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的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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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路上

七月十七日 由家乡到汕头

潘先生在近天来,常常说:“来去,陪我到上海去!”我看他带着开玩笑的样子对我说,于是我也开玩笑似的对他说:“好,去!到上海去!”

他说在今天清晨要去,我是不能不送他啰!于是昨晚就睡在大宗大宗,百侯杨氏祖祠,现为百侯小学所在地。(和潘先生在一起)。

嘈杂声,把我从梦里吵了醒来,潘先生已在整理着零星的东西,预备要走了,我不能不起来了,这时候才两点多钟,昨夜又十一点才睡,当然是疲惫不堪,所以只会坐在床边叩头点瓜。

后来,因为潘先生要洗脸,没有水,于是我同兆京君杨兆京,百侯中学第一届学生。1935年与作者等八人赴广西,当南宁国民基础教育研究院工读生,并在广西加入中共,回广东后长期从事音乐教育工作。帮忙,我点着灯火他挑了两只水桶到大宗门口的井边去挑水。这时候,只有池塘中的蛙鼓,石缝里、泥土中的蟋蟀声,及偶然从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声,在这岑寂的天空中回荡着,公安局门口的一盏汽灯,在晨风拂拂中发着抖。

“真的,来去!到上海去!哼哼哼!”他又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我所以会说他叫我到上海去是开玩笑的,有两个理由:一是上海和我并不关重要,假如有事要到上海去,还可以说,现在半点事都没有,去做什么呢?二是听他的“哼哼哼”差不多他和我说的关于去上海的话里,十句中有七八句。所以我决定他是开玩笑,这也是一个缘故。“上海”是多么入耳的两个字,她是世界六个大商埠之一,许多人渴念上海,比什么都要厉害。有的差不多由羡慕而变为忌妒了:“只恨自己的命运不好,不能到上海去。”

的确上海有必去的需要。上海有雄伟的高大的洋房,有风驰电掣的车辆,有五光十色的灯火。上海,上海是多么迷人啊!可是我真的要去的话,什么东西都没有,怎样去呢?——惭愧得很,连一双鞋都没有。——哈哈哈!潘先生不过开玩笑而已。

时间已是两点三四十分了,在三点钟就要送潘先生去,潘先生去,是关系于我们学校很大的;于是这时候个个人的心情都很紧张。

“来去,应彬!真的来去。怕什么?顶多一个多月就要回来的!”潘先生又这样地催我。“不怕,去呀!有什么好怕头呢?”禄生杨禄生,百侯中学教员。先生亦这样的鼓励着叫我去,我要怎样才好呢?上海在世界上是占有地位的,既繁华,更有许多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有赫赫有名的全国第一大的三个大公司,怎么不去尝试尝试呢?十九路军抗战时,留下的许多兽人蹂躏过的痕迹,为什么不去凭吊呢?我想到这里,便决定要去了,差不多要向他说一声“好!”可是回头一想什么东西都没有,光棍一样的我怎样去呢?家里一个人都不知道,他们不会疑我失踪?不要说家庭里的人,就是同学,除了兆京君一人知道外,便再也没有知道的人了,怎样过得去?况且假期工作计划中有许多事情是要在家乡做的,假如到了上海,不能做,缴不出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我的勇气冷了半截,于是便又决定不去了。

潘先生见我踌躇着彷徨着,于是又问了一句:“去不去?”质问犯人似的,我一时很着急,脑际里只有一句话:“这机会是罕有的!”于是我坚决地回答一声“去!”我在匆忙间拿了一点东西。我在学校里,既无一套衣服,又无一双鞋,所以只带了一枝自来水笔,十多页的日历纸(这纸是预备写日记纲要的),连身上的衣服,共有四件,真是光棍!……光棍!

他叫我吃点绿豆粥以免在高陂路上肚子饿。我走到厨房里,紧张的情绪,使我发起抖来。一方面是清晨的冷,但大半是为了情绪紧张,等一下就要离开学校,离开家庭,离开许多人,情绪怎么不紧张呢?绿豆粥只吃了数口,便再也吃不下了。然后向着这晨雾弥漫的高陂路上进发了,情绪仍紧张着。

走的时候,有禄生先生及威烈张伟烈(威烈)(1911—2006),广东饶平人,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优秀的外交战士,外交部原驻外大使。1928年2月加入共青团,1937年1月加入中共。历任江西抗日义勇军剧团队长,新四军服务团组织股长、团代表,皖南特委巡视员,铜陵中心区委书记、县委书记,皖南特委委员、宣传部部长、组织部部长、铜繁行政办事处主任。抗战胜利后,任新四军第七师、山东野战军第四纵队政治部组织部副部长,胶东军区政治部组织部副部长、部长,西海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副政委、地委委员,华东警备第五旅副政委、烟台市委委员等职。新中国成立后,先后任广西宜山地委、钦州地委书记、军分区政委,桂北区党委委员,广东省海南岛区党委书记、省委委员,驻苏联大使馆参赞、党委副书记,驻伊拉克大使、摩洛哥大使、蒙古大使、泰国大使,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1985年3月离休后,曾担任中蒙、中泰友好协会会长。2006年4月25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5岁。、燕明杨燕明,百侯中学教员。、兆京三君送行一里之遥,到了池屋贯池屋贯,百侯侯南西部村落。时,他们才分别而去。

