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进四退”的学行与仕途
我们先来观察吕柟的学行。据吕柟毕生最好的学术诤友马理为其撰写的《墓志铭》记载,吕柟于成化十五年己亥(1479)生于高陵县,弘治九年丙辰(1496)年十七八,屡为督学杨一清(邃庵)、王云凤(虎谷)“拔入正学书院,授以所学”,“由是见闻益博”,其“学行”为“世儒所宗,称为泾野先生云。弘治辛酉(二十三岁),登乡举第十。正德戊辰(三十岁),宗伯举第六,廷试赐状元及第”。历官自“翰林修撰”至“礼部右侍郎致仕”,共三十余年,虽官衔甚多,但在官不过十余年,“其在朝者,惟修撰及祭酒而已”(参见《文集》附录)。这两个职务,为他三十年间的结友、讲学活动提供了方便。再参照《文集》吕柟的自述,可以将其学行仕途,总括为四进四退,而讲学著述,始终不辍。
“三十而立”是儒家为人为学的第一阶梯。吕柟于弘治年间,通过塾学、县庠至太学卒业,“已卓然自立而弗惑矣”,他十八岁(弘治九年)在家乡构云槐精舍,开始聚徒讲学;二十三岁(弘治十四年)始编《高陵县志》,这是他一生“垂三十余年”才编成的一部力作,正如他在《志》序中说:
弘治辛酉,予忝乡举,即事斯志,往来京师,箧载以行。入翰林后,秦晋之越历,河海之奔驰,稿未或忘,垂三十余年,斯编粗就。(《泾野先生文集》卷之十三)
是年秋,他与马理同入太学,与四方名儒三原秦世观(西涧),榆次寇天叙(涂水),安阳张仲修(西渠)、崔铣(后渠),林县马敬臣(柳泉)辈相期许:“文必载道,行必顾言。毋徒举业,以要利禄;毋徒任重,弗克有终。”每日孜孜,惟以孔孟圣贤进德修业、“规过辅仁、肄礼讲学”为事(《文集》卷首)。对此,吕柟终生怀念,他在《送溪田西还小序》中回忆:
昔在弘治间,予与溪田马子伯循(理)及四五友朋入太学,同舍居肄业,或共窗读书,或一寺习礼,或面规其过,或阴让其善,或求法于祖宗,或问学于舜、颜,冬出不辞冱寒,夏行不惮祁暑,访友或于深夜,论世或至千古,坐则联席,行则接影。若是者,盖四年也。(《文集》卷之五)
如此结友讲学,前后五个年头,于弘治年终(1505),又与马理同归关中,复讲学于云槐精舍两年。于正德三年(1508)廷试,以“仁孝”对武宗“法天法祖”之称旨(1),武宗嘉之,赐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国史馆纂修《孝宗实录》,充经筵讲官。同年进士有朝邑韩邦奇、邦靖兄弟,余姚徐爱(横山),天水胡瓒宗,榆次寇天叙等三百五十人。在此前后,关中士人登第者还有武功康海(对山)、渭南南大吉和马理等。吕柟在翰林院,与同为编修的康海、何瑭(栢斋)、景旸(伯时)等三人志同道合,日相切劘,以道自守,语无阿比,行不苟异,直面拒逆起于关中同乡的权宦刘瑾,因此,于正德五年(1510)与何瑭相继引疾乞归,复讲学于云槐精舍。此为一进一退也。
在这一出处进退的六七年间,吕柟实际已建立起以他和马理为中心,包括山西、河南学者在内的关中学术群体。吕柟在《太学送张仲修序》中称诸友为“吾党”,在为康海撰写的《墓表》中坦诚表达他与康海、马理等关中理学士人“迹若矛盾”,实为“其心本一”的“横渠同党”(《文集》卷之一、卷之二),此皆确凿明证。吕、马名震中外,“高丽使者慕之,录其文以去”(2),列为朝鲜国学习之范式。从而确立了由经学而理学的学术定位,及通过书院讲学而重构关学的外部组织形式。这是关学得以重构的良好开端,以下我们便会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其意义所在。
吕柟乐安门生李舜臣《刻泾野先生文集序》称:
(刘)瑾败,用言官荐,(吕柟)起复为翰林,终武皇年,官无所益。嘉靖初,以议礼与致政者不合,偶用言事,谪解州判。(《文集》卷首)
此乃二进二退、三进三退也。时间为武宗正德七年(1512)至世宗嘉靖六年(1527),即吕柟三十四至五十岁,共十五六年。其中二进在朝“复为翰林”仅一年多,即“告病还山”,居家八年,讲学于东郭别墅与东林书屋(院),《内篇》卷之二、卷之三有其讲学纪录;三进还馆,纂修《武宗实录》,充经筵讲官,曾讲《虞书》,仅一年多,即因上疏格心责难世宗“大礼”不正,被下锦衣卫狱,后谪山西平阳府解州判官,摄行州事。在解三年,“恤茕独,减丁役,劝农桑,兴水利,筑堤护盐池,行《吕氏乡约》及《文公家礼》,求子夏后,建司马温公祠”,政绩卓著。正如御史卢焕等交章荐所称:“兴学而人才丕变,励俗而礼让大行。”于是,“解民四方髦士从游者众,乃即废寺建解梁书院”,“士民各安其业,有古新民之遗风”,中州人士竖碑感识“遗爱”。(以上参见《文集》附录)此可不论。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他在这下狱谪居而获“真铁汉”声望的特殊年代里,不仅应命纂修重订《解州志》、《平阳府志》、《潜江县志》和《司马文正公集略》、《义勇武安王集》(关羽集)等,还撰写了《晋游杂记》、《十四游记》(包括《游涑水记》等)、《元成书院记》、《河东书院记》、《雄山书院记》,以及记载学行事功的大量诗作,收入其友人胡瓒宗于嘉靖二十二年校勘序刻的《泾野先生别集》中,流传至今的“岂有征夫能过化,雄山村里似尧时”、“眼见黄河东岸哭,做官何心待封侯”,就是其中的名句。而且,根据解梁书院讲学的需要和仇氏兄弟在雄山村推行《蓝田吕氏乡约》的实践经验,吕柟汇集校编成《乡约集成》共十四编;更重要的是,他得到巡按中州的潜江初公的资助,完成了《周子演》(后改名《周子抄释》)、《二程抄释》、《横渠张子抄释》的编著,于嘉靖五年(1526)刊刻于解梁书院。十年后,他在太学讲学期间,除编《仪礼图解》、《诗乐图解》书成,又应徽州戴冠、胡大器等门生之请,依据杨时《朱子语略》,重新编释成《朱子抄释》,并总汇为《宋四子抄释》(实为五子),序刊于太学。这无疑是明代“关学”得以重构的重要标志,也是吕柟理学思想成熟的重要阶段。
所以,王廷相(浚川)以“性行淳笃,学问渊粹”八字举荐(《行状》)。李舜臣《文集序》称:
(嘉靖九年)庚寅(1530)春,补南京宗人府经历、南京吏部考功司郎中、南京尚宝司卿。盖自庚寅至于甲午(1534),先生在南京已五六年矣,五六年间,岂不三四转乎?然而皆散地也。乙未(1535)入于国子监祭酒,丁酉(1537)迁南京吏部侍郎,己亥(1539)捧表入贺皇太子正东宫位。天变(太庙火灾),自陈致仕,遂不起而卒于家。(《文集》卷首)
此即四进四退也。正是吕柟五十岁以后至嘉靖二十一年壬寅(1542)去世前,共十四五年间的讲学鼎盛时期。据《文集》、《内篇》和有关记载,初讲于柳湾精舍,既讲于鹫峰东所,再讲于太常南所,后北上讲于太学(国子监),继晋升南京礼部右侍郎,又讲于礼部北所与南所,终致仕归故里,讲于北泉精舍。其间九载南都,与湛甘泉(若水)、邹东廓(守益)共主讲席,海内学者大集,环向而听讲者前后几千余人,不仅“东南学者尽出其门”,而且弟子几乎遍及南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等十二个布政司(省)。其中有名可考的高徒,据《内篇》、《文集》、《别集》所载,共有三百余人。在《内篇》卷之七至卷之二十七中,门人胡大器、魏廷萱、徐象先等记录了这一时期讲学的内容与过程,再现了吕柟“传孔氏圣人以教人”的“言行合一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