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第七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范其时”实影射梁式

这场笔仗发生在十馀年前,那时我还小,对苏青和《续结婚十年》完全不了解,不能置一词。近几年来,我渐对沦陷时期上海文坛产生兴趣,又与黄、胡两位前辈熟识,以今天的认知水平重阅当年文章,发觉双方说法仍有瑕疵,有重提的必要。写作本文时,我也与两位前辈做过多次交流。

关于《续结婚十年》,黄恽先生评价:“这本书的情节写得相当接近事实真相。”胡文辉先生则说:“单纯从文学角度看,这部小说的价值未必太高;但从历史角度看,其价值就相当稀罕了。”历史价值既富,自传性又强,就有对号入座的馀地。以下考证涉及小说与现实的对应,为了醒目,小说中的人物和报刊名一律加引号注明。

小说中,“苏怀青”想要寻找写作的园地,先去找了老朋友“鲁思纯”。这时“鲁思纯已经无可奈何地进中国报馆了,他当的是《中国周刊》编辑,与报纸不大相关”。听了来意,“鲁思纯”热心地说:“你现在既然生活安定了,还是替我们的《周刊》多写些稿吧。《中国报》的总主笔范其时先生,他很赞美你的文章,要请你写稿,这话已经同我说过好几次了。”

第二天傍晚,“鲁思纯”来看“苏怀青”了,同来的尚有“潘子美”和“一个头发花白的中装男子,鼻架玳瑁边的眼镜”,“经鲁思纯介绍以后,才知道他便是《中国报》的主笔范其时先生”。“苏怀青”请小仆欧办了菜,买了酒,四人边吃边谈,空气非常融洽。“鲁思纯”酒酣耳热,“潘子美”插科打诨,此时——

范其时则始终只静静的倾听。他是一个国学极有根底的人,北伐时曾入某将军幕,因而与当代的几个要人相识。这次到上海是给人家掇哄过来的,他为人优柔寡断,做事又迟缓,人家见他没有用,便把他安放在报馆里,做个挂名总主笔,其实中国报馆里共有七八个主笔,又有许多分类编辑,大家各自为政,谁也不听他的调度。他自己又没有中心思想,没有主张,又胆小怕事,更怕得罪人,除了开编辑会议时不得不充主席外,平日什么话也不说。由他主持开会时,每一次至少须费四五小时,人家争论得面红耳赤,他只呆呆坐在上面不语,最后还是别人看不过去了,喊停止辩论,请主席付表决吧,他这才畏缩地问争执的两造说:“可以表决了吗?”若两造各无异辞,他才敢正式表决。他的为人态度据他自己说是“明哲保身”,别人虽然口里也称他为好好先生,背后无不笑他脓包,连走一步路也踮着脚跟生怕一不小心会踏死只把蚂蚁似的。这晚他听鲁思纯愈谈愈起劲了,潘子美又点头道是,他便忍不住打岔说声:“两公多饮几杯酒吧,我要请求主人赐饭了。”

饭后“鲁思纯”沉默下来,“潘子美”觉得无聊,“范其时打了一个呵欠,又瞑目端坐在椅上,像老僧入定”。“苏怀青”请他到沙发上坐,“范其时”睁开眼睛笑道:“像我们这般穷书生坐在小姐房里已经觉得够舒服的了,椅子也很好。——只是我今夜还要到报馆里去写一篇星期论文,酒醉饭饱了,就此告辞吧。”

“苏怀青”和“范其时”就这么初识了。另外两位出场人物,也须稍作介绍:

关于“鲁思纯”,小说中描述:“他的学识是从刻苦自修来的,出身是一个学徒,后来考取某书店的助编,终于得到某中外闻名的学者赏识,请他主编了《清风》杂志,以后又陆续自办了好几种大型刊物,都曾予当时文坛以不少影响。”这显然影射出身学徒自学成才、受邹韬奋提携到生活书店担任编辑,旋得林语堂赏识主编《论语》,又办《人间世》、《宇宙风》的陶亢德。关于“潘子美”,小说中提到他是一位青年作家,“聪明而有能力”,“给老父留住了”,“只好留在上海,做《中国报》的编辑”,“起先心里本不愿意,但后来见上司都倚重他……故而大胆活跃起来”,则完全是现实中柳雨生(名存仁)的事迹。“鲁思纯”和“潘子美”后来出席“亚洲文艺协会”,抗战胜利后被捕,这也与现实中陶亢德和柳雨生出席“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后来被捕的情况一致。故这两个影射早已为学者所公认。

这时“鲁思纯”、“潘子美”都进了《中国报》做编辑,而“范其时”正是这家报纸的总主笔。当事人陶亢德留下了珍贵的回忆录(将由中华书局出版),其中恰有一节可与小说比勘:

日本对英美宣战之后,不久攻占香港,在香港的朋友,有的往内地去了,有的来上海。来上海的人里面,有一位柳存仁,是个极熟的朋友……香港沦陷之后,他很吃了一些苦,后来与同为广东人的林柏生手下人搭上关系,因而能举家离港返沪。