一路上三人(一是公安局请来的警察,一是潘先生,一是我),摸索着走路。因为那时候天还没有亮,只有几颗星儿们,在发泻着它残弱的光辉;所以前面尽是一片黑暗,大地完全在黑暗的包围中。那位警兵有一支电筒,不时地亮着,当它亮时,我们走路是无妨的,可是当它一熄时,我们就前后踯躅了。因为那边所有的都是崎岖的羊肠小道,假如你一个不当心,就叫你一个筋斗,翻下山谷中去。唉!走这种路的人,真辛苦啊!真难为一般肩挑七八十斤以上的人们天天地走!他们(尤其是她们),为了生计的窘迫,拿性命来拼,虽然每天都能得到一点报酬费,然而都是很低微的。报酬费每十斤才一毛钱,挑七八十斤,不是七八毛吗?可是有七八十斤的东西天天来给苦人们挑还好;有的时候就是没有半点儿东西可挑,于是有一点儿东西就有几十个人我争你夺地要挑了。后来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论房论房,指家族的分支,有长房、细房、堂房、远房等。”。你几房,那你只能挑自己一房人的东西。那没有东西挑的人,只好在等船;有的是空着双手回来。试问这些空手回来的人,有钱吗?当然是没有钱的。至于那些等船的呢,有的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一直等下去,以至半个多月还没有东西挑的。唉!这种生活是多么的凄惨?有的在高陂等得焦急了,便只有哭。我想到这里,又回忆到五六年前的事去了:

在一个六月天的清晨,母亲同嫂嫂等,向高陂高陂,位于大埔县南部,地处韩江中游,是大埔县地域面积最大的镇(2003年和2004年乡镇合并,古埜镇和平原镇先后并入高陂镇),也是广东省确定的首批重点建设中心镇和陶瓷专业镇。去了。她这么早去的原因,是因为水客水客,这个名称源自水货。从前一些海员(船员)常常带上一些自己的私货或代他人私自带上少量物件,到外埠出售赚点外快。这里主要是指那些利用船只贩卖货物的人。在今天到高陂,她们早去,想挑了东西当日就回来(高陂距离我的家乡有五十里之遥)。可是走到后,水客没到。想一想,只隔着五十里,消息就这样的不正确,其交通之阻塞,可想而知了。

她不能回来了,于第三天的上午,有人说某某水客回到高陂了,我一听,非常高兴,想母亲一定有行李可挑,不致再挑那个脚钱低贱到极点的商店里的布匹杂物了。可是当红日将颓,云霞满布时,就眼巴巴地望着,直到日落西山,霞散月出时,还不见她们回来。我当时虽然很疑惑,但还在自慰,以为她们一定是挑得很重,并且早上启程得迟,以致红日西沉暮霭苍茫之时还不曾到家。

慢慢地月出东山已丈余,已是晚上八点钟左右的时候了,可是还不曾见到她的影儿。于是我的希望,顿成了泡影昙花。我的童心,被这失望打击着,针刺一样的痛着,使我哇哇地哭了起来。这次她的回,使我的脑子里印了永久不灭的痕迹。我每想起了它,便使我惆怅。

于是“要生存必须竞争”的口号,也盛行在乡村中了。

我们摸索着黑路,直到离家二三十里了,天上才揭去灰色的一层,露出光明来了。诚然是“黑暗是光明的先生”,于是我们走路才比较便当。

当我们走过几家屋子的时候,几只恶犬,便风驰电掣地追过来,我们都很害怕;幸喜那屋主,知道自己的犬不大驯服,于是听了犬声就出来喝住。有的犬是一喝就不追赶了,可是有几只犬,就是主人来喝住,它也不管,只顾追,拼命来追。有的竟追上一里多路。嗄!真凶极了。

我们走到太阳出时,已走上公路了。这段公路,是由高陂到百侯的,故名之曰“陂侯路”,不过因为没有筑完,所以我们走了二三十里才走到。我看了这段公路,吁嗟地叹着气。唉!那边的公路,还没有完竣,就已崩溃得难堪,请大家想一想,还没有筑完,就已坏,还想走什么车吗?在名义上是说供挑担的人好走;然而当这山洪暴发时,滑得不得了,哪里敢大意的走呢!这样岂不是还没有给穷人以福利,而先给穷人以害?白白的将乡民的血汗之花,糟蹋了。唉!……作恶啊!

