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岭南文化名家·刘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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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总是第一

一、入学

1942年3月1日上午约九时许,父亲背着一个小木方桌,提着一把木椅,走在前面。我提着一只竹篾书夹,跟在他的后头。我俩朝着安家畈刘氏祠堂走去,不足十分钟就到了。来到祠堂大门口,只见门楣上贴着红纸横额,门两边贴着对联。眼前一派喜气景象。

这是父亲送我到这间学校去启蒙的一个镜头。

此刻,眼望着门上的对联,不知所写,因为自己还未启蒙哦!心想,估计是迎接开学的意思吧。再看看到场的人,都同我父子俩一样,没有人念得出那对联究竟写的是什么。

这刘氏祠堂,离我家约700米左右,在村子南面的田畈之中。它的东边是一条小河;西面是一片稻田,稻田的西边也是一条小河;北面,是一片常年湿湿的草坪。大门朝南,门前有一个约300平方米的操场。紧连操场南边,是一个约300平方米的池塘,池塘种有莲藕,水中成天鱼虾弹跳,树上鸟儿啼鸣。置身其间,有一种优雅的舒适感。

眼前所见,是一所名副其实的田园式学堂。

大人们说,这祠堂建于清朝光绪年间。大厅约300平方米。东西两旁建有厢房,各为3房1厅,约为150平方米。大厅正中的神龛上,一直供奉着木雕的刘氏祖宗牌位。

今天,祖宗牌位中间,加放着一尊木质的孔夫子雕像,显得特别令人注目。孔夫子像的两旁,燃着红蜡烛,烛光闪烁,庄严肃穆。

安家畈刘氏家族的族长,允许将这宗祠用作私塾学堂,不但得到同姓族民的普遍叫好,就是附近其他姓氏的人们,也无不交口称赞——说他做了一件大好事,功德无量。

这是第一次招收学生。安家畈周围五六公里远的子弟,都来此就读。首次招生35人。这些孩子,年龄大小不一,最小的7岁,最大的13岁。我当时虚岁已进入8岁,与我同龄的有8人。

老师名为刘光宝,当年22岁,安家畈村栗树咀人,黄冈师范毕业。在我那穷山村,他是唯一一位上过“洋学堂”的人,也是当时当地学历最高的人。他满腹经纶,温文尔雅,被族人交口称羡。

按刘氏辈分,光宝老师是我的一位族兄,我称他三哥。当即,我父亲郑重地纠正说,从今天开始,要叫刘老师。话音一出,我随即向老师下跪磕头,是为“拜师”。

中午时分,学生都到齐了。刘老师跟大家说,马上要宣布开学。

只见大家都有序地站在大堂中的天井处,一排一排地跪了下来。刘老师站在天井的台阶上,喜悦地高声宣布:“家长们、同学们,现在我庄严宣布:安家畈学校正式开学了!请大家先向刘氏祖宗三叩头,再向孔圣人三叩头。”

话音刚落,只见父亲主动站起来,面带笑容地对大家说,现在请家长起身,让入学的孩子向刘老师三叩头!

这时,刘老师站在台阶上,容光焕发地双手抱拳——笑迎同学们的拜师礼。

礼毕,响起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

这一天,整个安家畈像过年一样,沉浸在祝愿的欢乐声中……

二、启蒙

我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那上面的第一句是:“人之初,性本善……”当时学校没有黑板,老师拿着书,面向全体学生,摇头晃脑地一句一句地教读,同学们跟着一句一句地念读。那读书之声,就这样第一次在安家畈的祠堂响起,它掀开了这穷苦山村迈向读书识字的新篇章。

那时,学校课程单一,没有算术,更没有英语之类的“洋字”书,就只有一本《三字经》。再就是每天要写毛笔字,还有歌咏和户外踢球之类……

上课伊始,老师说,请同学们打开书,他领读一句,大家跟着放声念读一句。教读完之后,同学们自己要不断地扯开嗓门儿朗读,声音越大越好。第二天,同学们要在老师面前,背诵前一天教过的内容。