他到上海我并不知道,后来有一天他忽来我家,这才知道。他到上海后已在中华日报馆挂了一个主笔名义,改名雨生。当时凡是附逆什么的人,十九改名。我却“坐不改名”,这是老伴后来责我笨的证据之一。老实说来,我之不改名,也有我的打算:入污泥而不染在客观上是空话,但我总想不要如无缰之马,能够尽量不作恶为非,不改名似乎也是控制的一法,就是说我怕一旦化了名,极可能更不知检点随便胡作妄为了。这也许是非非之想,但我当时是确作此想的。

柳雨生的来看我,是《中华日报》想叫我编辑该报出版的《中华周报》。如我答应,他去约《中华日报》的实在主笔梁式和我谈谈。我说可以考虑。

在雨生家里和梁式见面。他代表《中华日报》请我编辑《中华周报》。我说可以,不过有一条件,就是内容要完全由我作主。他说这个没有问题。事情就此决定。

看得出:小说里的“《中国报》”,影射现实里的《中华日报》;小说里“中国报馆”旗下的“《中国周刊》”,影射现实里中华日报社旗下的《中华周报》。那么“《中国报》的总主笔范其时”,显然就是影射“《中华日报》的实在主笔”梁式了。有关资料记载,梁式此时正担任《中华日报》总主笔。

“鲁思纯”是为“《周刊》”约稿的,那么现实中陶亢德应是为《中华周报》约稿。小说中“鲁思纯”这么向“苏怀青”解释他接办“《中国周刊》”的原因:

因为……因为我不得不进《中国报》了,我实在无法生活下去。我已同他们约法三章,第一不写对不住国家的文章,第二……总之,我预备替他们编一本着重社会人生的刊物。

1946年5月14日的《申报》曾节录陶亢德在法庭上的陈述,关于接办《中华周刊》的经历,他说:

国军西撤后,上海情形恶化,乃至香港,筹划《宇宙风》等之复刊,往来广州香港之间,继续文化抗战。至三十年十月,因家事回沪一次,本拟即行返港,转赴内地,奈太平洋形势恶化,交通断绝,未得成行。逗留在沪,生活大成问题,曾函请老舍、徐许[]等友人在内地觅事,未获佳音,适有友人介绍入《中华周刊》,充任编辑。自度可做之事,仅报贩、印刷工人、编辑三者,而前二职,可能助长敌伪宣传,仅后者可破坏彼等之宣传工作。为谨慎计,并向三民主义青年团宣传处代理主任朱雯等商酌,获得赞同,乃向伪方提出条件三项:(一)不登南京伪府要人演辞,(二)不刊时事报道消息,(三)自己不写政治言论。均经伪方允诺,始毅然就职,即将伪《中华周刊》改变性质,特别注重教育与社会问题。故我之充任该职,乃利用伪方将本人作为装饰品之心理,消极方面为破坏敌伪宣传工作,积极方面更收集敌方情报。

陶亢德晚年又回忆:

我不编《古今》于前,不编《杂志》于后,何以竟肯编辑《中华周报》了呢?莫非《中华日报》给我厚酬?不,报酬可以说少。那么难道《中华周报》享有盛名,做它编辑使我身价十倍?决不!《中华日报》是汪的直属机关报,只有臭名。然则我之答应编辑,究竟所为何来?这又是我的一厢情愿。《中华周报》不见于报摊,销售一定少得可怜,我没有看过,它的内容却不难猜想得十分准确:不外乎共存共荣同生共死的一套。我的一厢情愿是把它的臭内容改变得略有人气,将它编成一个谈人生或谈生活的刊物。我是按我的想法组稿的,虽然谈人生讲生活的文章并不容易写得好,也没有什么人肯用心写;而且也不免偶尔登一两篇译自日文的战争纪事,以免太不涉及时事,引起日本方面的注意,虽然译稿竭力避免为“皇军”扬威。

调阅当时的《中华周报》,1942年9月19日出版的第十二期刊出署名“编者”的《今后的本刊》,指出“此后我们拟内容逐渐改革一点”,果然风格自此大变。看来陶亢德接编该刊正在此时。把苏青的小说、陶亢德的法庭陈述和晚年回忆相对照,“不写对不住国家的文章”,“自己不写政治言论”,“竭力避免为‘皇军’扬威”立意接近;“我预备替他们编一本着重社会人生的刊物”,“特别注重教育与社会问题”,“我的一厢情愿是把它的臭内容改变得略有人气,将它编成一个谈人生或谈生活的刊物”若合符契。《今后的本刊》中,编者也正征求着“着重社会问题人生修养”的随笔,一切都吻合。

梁式可以代表《中华日报》邀请陶亢德接编《中华周报》,自然也可以应陶亢德之约代表《中华日报》邀请苏青为《中华周报》写稿。苏青很快就在《中华周报》发表了文章,首篇是1942年9月26日第十三期发表的《真情善意和美容》。那么现实中梁式和苏青首次见面的时间也就锁定了,大致就在1942年的9月,陶亢德决定接编该刊到苏青在该刊首次发文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