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拳击手矮子斯塔克

在“北斗”矿井那边，开采助理师凯利在引爆时出了事故，爱荷华山城决定举办一场娱乐演出活动以资助他的家人。

这场演出将会很隆重，它的海报贴在了邮局的墙上和“临时共济会”大厅的门上。爱荷华山交响乐队将登台演奏，代养马房的管理员将用他的口琴吹奏一曲《威廉·退尔》序曲，山城的医生将朗读一篇关于“牛的结核病疫情”的文章，当晚将在一场盛大舞会中结束。

那时人们得知，一位来自“海湾”的职业拳击手到了森林山这边，有人建议在他和矮子斯塔克之间安排一场比赛，“以使娱乐活动更有趣”。矮子斯塔克是“北斗”矿井的基岩清洁工，他的拳头很厉害，他吹嘘说，在普莱瑟镇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体重的人（矮子打一百四十磅量级）能够和他打到十个回合，矮子总是对此自吹自擂。矮子懂得两拳，不多不少——右手短臂刺拳打在肋骨下，左手上钩拳击中下巴。

那个拳击手叫麦克莱维蒂，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混——那种在“当晚正式比赛”开始之前打上四个回合来娱乐观众的拳手，但他有拳击比赛的经验，他的名字也曾经出现在旧金山各类报纸的体育版上。这个混混是个次中量级选手而且是专业拳击手，但他接受了矮子斯塔克的赞助者的挑战，并为他们的五十美元赌注保了险——他保证不在四个回合之前“结束”矮子。

于是就有了额外的海报贴在“临时共济会”大厅的门上和邮局的墙上，大肆渲染普莱瑟镇的冠军矮子斯塔克和科卢萨的骄傲巴克·麦克莱维蒂，将会在为这项慈善演出活动而举办的高雅拳击表演赛中出场，等等等等。

矮子有两个星期的时间进行训练。他在矿井里的工作足以使他的肌肉保持强壮，所以他的训练主要是饮食和用重拳击打想象中的对手。他开始进行剧烈的锻炼并严格控制饮食，到娱乐演出的前一天，他已经把自己磨练得锋芒逼人，状态极佳地恭候比赛。当一个人过于完美的时候，一点点的失误就会毁了他。矮子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大意。

在娱乐演出的前一天晚上，矮子去拜访斯塔伯德小姐。斯塔伯德小姐是矿井里的厨师之一。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刚满二十岁，和父母一起住在位于矿井到爱荷华山之间的一个小木屋里，就在主管人办公室附近。她的父亲是矿井的轮班经理，母亲为“办公室”的主管们洗衣服。矮子在矿井被公认是她的“情人”。她和她的家人会一起去参加娱乐活动，她答应矮子在紧接着“高雅的拳击比赛”之后的舞会中和他跳第一个慢步舞。

在那个特别的夜晚，矮子走进了斯塔伯德的小木屋，他的头发顺着他那漂亮的左偏分整齐地贴在头上，他把裤脚穿在靴子外面，作为一种尊重的标志。他上身的无领硬胸衬衫，紧紧包裹着他的臂膀，表露着仰慕而充满激情的爱，而且，为显示至高的敬意，他忍着不吐口水。

“你感觉怎么样，矮子？”斯塔伯德小姐问道。

矮子总是不厌其烦地在旧金山的报纸上看那些关于拳击手们比赛之前的采访报道，他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我的人生之战。”他自豪地补充道，“我一直忠实地训练，就是要赢。”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拳赛，是吧，矮子？”她问道。“爸爸说如果是普通的拳赛，他不会带妈妈和我去的。矿里所有的女人都会去，我从来没听说过女人去看拳击，那不是很体面。”

“嗯，我不知道，”矮子回答，咽下了口水，“组织这个项目的委员会把它称为一场高雅的拳击表演赛，这样才能让女人们留下来观看，我称它为四回合决赛。”

“天啊，太令人兴奋了！”斯塔伯德小姐叫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噢，矮子，你认为你会赢吗？”

“我不认为，我知道我会赢，”矮子不屑地回答，“只要我能用我的左手上钩拳打中他，哼！”他的哼声很威武。

矮子在那里和斯塔伯德小姐聊天聊到十点钟，然后他站起来要走。

“我要去睡觉了，”他说，“你知道我还在训练阶段。”

“哦，等一下，”斯塔伯德小姐说，“我为办公室的私人用餐做了一些土豆沙拉，你最好吃一点，这是我做过的最好吃的沙拉。”

“不，不，”矮子坚决地说，“我不要吃。”

“呵，”斯塔伯德小姐漫不经心地说，“你一点都不要吃。”

“嗯，你还不明白吗，”矮子说，“我在训练阶段，不敢吃那种东西。”

“东西！”斯塔伯德小姐喊道，她的下巴悬在空中，“从来没有人把我做的菜叫东西。”

“嗯，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明白。我想你一定是怕被打得一败涂地，如果你连那么一点沙拉都害怕的话。”