翌日清晨,全学堂35人,被老师一个一个地叫到他的桌前,把书放在他的桌子上,背对着他——背起书来。只见那些会背的,一个个笑着返回座位;而那些背不出的,则转过身,伸出手,让老师打手板儿。有的同学怕痛,刚一伸手,老师还未开打,就先把手缩了回去。每逢这样,老师会打得更重。

我很幸运,第一次背书,就一口气一字不漏地背了个痛快。自己觉得口齿清晰,抑扬顿挫,像模像样。背完,老师暗暗点头,同学们无不张望。像我一样能背完的同学全堂只有7个。背完之后,这7个人的得意劲儿,令人捧腹,俨然有点儿“七君子”的味道。

全堂同学背完之后,大家都回座位安坐。

此时,老师在同学的座位之间来回踱步,若有所思。同学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了,个个忐忑不安,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堂里几乎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只见老师走回他的座位。站着朝大家用眼睛“一扫”,突然发问:“你们说,今天背书,哪个背得最好?”

忽然,全堂35人,除我之外的34个同学,一致指向了我。哇,此时的我,既喜又惊。还是同学们的掌声,让我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老师朝我微笑。

这是我第一次得的“第一”!

这是我的第一次亮相!

这是我第一次得到众人夸奖!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荣耀!

三、“小先生”

自从背书得以“显山露水”之后,我在老师和同学的眼里,是一个“苗子”,甚至被说成是个“人才”,说是前途无量。

这夸奖之声,像插上了翅膀一样,不但飞入安家畈全湾,还飞向了周围四村八寨。不久,乡亲们传说之声四起。那传说,都带有夸奖和羡慕的味道儿。

他们说,安家畈的刘应书,其大儿子叫刘光耀,是个小聪明。进校以来,刘光宝老师逢人都要夸奖他几句——

“这伢儿,了不起,每次背书,从不‘打嗝’——像数自己的指头儿一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抑扬顿挫,一字不漏!”

乡亲们,也就此交头接耳起来——

“哇,听说这孩子——名字起得好。”

“是呀,都说他叫刘光耀。”

“怪不得哦,名字好,光耀、光耀!”

“有这样的孩子,怎么不让人荣耀!”

村子里和学校中,不断的夸奖声,使我从那时起,产生出一种无比的自信,心中无形地“腾起”一种莫名的自豪和骄傲!

在一片夸奖声中,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里,我当上了“小先生”——刘光宝老师让我帮他“管管”那几个书背得不好的同学;并且交给我一个1尺多长的小竹板儿,“授权”我可以打他们的“手板儿”。一时间,我不知所措,但只能遵命。不瞒大家说,内心里还是有点小得意呀。

交给我“管”的几个“懵伢儿”,那个懵样儿,确实少见,也确实拿他们没法儿!两个最突出的,一名刘厚池,一名周森信。这两位同学,都比我长3岁,是我的学兄。就是他们两个,从开口背“人之初”伊始,就没有一次能背得出来,没有一次不被老师打手板儿,也没有哪一次,不被老师当场把书本摔向大堂天井之中……这些情景,全堂同学,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有什么办法呢?有时老师气得没法儿,在堂上讲课时,当着大家说一些“气话”——说他俩是“铜头铁脑”,用钻子也钻不进字的人。

我们听了,都不敢出声,更不敢发笑。

有一次,背《百家姓》。大家都很快背完了。唯独刘厚池同学,反复背了五六次,还是一个劲儿地“打嗝”,背不完全。老师实在气得没法儿,就把“手板儿”交给我,他自己走出校门外去了。接着,刘厚池在我身边还是背不出,我就一板子朝他打了下去。谁知,他一躲闪,“手板儿”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癞痢头”上。瞬间,鲜血直流——吓得我直打哆嗦,心想,这下闯了大祸。

于是,赶快拿出老师的脸盆,到门口塘里去打水,给刘厚池洗去头上、身上的血。

不一会儿,老师回来了。我有点儿魂不附体,心神不安。岂料,老师只是望了一眼,看到刘厚池身上的血止住了,就默不作声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并招手让我到他那儿去。我颤颤巍巍地走到老师身旁,只见老师轻声细语地说:“该打轻点儿呀——‘苕’! ”(“苕”是家乡土话,傻的意思)

至此,我如释重负,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周森信同学,也是挨过我的板子的。一次,同学们正聚精会神地写毛笔字。他却趴在桌子上睡觉,还发出“呼呼”作响的鼾声。老师听到后,自己没有出手打他,而是示意让我去打。我便拿起“手板儿”,走到周森信身后,举手就是一板子。此刻,他猛然一下蹦了起来,脱口而出地说:“我在想啊!”

