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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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最奇怪的事情

从开普敦到南安普顿的航程中,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在跨越赤道之前和之后的那些天里,船像台球桌一样稳定,海洋蓝得像基督教堂的马赛克地板一样光滑、闪亮,从船头到船尾,甲板上到处覆盖着遮阳篷,桅杆上出现了漆泡,餐厅入口处的温度计随着螺旋桨的旋转而越爬越高。当然,船上的所有男人都一定是在甲板上睡觉的。这是一种你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乐趣。六点钟,乘务员用早间咖啡把你叫醒,然后你穿着睡衣盘腿坐在天窗上,喝你的咖啡,抽你的烟,看着太阳从那片如教堂地板般光亮的海洋边缘处缓缓升起,尽情享受你的存在这个简单事实,聊天、谈话、讲故事,直到该洗澡和吃早餐的时候。

我们乘“摩尔”号从开普敦归来,备有一份非常简短的乘客名单。酒吧里只有三张小桌子被占用了,这些大部分是男人——金伯利的钻石经纪人、兰德的黄金经纪人、一位举办巡回演讲的战地记者的经纪人——受阿散蒂战争[3]的影响而减短了行程,另外有一个二十二岁的英国上尉——曾经在克鲁格斯多普[4]和詹姆森一起战斗,竟然逃过一劫,还有一位名叫米勒的澳大利亚记者和另外两三个无名人士。

一天清晨,米勒讲述了这个故事,他坐在围栏上,穿着量身定制的服装,抽着烟斗,烟斗中的生烟草黑得像黑人的头发。我们在甲板上,穿着睡衣和浴袍坐在他周围。当时是六点半,温度计达到了70华氏度,“摩尔”号的螺旋桨轰隆隆地把静止的水缓缓分开,时不时会冲散整群的游鱼。不知怎么的,话题转移到了我们见过的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上面,我们用一些非常美丽的想象拼凑我们的经历。克鲁格斯多普的小伙子撒切尔上尉认为,詹姆森的失败是他所经历过的最令人费解的事情,而我们其他人也都想不出我们在那里看到或听到的任何事情,不含鬼怪、神秘的成分,特别是当你开始抽丝剥茧和顺藤摸瓜。

“嗯,我曾经看到过些有点难解的事情,”米勒一边说着,一边用一根长茧的手指尖把烟草塞进他的烟斗里,沉默中我们听到厨房那边传来了碗盘碰撞的声音。

“那是三年前在约翰内斯堡,当时我很倒霉,我被一个威尔士赌棍狠狠地骗了一笔,那个家伙是个大无赖。只有三英镑——嗯,”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我身上只剩下了三英镑。我磨破了脚走在那个该死的城市的街道上,寻找任何能让我维持一段时间的东西,能给我一个机会停下来,喘口气,但什么也没有,我告诉你,什么也没有,我已经绝望了。一天,一个恶劣的阴雨天,我去了医院山外的赛马场,那里举行马驹赛跑,我想也许我能在那找到一份工作,照料马驹什么的,但赛马季节早就过去了,他们拒绝了我。我从另一条路回到城里——马侯梅丹墓地边的那条路。当然,那个时候穷人的墓地是靠着路边的,当我走过那里时,刮起了大风。我告诉你们,我那天的早餐除了把腰带系紧之外别无选择,我看到一个小伙子在挖墓。我当时都有了想死的念头,所以我停了下来,靠在栏杆上,观看他工作。然后,就像一个有怪癖的人,我说: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朋友?’”他在扬土之间看了看我,然后说:

‘哦,只是种上些紫罗兰。’这让我乖乖地闭嘴了。

嗯,我看着他挖了五分钟的墓,然后,上帝作证,我向他要一份工作。是的,我向那个挖坟墓的人要份工作,我当时就是那么无望。他把背靠在坟墓的一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

‘好吧,伙计!’

‘我猜你是从美国来的。’我说。

‘猜对了。’他边说边继续挖掘。

嗯,过了一会儿,我们达成了协议。我帮助他工作,他每天给我两先令,他在他的棚屋里给我一个铺位,他所谓的棚屋,如果让我说,是一个由四块木板组成的盒子,就在墓地的边上。他是一个怪人,是那种美国佬。那天晚上,他在抽烟时告诉了我一些他自己的事情,知道吗,南非约翰内斯堡的穷人墓地里的那个挖坟墓的人是哈佛毕业生!如果我不相信他,我会遭报应的。这个男人已经被烈酒毁了,但那是他唯一引以为豪的事情。

‘是的,先生。’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目光直视,‘是的,先生,我曾经是哈佛的人,在船队中划五号。’——是指大学的校队,你们知道的;然后他会继续自言自语,‘现在我是什么?我被雇佣挖坟墓,以埋葬死人为生,我自己才该死。我早就死了,早就被埋葬了。只有威士忌让我活着,米勒,’他说,‘当我停止喝酒,我就完了。’

第一天早上我来上班,我见到他时,他穿得像是要去城里,手里拿着一个套着藤编瓶套的小口大肚瓶。‘米勒,’他说,‘我要进城去把这个装满。你必须呆在这里,准备接听警察局打来的电话。’上帝保佑,那个破屋子里竟然有部电话。‘如果一个穷人死了,他们会从镇上打电话来,通知你准备好坟墓。我要是不在这,你要去挖。记住,如果是男人,你必须挖一个六英尺六英寸的坑;如果是女人,五英尺就够了,如果是个孩子,三英尺半就足够了。再见。’然后他就走了。