“什么！”矮子义愤地叫道，“我一个业余选手能够在拳击场上挑战他，害怕！谁害怕？如果我害怕，我会告诉你的。让我们来吃你的土豆沙拉，还有啤酒。我会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害怕。”

但是斯塔伯德小姐不能立即平心静气。

“不，你管它叫东西，”她说，“主管说我是普莱瑟镇最好的厨师。”

但是最后，作为对矮子的极大宽容，她让步了，她从厨房拿来了土豆沙拉和两瓶啤酒。

当镇上的医生朗读完关于“牛的结核病疫情”的论文时，娱乐活动委员会主席从绳子下面走上了拳击台，宣布道：“下一个节目是这个晚上的高潮，请各位先生停止吸烟。”他接着解释说，在场的女士们可以继续观看，不用害怕也不会觉得难堪，因为参加比赛的人穿着体操运动员式紧身衣，并戴着拳击手套，而非赤手空拳。

“难道他们不是总带着手套打拳吗？”后排响起了一个声音，但是主席无视他的干扰。

这个“娱乐节目”在“临时救济会”大厅里举行。矮子的助手在街对面的酒吧后面的一个房间里为他的出场作准备，快十点的时候，一个组织人员跑进来说：

“没问题吧？快点，伙计们，麦克莱维蒂已经上场了，人们开始跺脚了。”

矮子站起身来，披上一件长大衣。

“都准备好了。”他说。

“记住，矮子，”比利·希克斯说，他正在收拾海绵、扇子和毛巾，“保持头脑清醒，你不必把他击倒获胜，你只需要赢分。”

接下来，矮子意识到自己坐在拳击台的一个角落里，背靠着绳子，斜对角是一个剃光头的红色巨人。他下面是吵嚷喧嚣的人群，煤油灯的光在他的头顶上闪耀着。

“巴克·麦克莱维蒂，科卢萨的骄傲，”司仪宣布说，他站在拳击台中央，一只手抓在那个混混的胳膊肘下。一阵掌声响起。然后司仪走到矮子的角落，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拳击台中央。

“矮子斯塔克，普莱瑟镇的冠军。”全场掌声齐鸣，矮子低头致礼，咧嘴笑着回到了他的角落。他紧张而兴奋，他没想到是这种场面。这一切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陌生的感觉使他感到不安。

“慢慢来，”比利·希克斯说，他捏着拳套，把衬里从指关节处分开。他把那双拳套系在了矮子的手上。

“上场吧，”比利·希克斯又说道：“不，还没到比赛的时间，先握个手，不要慌张。”

接下来是一段恍惚的时间，这段时间对矮子来说无限的长。恍惚中，他与麦克莱维蒂握了手，有人问他是否同意在抱持状态下可用一只手攻击对方。他记得刺眼的灯光、昏暗中几排座位上期待的脸庞和喧嚣的吵嚷声。他短暂地撇了一眼什么人的脸——他相信那是裁判，一个穿着长袖衬衫和翻脚长裤的年轻人。然后，似乎所有人都跳出了拳台，离开了他，甚至比利·希克斯在说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之后也离开了他，只有裁判、麦克莱维蒂和他自己留在了拳击台上。

“计时开始！”

有个人，在矮子看来，奇怪地像是他自己，大步地窜到了拳台的中央，他的左臂伸出去，他的右拳握在胸前。人群，耀眼的灯光，吵嚷的嘈杂声，都隐退了，只剩下橡胶鞋底在拳台的合成树脂台面上的嘎吱声，还有麦克莱维蒂那闪烁不定的眼睛，和他那圆圆的光头。

“抱持拆散！”

裁判的腿迈在两人中间，矮子意识到他们两个抱持在一起，他的右前臂绕着麦克莱维蒂的喉咙，他的左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肩膀。

什么！他们已经开战了吗？当然，这是第一轮，有人在大喊大叫着。

“打得好，矮子。”

霎那间，矮子看到一条肌肉发达的红色手臂闪闪发光，他把肩膀向前扬起，头躲在肩膀后面，手臂抬过扬起的肩膀，这时，一个无遮挡、无保护的侧肋向他转过来。

“机会来了。”矮子意识到。他收回手臂，然后向前猛击一个刺拳。那一拳是如此地突然，它的力量甚至使矮子自己大为震惊，他听到了麦克莱维蒂的呻吟声。全场一阵沸腾。

“让他领教领教，矮子。”

矮子把他的对手从身边推开，他拳套的下边紧靠着他的脸。他不再紧张了，灯光也不再让他不安。

“我一定要击倒他。”他喃喃自语道。

他们在拳台上身体摇摆着，手臂虚晃着，观察着对手的眼睛。矮子把右手准备好了，他告诉自己，下次麦克莱维蒂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会用刺拳击打他的同一个地方。

“抱持拆散！”

他们一定又扭抱在一起了，但是矮子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上嘴唇的剧烈疼痛使他恼怒，他的右拳再次伸出，一拳击中要害。人群在沸腾，灯光又开始刺眼了，他知道自己正在把麦克莱维蒂一拳拳打退，现在他的左手正在向上切——

“时间到！”