老师接着大声地说:“是在响(想),是板子在响(想)! ”此话一出,全堂同学一下子笑翻了肚皮。

再朝老师一望——老师也在微微发笑。

1944年冬,因时局紧张,安家畈私塾停办。老师另谋职业,同学们作鸟兽散,各自西东,各奔前程。

自此,我所担任的“小先生”,也就“就地免职”。

四、“尖子”

1945年春,梅家楼祠堂,办起了公立小学——名为“安宁小学”。3月,我经过考试,因数学考得不好,让我插班入读三年级。

梅家楼离安家畈两公里,在安家畈的西北角。安宁小学全称为麻城县林店区安宁中心小学,是国民党县以下区一级的政府所办,是公立的,不收学费。但它并没有另建新校址,而是利用梅氏宗祠来开办学校。所以,老百姓并不叫它安宁小学,而一直称之为梅家楼小学。

“安宁”二字,在我那山乡的出现,正是抗日烽火连天,国无宁日之时。其意义不言自明。它无奈地告诉人们,老百姓多么渴望过上安宁的日子啊!

梅家楼同安家畈湾一样,在当地是一个大村庄,有四五十户人家,两百多人,人丁兴旺,远近驰名。这是个有文化的村庄。据说,这里在清朝光绪年间,出了几位秀才,又不知是什么年代,还出过“举人”呢。

村中有一座大院,名为“三个门”:即一连并排着用雕饰过的麻石砌成的三个大拱门。屋檐画着山水、人物的水彩画,每幅画作,都有个传奇故事。画面——青、红、蓝、白、紫,色彩鲜艳,气派非凡,十分耀人眼目。大院南边,并列地竖着三根旗杆,那是为当年这大院考上举人的人,由政府报喜时所立。

那旗杆有十几米高,直径达五六十厘米,是用上好的杉木所建。旗杆墩,是用的花岗岩石头,并琢上花纹,极富艺术色彩。旗杆墩是四方形的,边长为两米。高高的旗杆上,曾涂着厚厚的红漆,老远就可看到——红光闪闪,气宇轩昂。直到我们读小学时,那旗杆上的红漆,还是油光水亮,标示出当年的荣耀。

一提起这“三个门”,远近二三十公里的人,无不知晓,也无不说上几句赞美的话。那话的内容,都带有传奇性,富有读书至上的诱惑。听起来,无非是说,当时这三个门居住的望族,是多么的富有;而读书的人,又是多么的有出息,有名望,甚至“官袍袈身”。这样的传说,无不使人羡慕,令人向往。

学校的老师,经常带我们到那旗杆下讲故事。讲的也都是如何读好书,将来也像当年这大院的秀才、举人一样,出人头地,升官发财,高人一等……

小学延迟到这年的4月份才上课。由于安家畈到梅家楼有两公里之遥,学校又没有条件提供住宿,我们都是走读。我们这些走读生,中午全是自带午饭。那带饭的样式,是一道奇特的“风景线”,百态千姿——有用各色棉布手巾包着的,有用小竹篮盛着碗筷的,有用旧“洋铁”罐头盒子装着的……而那饭的质地更是各色各等:有大米饭,有大米与小麦混煮的饭,有高粱饭,有红薯(苕)饭,有南瓜饭,更有杂粮与野菜混煮的饭……

每当中午吃饭时分,学生提着自己的饭包,来到为老师做饭的厨房门口排队。只见同学一个个将自己的饭包打开,将饭往一口直径约1.2米的大生铁锅里一倒。接着厨师用一把“大铁锅铲子”,在锅里拨弄来拨弄去,锅里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当锅里冒出微微热气时,就宣布饭已炒热了。