原谅我诅咒,但那确实是很漫长难熬的第一天。穷人的坟墓作风景,我自己的思想作陪伴。快到中午的时候,哈佛大学的毕业生还没露面,我发现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哈佛毕业生曾经动手尝试粉刷这个小屋,但在刷了一面之后就放弃了,不过油漆罐和刷子都还在那里。我拿起这些,混合了一点油漆,然后去了坟地那边。你们知道穷人的墓地里是什么样子的——墓碑上什么都没有——除了数字什么都没有,就连数字也有一半被雨冲没了,所以我,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像我说过的,开始在墓碑上涂写各种各样的花哨名字和墓志铭——任何我觉得花哨的名字,然后在下面,写下一个恰当的墓志铭,还有日期——当然,我没有忘记日期。你们知道,那是我所享受过的最不同寻常的快乐。你们不这么认为?去试一次!为什么?因为那是一个运用想象力的机会,天才加艺术是最高级的艺术。比如说,我蹲在一个空白的墓碑前,稍微一想,灵感就冒上来了,我会这样写,比如‘约翰·肯·伯格特,新西兰人,一八七零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一八九零年六月五日死亡,’然后,在下面写‘愿他在天国安息’;还有,‘爱丽丝,玛丽和威廉姆·特逊最小的女儿,一八八零年五月一日出生,一八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死亡——不是走失,而是早逝’;再有,‘卢卡斯,陆军中尉,一八八九年八月三十日死于埃及瓦迪哈勒法战役中;一八五零年一月三日出生于英格兰伦敦,他像一个武士那样躺着,裹着他的武侠披风在这里休息’;或者幽默一些的,如‘博恩库斯,一八八零年十月三日生于德国,一八九零年年九月四日死于开普敦(根据要求)’;另外,我记得我写得最精彩的一个,那就是‘威利,安娜和古斯塔夫·哈里斯的爱子,生于一八七八年四月一日,死于一八八八年五月五日——一个走在母亲前面的小男人’。然后我为自己写了墓志铭,上面写着‘以恶制恶’;还有哈佛小伙子的,我记得我在他的墓碑上写的是‘他在大学船队划五号’。

是的,那天下午我的运动量大过以后的任何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认识那些人——约翰·博格特,卢卡斯中尉,博恩库斯,威利和所有人。哦,那是一个独特的经历。但就在我进进出出忙着这些的时候,城里来了一个电话:‘城市下水道口发现一个死婴尸体——马上准备好坟墓。’好吧,我开始挖坟墓,这是我挖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坟墓,更是我希望挖掘的唯一的坟墓。然后天下起了雨,雨水像水龙头一样倾泻而下,噢,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大约四点钟,就在我快要完工的时候,那个哈佛的家伙回来了,醉醺醺地嚎叫着。我看到他走进屋子里,但很快他就出来了,一手拿着锄头,另一只手拿着一条桌腿。他一看到我,就摇晃着锄头和桌腿踉踉跄跄地向我奔来,并像个祖鲁议员一样大喊大叫。为了让一切合情合理善始善终,我跳到了坟墓里,我突然想到,这种状况实在是凶多吉少,我爬了出来,拼命奔跑,因为他的眼睛里有股杀气,我们在那个墓地里玩了十分钟捉迷藏的游戏,我从一个墓碑闪身到另一个墓碑,他跟着我,像狐狸一样对我紧追不放,他要杀了我。突然,他在一块墓碑上绊倒了,跌下去后站不起来了,那时,停尸房的车从医院山那边驶来。

现在,是这段令人遗憾的经历的奇怪部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跟随在停尸房的车后面,一辆没有门的名流马车,一匹价值不菲的矮脚壮马驱动着它。马车上有一位老绅士,驾驭马车的是一个俊朗的开普敦男孩。那位老绅士看起来是那种最显赫的名流,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停尸房的马车开进了院子里,我和哈佛小子那时已经跑远了——远离那个挖好的坟墓。停尸车的司机把棺材扔了出来——一个三英尺长的小箱子,开车回去了。然后,马车驶了过来,老绅士走下车来——他衣冠楚楚,站在那令人心碎的雨中,说道:‘我的伙计,我要把这口棺材打开。’这个时候,那个哈佛小子已经清醒过来了,他趔趔趄趄地走到那位老绅士面前说:‘不,不能开棺,那是违反法规的——所有的法规,不允许打开棺材。’我希望你能看到那位老绅士,他激动不已!他像一个狂风中的旗杆一样在发抖,他的言语含混不清,结结巴巴,和他本人毫不相称。上帝啊,那是怎样的场面!我现在依然能看见——在那个南非的穷人墓地上——没有树木,一片空荡,一片荒凉,倾盆的大雨,敞开的坟墓,一个醉醺醺的哈佛小伙子,还有那个因为婴儿的棺材而激动争吵的老名流。

很快,这位老绅士拿出一个一英镑的金币来,给了哈佛小子。

‘让她走吧。’他说,接着他在棺材的顶板上用力踢了一脚,使它张开了一英寸多。随即——现在听我说——这位老绅士随即跪在污泥浊水中,跪在那里,兴奋地喘着粗气,等待着,哈佛小子正在把顶板卸下来,在他把它掀起不到四英寸时,这个老绅士迅速把手伸了进去,在那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些东西——他把它抓在他紧闭的手掌里。

‘就是这些。’他说,‘谢谢你们,我的伙计。’他给了我们每人一英镑。我们像呆猪一样站在那里,为这件事的怪诞和恐怖而痴迷。

‘就是这些,’他又一次说道,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满身污泥地登上了他的马车,‘就是这些,感谢上帝!’然后向那个开普敦男孩说:‘送她回家,吉姆。’五分钟后,他消失在医院山那边的朦胧雨水中。

“那他从婴儿的棺材里拿走了什么?”我们几个人在这个时候喘了口气,问道,“那是什么?那会是什么呢?”

“噢,那是什么?”米勒说,“如果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会遭天谴的。我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永远不会知道的。”