我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所以太阳出来,我就辛苦了。紧紧地跟在背后,火烙般地焙炙着的那赤帝,它哪里管得你辛苦与否?它尽量地倚靠着它的光芒杀人。并且把田园晒得开裂,禾稻都死了。

一路上我很紧张,且又很急。母亲今天是要回来的,在路上碰见了她怎么办?碰见了她要怎样对她说呢?她不肯的时候,我又怎样办呢?不见她,全家人都不知道,怎样办?她们不会疑我失踪么?

走到高陂附近了,前面来了五六个挑担的女人,忽然有一个咳了一声嗽,声音和态度都像母亲。于是我提起了嗓子高叫一声:“阿姆!”照从前的例子来说,每当我叫她时,她听到我的声音,便会答应一声的;可是这次不然,我叫了一声后并不听到回答。我想大概她以为不是我吧!——我怎么会走到这儿来呢?——可是行前一看哪里是她!我真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藏进地洞中去。又不知她——我叫错的妇人——听到了否?唉!真是难过。

又跑了六七里路,前面又来了五六个妇人,可是这次不敢叫了。假如又不是她的话,那更会羞得无地自容。于是只得再走前去看一看。

她们五个人(一个是婆婆,两个是嫂嫂,一个是伯母,一个便是她——母亲),是昨天替潘先生挑东西出来的,因此个个都认识潘先生。当我们走前去时,第一个便嚷道:“潘先生!”后面四个也随即叫了几声。我因在潘先生背后,所以她们不得知,我第一个看见的是嫂嫂,便大声地叫了一下:“暖嫂!”她呆然良久,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老哥伯呵!”接着我招呼了以后四人,并说明去上海一事,她们无不称“好!”母亲又去筹了八毛钱给我做零用,我也不客气,收了下来。直到她们的后影冉冉地消失了,我才掉过头来,向高陂镇走去,真是“她的血汗,我的逍遥”呵!这一别安知何日重见期?

在船上坐四五个钟头,便安抵潮州了。给挑脚敲了一下竹杠,便上了岸。码头到意溪车站,只不过五十来步路,却给他们敲去了九毛钱。

在车站里坐了半个多钟头,便见远远的一条龙也似的东西,在两条长铁并成,中间加石条木头的铁轨上奔来。呵!火车来了。火车原来是一条铁木合成的东西啊!我全然不知道。记得去年下半年,虽然也到过潮安念书,可是都因事情繁忙,不得空,并且一个人,又不懂得潮安话,所以没有去看看;今日看见,真所谓“三生有幸”矣!车已到,人物都已纷纷上车,我当然亦是其中的一个。

上了车,不一会“呯碰!呯碰!呯碰!”地响了起来,我知道将要……方想到这里,“突”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这是当然会使我惊惶不定的。虽然我听许多人说:“车将开,必后退。”可是因为没有亲身经过,以致受无谓的虚惊。这真是伪知识呢!

车“呯碰!呯碰!呯碰!……”的开行起来,我的视线中的车厢外景物,不住的往后倒。我看得好看,便站了起来,见那车厢外的景物,简直还没有看清,就向后退了。总之,是快极了。

车,很快地已由意溪到了潮安的乡下,两旁的田地上有许多人因天旱而在踏水车,灌水进田里。有许多小孩子还可以过得去,可是还有许多小孩子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那儿坐着站着。你看见了当然会说他“野蛮”。他野蛮是野蛮,可是你不去推究其野蛮的道理吗?我们试想想,假如他的家境很富裕,有穿,有吃,一切都不用动手便会来,这时候,他会故意在荒凉的田野上,潺潺的水车旁吗?会故意装呆,在这夏日炎炎的太阳下面,受着蒸晒吗?我又要说老话了,总是金钱在里面作弄。唉!金钱!……钱!虽然我们可以不叫你为“金钱万能”,然而就不能叫你为“金钱万恶”吗?

车,这迅速的车,在潮汕铁路的沿途,一站一站的过去,每到站的附近,你总可以看见许多小孩子,一手托住了一个盖子,上面大概盛了些荔枝、梨、凤梨等东西,看看车走得稍慢一点了,遂一手托盖子,一手攀住了上车时的钢梗,一跃而上;下车时将盖子放在车厢的边沿,先将身子跳下,然后追赶上去,拿车上的东西。嗄!这种事情,可真是危险万分,假如一不留心,滑过了踏板,掉进那大车轮的下面去,岂不是一命呜呼吗?假如跳下来时,追不上车,岂不是将东西弃掉了?唉!我看了这种危险的情形,真替他们担忧,他们为了帮助家庭的负担,而拿性命去拼,真是……嗄!

到了汕头,车刚一停便起了一阵喧哗的叫声:“同信昌!”“广和昌!”“广顺昌!”“新新栈!”等等地叫着自己的店号,同时手中扬出自己所叫的字样,我才知道是替自己店里招生意的。哈哈!真热闹。

汕头,在广东省里是个很有名的商埠,里面的情形,因为我只在那儿住了一晚,所以不大明了。不过“不在外人势力范围以外!”这句话我是敢肯定地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