此刻,只见同学们又一次排着队,伸出自己的饭碗,盛回锅里的热饭。但此时所盛的,不再是原来自己所带的,而是混合的杂牌“炒饭”。那些带白米饭的同学,也只好与其他同学一样,吃着这混合的“炒饭”了。

好在,菜是各咽各的。这情景,年年如是,日日如是。那些带白米饭的同学,并不埋怨自己吃了亏;而带其他质地饭的同学,也不觉得自己沾了什么光。同学们心心相印,互相体贴,习惯了这种相安无事的生活。

我在梅家楼小学读了两年半——从三年级上学期读到五年级上学期。每个学期的期终考试,我都是全年级4个班、160人的第1名。那时,学校实行张榜制,考试成绩确定后,将各年级同学的成绩,用红纸、毛笔,按成绩高低,由高而低地竖着书写出同学的名次,贴到墙上,“张榜公布”。

每次公布时,“刘光耀”三个字,总是榜上第1名,并写得与众不同——那字体特别的粗大。过后,那些相识的别班同学,甚至老师,碰到我时,无不微笑点头,示意祝贺,有时我回以微笑,有时也弄得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记得读4年级的时候,我的级任老师名为梅益臣,50岁出头。他个子不高,一米六七上下,说话稍有点儿“口吃”;生得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皮肤白晳,光彩照人,儒雅气十足。

梅老师自己说,他读过10年私塾,还到武昌上过几年“洋学堂”。人们都说他肚子里“喝”了好多好多“墨水”,是一位“满腹经纶”的人,也是一位备受敬爱的老师。在同学们面前,他从来都是以微笑示人,有问必答,诲人不倦——对同学们十分亲近。

五、作文的故事

我上四年级和五年级时,梅老师都是我的级任老师兼班主任,也一直带我们的语文课。当时,语文课内容之一,是要每周写两篇作文:一篇是,四至五百字的周记;一篇是,五至七百字的命题作文。那时,作文是要用毛笔竖着书写的,写在印有“方格”的作文本上——写作时,先要“打草稿”,然后抄正到本子上。那抄写到本子上的字,必须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如果字写得歪歪草草,或者是随意涂抹,弄得本子上脏兮兮,是要扣分的。

我每次的作文,无论是周记还是命题而作的,无不是按照上述要求去做。我那作文本上,梅老师批注的内容,至今令我难忘:“月白风清”、“一清如水”、“可圈可点”、“别出心裁”、“见解独到”、“美不胜收”、“景形于外 情蕴其中”……我记得那作文本上的字里行间,都被梅老师用毛笔红字,圈圈点点——圈点得本子上小红一片,大红一片。那圈点的“圈儿”数,大大超过了我作文的字数。

有一次,因天气骤冷,我父亲送衣服给我。这让梅老师知道了,他高高兴兴地走进教室,一把握着我父亲的手,轻轻地拍打着我父亲的肩膀,喜悦地说:“你的孩子了得,作文出了名啊;要是你能识得字,那该多好,可以分享哦。”我父亲听了,忙不迭地作揖打躬——一个劲儿地说:“那是梅老师的心血,是梅老师教得好啊!”

这场面,都被在场的人,看在眼里,一时间被传为佳话。

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读四年级下学期时的秋季。学校组织了一次秋游,到离学校8公里处的燕子岗游览。回来时,让同学们都写一篇题为《秋色》的游记。

我写了一篇600多字的游记。至今我还能背得出那开头的几句:“站在燕子岗的高处,举目四眺,眼前的景色,令人如醉如痴——那红的枫叶、绿的低矮茶丛、黄的稻浪、蓝的薰草、白的棉花、紫的荞麦杆儿……都在争先恐后地向我们奏着一曲色彩斑斓之歌……看,行人止步,那是被花香所陶醉;看,鸟儿停飞,那是被遍地果实所吸引,忘了天外还有天……哦,我也被眼前景象所陶醉,不知老师发出回校的召唤,未闻同学的呼唤之声。”

