬到资本主义现实中来。例如,杜能的工资理论和利息理论就是如此。杜能常常迷恋于这种抽象,在研究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地方,竟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经济范畴和经济规律赖以存在的社会条件和历史条件都抽象掉。这样,杜能就无可避免地掉进他曾经自我警告过的“有双重危险”的深潭之中。
在经济研究中,杜能运用了一些具体方法。马克思把杜能运用的具体方法归结为“借助观察、微分学、实用会计学等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第525页)杜能在自己的著作中试图把实验科学的观察方法、经营农业的会计核算和高等数学结合起来。在这里,我们着重说一下杜能的数学方法,特别是他的增量分析法。
杜能重视在经济研究中应用数学方法,并在著作中广泛借助代数学和微分学来分析经济问题。他认为,数学方法有助于准确地认识规律性的东西,要是反对在经济学中应用数学,那就很难改变这门科学的落后状态。他说:“在非用数学不能求得真理的地方,使用数学是允许的。如果人们在其他知识门类像农业和国民经济学一样有厌恶数学的倾向,那么我们现在仍处于对天文规律完全无知的境地。”(第464—465页)
杜能是第一个把微分学应用于经济研究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他在不少场合,特别是在考察生产费用和运输费用的变化同经济效益之间的关系时,比较多地运用了微分学。借助微分学对经济变量的增量进行分析,这种方法可以叫作增量分析法。在西方经济论著中,这种方法经常被叫作“边际分析法”。
对于杜能的数学方法,国外学者存在着意见分歧。德国学者海因里希·文蒂希在为《孤立国》1910年新版本写的序言中批评说:“杜能好用代数式表达,又迷信数学在经济学中应用的功能。”英国学者埃里克·罗尔在《经济思想史》(1973年版)中则赞扬说:由于杜能运用边际分析,并且肯定资本具有生产性,因此,他的著作在形成现代经济学上成为重要的有贡献的成分。苏联学者阿尼基在《科学的青春》(1979年版)一书中从另一个角度对杜能的方法表示欣赏,他说:杜能更加广泛而彻底地把边际方法用来研究经济现象,他经常用这种方法来说明某种均衡状态或最佳状态的逐渐接近。这是一种富有成效的方法。联邦德国学者列曼在《李嘉图和杜能在古典劳动价值理论上的边际分析法》(《经济学杂志》1976年第1期)一文中则认为,应当区分古典边际分析法和庸俗边际分析法。他说:在庸俗经济学边际分析法同古典劳动价值论有关的类似分析方法之间的差别,当时还没引起多大注意,现在,当经济现象的最佳化与马克思主义价值理论之间的联系在社会主义经济学中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的情况下,这种差别就特别重要了。列曼认为杜能的方法属于古典边际分析法。
批评杜能迷信数学在经济学中应用的功能,这未必中肯。杜能尽管在著作中广泛运用了数学方法,甚至有时在用文字叙述时实际上还是用的数学语言,然而他恰当估计了数学方法在经济研究中的作用,正确地指出这一方法只“为我们提供了辅助手段”(第49页)。杜能没有把数学方法看作经济研究的主要方法,更没有看作唯一方法。
赞扬杜能的边际分析法,可能出自不同目的。杜能把微分学首次引进经济学,并且借助微分学取得了一定的积极成果,对以后的经济学家提供了一种新的有益的启示。从这一方面说,杜能确实有值得赞扬之处。但是,西方经济学家赞扬杜能,往往是出于另一目的。他们认为,杜能的“贡献”主要在于提出了边际要素生产力论,特别是边际资本生产力论。
应当指出,增量分析只是一种方法,它本身并不是一种经济理论。这种方法既可以为科学的经济理论服务,也可以为庸俗的经济理论服务。作为方法,不存在古典增量分析法和庸俗增量分析法之分。增量分析法可以用来说明古典的级差地租理论,也可以用来说明庸俗的边际效用价值理论。增量分析法和所有其他的数学方法一样,所推导出的结论是否正确取决于赖以出发的前提条件。从正确的前提出发,可以推导出正确的结论。反之,从错误的前提出发,必然得出错误的结论。事实上,在杜能那里,这两种情况都可以见到。一方面,杜能借助增量分析法建立了有独到见解的生产布局理论和地租理论;另一方面,他又企图用增量分析法“论证”他的庸俗的最后生产力分配理论,包括劳动最后生产力工资理论和资本最后生产力利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