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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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本身上解《诗》

传统派和非传统派有一样通病,好像是孟老先生遗传下来的!孟先生凭空要说“《诗》亡然后《春秋》作”,与人这个暗示,害得无数的经生都死在这句话下面。春秋家解《春秋》字字有褒贬,他们说《诗》也篇篇有美刺。传统派我们认为不是了,非传统派也不见得高明。《关雎》不过是贺新婚的诗,《诗序》偏说是“后妃之德”,《集传》也说:“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有幽闲贞静之德。”《桃夭》不过是贺嫁女的诗,《诗序》偏说是“后妃之所致”,《集传》也说“文王之化”,迂曲极了,实在是误解得了不得!历来的学者宁可冤枉了《诗》,始终不肯违着毛或是背了朱说话。这种毒中得多么的可怕呵!我们不能再误而三误了,我们须要换掉这种老空气,清醒我们的头脑,睁开眼睛,在《诗》的本身上瞧一瞧,究竟它的本来面目是怎么样!

用《风》《雅》《颂》分别三百篇,我们在今日弄不清楚了,还不如在诗的本身上分它的类,似觉爽快些。抒写情绪的就是抒情诗,描写事物的就是描写诗,陈说道理的就是陈说诗。《卫风》的《伯兮》、《小雅》的《杕杜》,都是思妇之词,不管它是《风》是《雅》,一言以蔽之,抒情诗就是了。《豳风》的《七月》、《小雅》的《无羊》,一是描写农功的,一是描写牧羊的,也不管它是《风》是《雅》,我们称它描写诗就是了。

孟子“诵诗论世”这话说得却有道理,我们从周的时候看来,那三百篇确有那时代的特征。关于抒情诗,以征夫、思妇、逐臣、弃妇、孽子的作品为最特色。在其时接连差不多有二百年战争,强横的外夷,如猃狁、犬戎、狄,骚扰得很。宣王时,常和猃狁开仗,犬戎且杀了幽王,狄人也杀了卫懿公,那时的集兵屯边想是忙碌极了。他们终年守戍在外的,心里实在有说不出来的苦痛,所以像《东山》《采薇》等,都是那时的名作。那时三纲说正式成立的时期,君权、父权、夫权异常的膨胀,人臣、人子、人妇,都是以顺为正,凡是君与父与夫的不好,他们没有埋怨的,只有自己暗中悲伤,有时还要自己说自己不长进,这种柔的弱的愚的承受,在道德上得如何的批判,在情感上有何等的价值,我们姑且不论,可是在作品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令人在心弦上生出颤动来,而且时常留恋着,确有一种不可磨灭的势力,所以像《谷风》《氓》《白华》《巷伯》《柏舟》《小弁》《凯风》都是那时代作品的特色。周时很重农的,很讲究射艺的,很有武功的,很敬祖宗、祭祀最繁的,它的历史很长久,从后稷到武王,差不多六七百年,所传下来的神话和事迹也不少。因之战事诗、田功诗、祭祀诗、颂祖德的诗,都是那时描写诗的内容。到春秋时候,风俗坏极了,伦常乖舛得实在不像样子,禁不住诗人的感慨,言论又不能自由,由是隐隐约约地写出来,便成讽刺诗一派。三百篇不能说它都是为讽刺而作的,但讽刺诗确是那时代的产品。至于陈说诗在《诗经》中占很少数。原来抒情诗是诗的王国,描写诗还是附庸,陈说诗更不用说了。

单用比、兴、赋去分析诗的用词,不能满足的。伟大的诗人,他把比、兴、赋运用得极其纯熟,毫无痕迹,使我们不能分出它是比是兴还是赋,勉强把这三个字归纳起来,又如何笼罩它得住呢!如《大东》篇下三章:

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他只不堪时君的征役,弄得杼柚其空,无可告诉,他的热情愈奔放了,他的空想于是也离奇了,他忽然扭住天空界痛快的发挥一番,他的语言,十分的无伦次,他的神经,已臻于错乱,他的文字,反而异常飞舞,我们此时不能拘真的和他说比说兴,他只是一个浪漫的诗人,一往情深,运用他离奇的空想,发泄他奔放的热情。同样,如《巷伯》: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他恨这谮人已极了,却无力处置这谮人,满望着取这谮人杀而甘心之。那谮人的罪恶已是滔天了,弄得豺虎不食了,有北不受了,那谮人是如何一个人呢?传注家在下面注道:“此是赋也。”何等的枯燥无味呵!

诗人Bliss Perry说:“诗的将来固是无限量的,诗的过去,也未尝不可无限量。”这句话真不差呀!伟大的诗人,他的作品,也许是浪漫的,也许是象征的,他不受批评的豫示,他只是自己努力,他积储的丰富,含蓄的繁复,惹我们注意,使我们称许,伟大的诗人!永久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