第二天,上语文课的时候,梅老师看了我的游记,粗粗一读,他先不讲新课,而是先让我自己上台朗诵这篇游记。我一时被吓住了。梅老师用他略带“口吃”的话,再三催我上台,我不得不遵命了。这一朗诵,却获得了同学们的一片掌声。自此之后,我学习语文的信心,又得以新的升腾。

六、战乱中的我

1947年7月,学校放了暑假,老师和同学都在度假之中。此时,来自家乡之外的风传,说刘邓大军即将南下,时局会发生重大变化。

一听“风声”,安家畈周围,一些有钱、有地位的人,都离当地而南逃。有的逃往武汉,有的逃往麻城县城。最近的也逃到离我那“红区”家乡30公里外的宋埠镇。11月初,果不其然,刘邓大军大举南进,一夜之间,枪声大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千军于一席,解放了麻城县西南方向素有“小汉口”之称的宋埠镇。

这一仗,打得大快人心——消灭麇集在宋埠镇的国民党土匪军200多人,活捉了麻城县伪县长罗文郎,并就地枪决。第二天,解放军官兵,用自己的长枪作“扁担”,挑着缴获的国民党地方武装的枪支,浩浩荡荡地从安家畈的西边小河,溯河而上,得胜回往“中原”去了。

这是我的家乡第一次获得解放。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雄姿。

在这样的时局下,家乡国民党所办的公立学校不得不停办,学校大门由“铁将军”把守,空无一人。12岁的我,也就失学了。

安家畈一下子成了解放了的土地。是时,我父亲被推举为安家畈村的村长,而我也无形中成了儿童团的“团长”。

由于刚一解放,基层政权处于流动状态,办公“所”无定“居”,只能以各自的家庭当办事场所——所谓的“乡公所”“村公所”云云。

战后,留下来活动在安家畈地方的解放军,称为“工作队”。我记得工作队的队长姓龙,湖北广济县人(现为武穴市),我们都叫他“龙队长”。解放了的安家畈乡,由龙队长主持时局的一切事宜。我父亲的任务,主要是到安家畈乡所属自然村的各户人家,去催要由妇女为解放军做的布鞋,以送往正在前方打仗的解放军穿用。而我则时不时为工作队送信。在解放了的土地上,有时我会背上一杆红缨枪去送信;而送信给“国统区”(只5公里之距)地下工作者时,我只能扮作放牛娃,把龙队长交给我的信,放在我所穿的鞋袜之中。那样的日子,虽然冒着风险,但我从未有误。龙队长经常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小家伙,有出息!”

就这样,解放了的“政权”,仅仅维持了不到半年时间。1948年4月,国民党反攻回来,安家畈乡又成为反动派的天下。其时,国民党的基层政权不叫“乡”,而称作“保”。安家畈保的保长刘应渔与我父亲同辈份,我叫他“大叔”。他以保长的口气说,放我父亲一马,让我家离开安家畈湾——“远走高飞”,不要再“惹祸”。

于是,我家搬到离安家畈不远的贺家凹小山村躲避。不久,又从贺家凹搬到安家畈南面的刘氏祠堂。我的第三个妹妹就是1948年避乱期间,诞生在这刘氏祠堂,所以原名为“祠贞”,而非她后来自己填表时误写的“慈珍”。她出生时我已经13岁,母亲要我为她起个名字。我脱口而出,说在祠堂出生,就叫“祠贞”吧。“贞节”的“贞”。母亲笑着回应,表示赞成,非常高兴。

1948年4月至1949年3月,整整一年,在安家畈这个“红区”的上空,一片白色笼罩,风云骤起,乌云翻滚,雷声大作,暴雨倾盆。村子东西两边的大路上,时不时行进着穿土黄色军装的国民党部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扛着机关枪的、驭着装有大炮战车的、抬着担架的……日日夜夜,浩浩荡荡地向着北方挺进。村里时不时窜进几个掉队的匪兵,抓人带路,昼夜枪声四起,弄得狗跳鸡飞。这就是那段“红区”安家畈人过的日子。

唉!……国乱,家乱,天下大乱,人心混乱——这就是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