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牵个牛仔角欹欹
上篇 古雷州歌
（1949年10月1日前）
牵个牛仔角欹欹，牵去田头塍尾饲。[47]
过路人问几钱买，[48]唱歌博来不讨钱。[49]
此歌看似平淡无奇。一个孩子牵着一头小牛，到田头塍尾放牧。有过路人问，你的牛多少钱买的呀？答曰：我的牛是唱歌换来的，不用钱。就这么简单，一览无余。
然而此歌，却是千千万万雷州歌中的扛鼎之作，数百年来传唱不衰。至今凡会讲雷州话的人几乎无人不晓此歌。学雷州歌者，先学此歌；教雷州歌者，先教此歌；唱雷州歌者，先唱此歌。近几十年，更引起专家们的关注。评论家评论雷州歌，先评此歌；作曲家为雷州歌谱曲，先谱此歌；书法家书写雷州歌，先写此歌；画家为雷州歌配画，先配此歌。制作雷语VCD影碟，先制此歌。向外地报纸、电台、杂志推介雷州歌，亦先推此歌。于是乎，此歌不但在雷州占据了所有人的心，占据了雷州每一个角落，像山稔花（俗称大乳）一样漫山开遍，而且还经常走出雷州，电视放、电台播、报纸登，声望日增。因而，我们的雷州歌鉴赏亦先从此歌开始。
看似无奇竟有奇观，魅力何在？我们先看看此歌的歌眼在哪里。在第四句，“唱歌博来不讨钱”。博来了什么？牛。哇，够吓人的。要知道，在旧社会牛是非常珍贵的。农民四季耕作离不开牛，全家衣食都靠牛，谁家如果死了牛，便如丧考妣，全家哭泣，饮食不思，坐卧不安。毛泽东就说过，牛是农民的宝贝。但唱歌竟能博来牛，是什么歌？雷州歌。雷州歌为何如此贵重？
雷州歌是雷州特有的艺术瑰宝。它可以低吟浅唱，可以引吭高歌；可自唱，可对唱，可班团演唱；可抒情，可叙事，可劝教，可讽刺，寥寥二十八字便可成歌。雷州歌叙事浅白，论理透彻，劝教入情，讽刺则如匕首投枪。其歌韵甜爽，童叟能唱，雷州人爱得入心入脾，唱得如痴如醉。婴儿呱呱坠地，父母及祖父母抱在怀里便开始教唱雷州歌，长大了更以会唱雷州歌为荣，不会唱为耻，不会唱就要学，学不了是可笑的。古代就有这样一首雷州歌：
吃饭胀胀去拾歌，拾着十篮九篓歌。[50]
回到半路开歌唱，歌都无条空空篮。
歌是不能用装东西的竹篮和装鱼用的渔具篓来装的，根本不存在装在篮里篓里的歌半路飞去剩下空篮子的事。那是借以嘲讽有的人吃饱饭就去学歌都学不了，学到一点点在回来路上又丢了，连篮与篓都装不住。善意的嘲讽，诙谐幽默，使人轻松，使人感情融洽。学歌拾歌懂歌是人之所愿，心之所向。
现在，人们同样非常看重雷州歌，她是雷州人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当代歌手反映雷州歌之重要、之可爱、之繁荣的歌就特别多。如何希春先生的《雷州歌擂台赛》：
看“姑娘歌”擂台赛，听歌顶饭饿不知。
脑海留下好歌句，梦中常常笑开怀。
吴保盛先生的《甜》：
老汉素来是歌笸，善政富民歌更多。
春风醉人心甜透，总唱不完甜字题。
陈英瑚先生的《雷歌成担》：
赛歌台多似星座，雷歌节目笑万家。
歌王竞争歌成担，好歌连场闹通夜。[51]
光邓景星先生的就不知多少。如：
唱歌乐
日日唱歌歌路宽，乜歌能强我雷歌。
只要轻轻动歌嘴，歌就连连上歌坛。
唱
新歌惹我脚跟痒，情托脚浮上台上。
改革雄风一唱出，捷报汇成雷歌河。
歌篮
红土雷歌唱不饱，似进果园尝甜柑。
行一脚步一个意，雷州是个大歌篮。
浩如烟海，永唱不完的雷州歌，除了劝善立德、励志劝学外，还有很好的艺术欣赏和借鉴价值。雷州历代学有所成的人才，如清朝进士洪泮洙、大清官陈瑸、大学者陈昌齐，以及名举人黄清雅、陈乔森等都善于从雷州歌中汲取营养，他们都是雷州歌高手。现代雷州籍作家、学者也无一不是雷州歌培养了他们。所以雷州人一直把歌看得比牛贵。