比利·希克斯兴奋地说着话，人群仍在沸腾，他的嘴唇疼痛不堪。有人给他喷水，他的一个助理把风扇摇得像风车。他在想斯塔伯德小姐现在会怎么看他。

“计时开始！”

他差点没能躲开，两次，麦克莱维蒂的右拳从他的头上嗖嗖掠过。那个混混已经摆开击倒获胜的架势了，这一回合将是火爆而迅疾的。

“挺住，矮子。”

“打得好，矮子。”

他一定要控制场面，会场里的声音清楚地告诉了他这一点。他又开始了进攻，双拳并用。

“抱持拆散！”

矮子没有扭抱，可能是麦克莱维蒂用扭抱来“避开惩罚”。矮子又试着进攻，更近了一步，他的右臂弯曲着，做好了准备。

“抱持拆散！”

那个混混想利用抱持，这是毫无疑问的。矮子退缩了一步，然后全力冲了过去，用上钩拳猛烈地击打他；他感到麦克莱维蒂在他面前退却了。

“他能让比赛继续打下去。”

欢呼声中充满了兴奋。矮子左右摆动着，他的一拳重重地击中了对手，连他自己的拳头都感到疼痛。没错，他想道，那确实是一记好拳。他休整了一下，又抛出了他的左拳。那个混混在哪儿呢？不是单膝跪在了擂台角落里吧？场里一片混乱，近处有人在数着：“1—2—3—4—”

比利·希克斯喊道：“回到你的角落。当他起来的时候，径直上去把他击倒。他现在还没被击倒，他只是在利用他所有的时间喘口气。再击一下他的下巴，他就撑不住了。如果你能把他打败，矮子，我们带你去旧金山。”

“7—8—9—”

麦克莱维蒂又站起来了。矮子冲了上去，突然他的胃里感到一阵剧烈的翻腾，他一下子衰弱了，他恶心至极，灯光开始旋转。

“时间到！”

又有水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凉爽舒适，风扇的扇叶不停地转动着。“怎么了？怎么了？”比利·希克斯焦急地问道。

什么东西不对劲，在矮子的胃中有个铅重的东西，土豆沙拉的味道涌到他的口中，他恶心得几乎要呕吐了。

“他好像在锣响之前给了你一记狠拳，是不是？”比利·希克斯说，“他还有精力打。你要小心他攻击身体的直拳。别对他手软，保持……”

“计时开始！”

矮子勇敢地站了起来。他胃中的疼痛使他无法站直身体，尽管如此，他还是冲了上去，左右开弓。他头晕目眩，他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向空中挥拳。突然，他的下巴向后震动了一下，灯光开始旋转，他的身体疲惫不堪，他感到手臂随着每一秒的消逝而越来越沉重，他的膝盖开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麦克莱维蒂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矮子试图扭抱他，但是那个混混挪到了一边，并以一记右拳一记左拳猛击在他的胸口上。矮子的拳套重得像是铁制的，他喃喃自语道：“如果我昨晚没吃那些东西就好了。”

恶心加上疼痛，他强忍着不发出呻吟的声音。现在轮到那个混混进攻了；矮子觉得他马上要连自己的胳膊都托不住了。他脸上那暖暖的发痒的东西是什么？他知道他所剩的力气只够一个好拳；只要他能把一记上钩拳直接打在麦克莱维蒂的下巴上，那就足够了。

“抱持拆散！”

裁判把自己挤在他们中间，但麦克莱维蒂立刻又扭抱上来。怎么这一回合无限的长？那个混混又一次挥拳，但他失手了。矮子看到了他的机会，他走上前去，用尽他全身的所有力气打中了一记上钩拳。灯光再次闪烁，人群的咆哮声渐渐逝去了，只剩下两个说话的声音，他闻到了威士忌的味道。

“给我那块海绵。”那是比利·希克斯的声音，“他不会有事的。”

矮子突然意识到他正在平躺着。再过一秒钟，他就会被宣告失败。他撑起了自己的身体，但是他的手碰到了被子，而不是拳台的树脂地板。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酒吧后面那个他换衣服的房间里。拳击战结束了。

“我赢了吗？”他问道，站起身来。

“赢了！”比利·希克斯叫道，“你晕过去了。你打赢他之后晕过去了。噢，你是个真正的斗士，你绝对是！”

半小时后，矮子换好衣服，来到舞会大厅。他的嘴唇肿胀，下巴的形状看起来有些滑稽，但除此之外，他还是很体面的。爱荷华山管弦乐队刚刚奏起了慢步舞曲的旋律。他挤过门口的人群，寻找斯塔伯德小姐。刚走出不远，他听到身后传来闲话和哄笑声：

“孬种，噢，真是个孬种！”

矮子猛地转过身来，正要作答，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斯塔伯德小姐。她正和一个什么男人走向跳慢步的舞池。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不是答应过跟我跳这个慢步舞吗？”他怨愤地说。

“哦，你以为我会整个晚上等着你吗？”斯塔伯德小姐对他说。

当她从他身边走开加入跳舞的人群时，矮子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舞伴身上。

那是麦克莱维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