现在我们再回头来看这首歌的画面。一名天真无邪的小孩子，牵着一头小牛到田头塍尾去放牧，非常自由自在的样子。那小牛的角微微上翘，在蓝天白云下，一片旷野中，显得那么可爱。小孩子一边欣赏那小牛甜滋滋地啃草，一边高兴地哼着甜润润的雷州歌：牧歌、童歌、牧童歌，悠哉，悠哉，悠悠哉。过路人都投来羡慕的眼光，问：“侬子呀，你的牛是多少钱买的呀？”他便提高声音，得意地说：“我的牛是唱歌博来的，不要钱。”多么的自豪，多么的肯定。因为我们有非常可爱的雷州歌，有什么不能博来呢？
这首歌就表现了雷州歌在雷州人心眼中的崇高地位，唱出了雷州人民的心声，是人民心中的歌，难怪越唱越爱唱。
对此歌的鉴赏似乎已近尾声了，但是，当我们禁不住再一次用清亮的或粗哑的嗓音唱起时，不经意间却又有一层浅浅的泪水渗出了眼角，一丝淡淡的惆怅漫入了心窝。
古代雷州，人称南蛮瘴疠之地。雷州先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雷州虽三面环海，农耕却是主业。连绵阡陌间，雷州人播种着、收获着，希望着、失望着；田头塍尾处，雷州人歌唱着、舞蹈着、痛苦着、沉醉着。曾有多少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的故事在雷州大地上演绎，多少慷慨激昂把酒问天的情怀消融在雷州悠悠的流水里？“牵个牛仔角欹欹，牵去田头塍尾饲”不正唱出了古雷州人对大地的依恋、对未来的渴望吗？不也唱出了雷州先民在“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白居易诗句）的辛勤劳作后对悠然宁静的生活的向往吗？
古往今来，雷州能有几人在童年时代没牵过、骑过角欹欹的牛仔，在田头塍尾放牧过、嬉戏过？如今我们长大了、苍老了，却无法忘记这首不知曾经吟唱过多少遍的童年牧歌。其实至今我们还在吟唱，甚至梦里也在吟唱啊！在这早已融入岁月沧桑的歌声中，我们仿佛找回了自己的童年，找回了现在也许已经逝去的童年伙伴，还有那曾与我们朝夕相伴的角欹欹的牛仔！在这简朴得有点浅陋的歌声里，我们不禁回首来路，寻访那遥远的永恒的故乡！“牵个牛仔角欹欹，牵去田头塍尾饲”，是人牵牛仔田头饲，牛仔牵人田园游。这田园，不但是今生之园，也是前生之园、后生之园。既是神游三生，怎不眼噙泪花，心生惆怅？此情此景，应是身外无牛，牛在心中，牛在梦里！
“过路人问几钱买，唱歌博来不讨钱”，这一问一答，乍听之下平淡无奇，细咂起来却别有深意。只要稍加想象，接下来“过路人”定会心痒难耐，急切再问：“你在哪里唱的歌，在哪里博来这牛仔？”他可能想赶紧抽身，也去唱几首雷州歌博回一头牛仔哩。但这时牧童却笑而不答心自闲。“唱歌博来不讨钱”，真乎，假乎？实乎，虚乎？
细思量，芸芸众生，或蓬头垢面，或锦衣华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语），你一句“几钱买”，我一句“几钱买”，名利场上，红尘滚滚。不曾想，一句“唱歌博来不讨钱”，看似童言戏谑，但更像老道参禅，虽神闲气定，轻描淡写，却已机关尽现，令人警醒。“在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时空渺渺，人生匆匆，谁个不是逃不出命运轮回的“过路人”啊！且歌且走吧，且走且歌，歌中有酸甜苦辣，歌里有今世来生。只要有歌，人生便不虚此行；只要有歌，短暂也是永远。人世这一遭呀，数十年日月流转，一眨眼便成过眼云烟。直到某日某时，我愿骑牛西去，带着牵系千年的歌梦歌魂，化作一抔雷州的红泥土。
《牵个牛仔角欹欹》这首古雷州歌，千百年来之所以传唱不衰、老少沉迷，实在是因为它用最简洁古朴的言词反映了雷州人的生存状态，体现着雷州人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终极关怀与追问，唱出了雷州人的“大智慧”。因而它是千千万万雷州歌中的扛鼎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